他看着那具尸体就这样在他面前倒下,看着尸体上至死都未闭上的双眼,忽然觉得很解气,很多年来的夙愿都得以实现了啊。只不过,在墨家的祖训中,之所以无法摆脱奴仆的命运,就是因为他们的命已经和历任城主的命连在了一起,如果城主死了,他们也不能存活。反之,如果他们受伤,他们的主人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墨辙不知道自己的命在什么时候会结束,或许他很快就会消亡,但是他在消亡之前,忽然很想静静地一个人待着,不想有人打扰他。
他站起身来,望着空荡荡的书房,地上那具尸体没有流下太多的鲜血,正在一点点地僵硬,手指紧紧地抓着那柄匕首,眼睛瞪得很大,写满了难以置信。
无论地位如何,最终都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啊,不是么?
墨辙扯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紧紧地攥在手中,这么多年,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长久的寿命,不老的容貌是墨家人的天赋,不过也或许是墨家人的魔障。
因为他们有魔族的血统,因为他们一族的人无论男女,容貌都称得上绝世。
他想起曾经听说过的,赵国的公子恪。一开始,他就听说赵国的二公子本性软弱无能,自小不得重视,甚至多年来踏出公子府的日子都寥寥无几。
所有人都在讥笑他的时候,墨辙却觉得,这位赵国的公子,决计不会像是表面那样。
至少,他让他自己远离了深宫的争斗,却能够恣意地活着,这本身就是一种本事。
只是可惜,那样让人看不透的一个人,在墨辙的一念之差下,做了阵法的祭品。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他不会去动用那样邪恶的阵法。
邪灵四散,对于整个天下的影响势必会难以想象。
如果赵恪还活着,那么,他也不失为一个明主。
至少,他这么认为。
墨辙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要散开一般,整个人只觉虚浮。
他闭了闭双眼,右手攀在门边,支撑着自己的身躯,不让自己倒下。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沿着面颊,滑落在衣衫上。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你吗?”他抬起头来,看见面前那个赵国使臣,逆着月光,脸上的面具泛起光泽。
“你都看到了?”墨辙皱起眉,想起现在的自己并非是原来墨管家的模样,而这个名为奚泽的使臣还能够认出他,只能说明他知道了一切。
对方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一个不想干的问题,“你想成为邺城的城主吗?”
“自然想啊。”墨辙眯着眼,慵懒地笑着,“邺城城主地位尊贵……谁不想成为?”
“哦?”赵恪轻笑,让人看不透他此时在想什么,“如果墨家和历任邺城城主之间没有那么多恩怨,如果邺城的百姓也都安居乐业,城主治理有方。那么,你还会有这样的想法么?”
墨辙沉默。
“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不甘于自己的身份罢了。”赵恪的目光锐利如刃,“你用秘术保全墨家人的尸身,百年之后让他们的魂魄得以转世,可是你自己也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吧?”
墨辙猛地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因为虚弱,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狰狞。
“就算你知道一切又如何?我的命,终究是不长了。”
“是么?”赵恪的两指间凭空出现一张早已泛黄的契约,墨辙的目光从其上掠过,继而是良久的沉默。
“这是当年……那张契约?”片刻,墨辙喃喃着,声音变得凌厉起来,“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这张契约……墨家人一生被其所累,因为它的下落不明,所以墨家人永远只会是奴仆。
“有魏国的助力,又有什么是找不到的?”赵恪微微一笑,“墨家人世世代代都想毁掉的契约,现在不存在了。”
伴随着他声音的落下,指尖燃起的火焰把那张契约烧成的飞灰,飘散的空气中。
墨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魂魄的痛楚终于平息下来。
“你是何人?”他不相信,这样一个甚至称得上恐怖的人,会只是赵国的一名小小的使臣。
“在下,赵国公子恪。”他有礼地回答,脸上的表情未有一丝改变。
“你是公子恪……”墨辙瞳孔微缩,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泉边的阵法没有伤到那位城主,也没有改变他的奴仆身份了。
阵法缺少完整的祭品,自然不可能发挥全部力量。
很多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在惊讶的同时,墨辙也觉得高兴,他终于没有看错人,那位传说中软弱无能的公子并没有世人所说的那样不堪!
“从今以后,你便是邺城的城主了,只不过,还是需要你易容成他的样子。”赵恪看着地上那一具尸体,“你可愿意归于我麾下?”
“墨家墨辙,愿为公子效劳。”
赵恪的面容上勾起一个弧度,因为墨辙说的是忠诚于他,而并非忠诚于赵国。
他的眼中闪过很多不知名的情绪,在倾陌所看到的那一段记忆中,墨辙是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的,那全都源于他幼时的一次偶然,进到了密室中,听到了他的娘亲和城主的那一番对话。
他是知道真相的,可是他就是不甘心啊,这一点,和赵恪很像很像。
“公子。”倾陌从门外走进来,“外面的人都处理好了。”
赵恪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看着面前那张年轻的面孔,“现在,你又有何打算?邺城以往的历任城主可都是反对诸侯争霸的。”
墨辙叹了一口气,“以往的城主们的确都十分厌恶战争,所以才会有邺城的存在,不知何时,这却成了软弱的表现……”他笑了笑,“只是,世人的想法与我何干?战乱能免则免,我定然会尽全力。”
赵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少年面容上的阴郁之气似乎少了许多,那双眼睛即使经过百年的岁月,也不见沧桑。
这已经很难得了,身经百年而魂守其本。
墨辙是真正厌恶战争的,或许是当年的事对他影响太大,尽管他自始至终都想复仇,摆脱奴仆的身份,可是他同样也厌恶战乱。
赵恪向他点点头,表示认可。
墨辙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勇气般询问道,“公子,有一件事可否为我解惑?”
“但说无妨。”
“魔,与人,究竟有何区别?”墨辙颓然地笑着,“不瞒您说,墨家人的身上,都有魔族的血统。”
赵恪没有失态,更没有对他的身份表示惊讶,但是墨辙能够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证明心结已解开大半。
“魔与人的区别,或许在于本心吧。”赵恪看着他,“魔,有一颗本心,而人,有两颗。魔的本心在于守,人的本心在于付。但是很难知道,他人付出的究竟是哪一颗,抑或是全部。”
墨辙似乎听到了赵恪叹息的声音,听到他说,“所以,魔比人更简单,活得更恣意。”
“多谢公子指点迷津。”墨辙拱手行礼,心中似乎有些不安。
赵恪所说……是在羡慕魔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