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原来叫青石街,街面由千百块数尺见方的大青石铺成。除此之外,街道两旁的房屋店家与市内别的街道也没什么大不同——可那是成立旅游局以前的事啦。
有一天,来了个老华侨,戴了顶带把儿的帽子。他对青石街很感兴趣,不仅用脚去量,还用手去摸。他走了没多久,本市便成立了旅游局。我是这个局的职员。
根据老华侨的建议,本市的旅游业务应以青石街为中心,因为它是条古老的街。
那青石路面,清朝人踩过,明朝人踩过,更早时还曾留过宋朝人的足迹。
“干脆把青石街改名,就叫‘宋街’!”这个好主意是我出的。
“唔,有创见。”局长直点头。
我受了鼓励,更来劲了:“既叫宋街,那这街上所有的一切都要‘宋’起来才对。”“怎么‘宋’法?”“首先是市容改建。茶楼酒肆、官衙民宅,全部按照宋时格局。我建议由说评书的王小堂负责督造,他专说《杨家将》,正好是宋朝的那一段儿。”“行。还有呢?”“不合适的现代设施要去除干净。电线杆太碍眼,全拔掉,家家户户用灯笼。自来水管、煤气管也得拆了,往后喝井水、烧大灶。还有服装问题,男的戴巾,女的穿襦裙,一点也不能错。还有礼节问题……”我被任命为宋街总设计师兼总指挥。
开辟宋街的消息很快传开去,全市居民都很激动。我的几位住在别的街道的亲戚来找我,要我帮忙把他们安插到宋街,哪怕当店小二、当轿夫也行。想一想,能像在台上那样,整天穿着古装摇来摆去,多有趣呀。
没过几天,宋街上有墙的地方都贴满了“换房启事”,大致内容如下:
本人家住本城某街。住宅面积宽敞,设备齐全,阳光充足,交通方便。由于很想过宋朝生活,情愿以大换小,以新换旧,以朝南换朝北。凡宋街住户,有意协商者请来电来函。
我一见这种启事就统统撕掉。我告诉他们:我对这种在墙上贴字条的现象作了考证,宋朝时也许已有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什么的,但绝对还没出现“换房启事”,所以宋街上不能贴,要贴请贴到别的街上去。不过我断定,贴也是白贴,不会有哪家宋街居民肯放弃如此迷人的生活的。
宋街的改建工程终于完成。今天开始全面演习。
一清早,我骑上黄骠马,从街的这一头向那一头做着巡视。为了该穿什么服装的问题,我反复考虑,最后决定穿上林冲当年担任八十万禁军教头时的那一套。我一路缓缓行去,看到酒楼挑出的旗子飘过我的头顶,旗上写着“三碗不过冈”;小贩叫卖着武大郎卖过的炊饼,这炊饼的制作方法是我委托食品专家研究出来的;裁缝铺的姑娘显得既好奇又有点不耐烦,她正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件大个子穿的长袍——我规定不许使用缝纫机;几个书生,一边走一边讨论着我所指定的岳飞的“满江红”的词……
“报告!”我被吓一跳,一看,是个家将打扮的小伙子在向我举手敬礼。
“请首长下马!”他又说。我这才认出,他以前是个警察。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路边的一块小石碑。石碑上刻着:
文官下轿 武将下马哦,我这才发觉自己已来到了杨家的“天波府”前。我赶紧下马,对那小伙子说:“你做得对。但不该叫我‘首长’,要叫‘大人’。再说,宋朝不兴举手礼,兴‘唱喏’。瞧,像我这样——”我双手抱拳,举过头顶,照《水浒》里描写的,“唱了个肥喏”。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只见一个驿卒飞身下马,口称“大人”,双手呈上一份邮件。我很满意他的举止,他以前可是个骑摩托车送电报的邮递员呀。但我接过邮件一看,是我同学寄来的一张明信片!
“给我退回去!”我很生气,“回去告诉你们所长,不不,现在他是‘驿丞’了。对他说:所有信件都得按照宋朝的格式,用带红框的长信封,繁体字,竖写,不能称‘同志’,尤其要注意——钢笔、圆珠笔、彩色笔都不行,一律要用毛笔!不符合规定的,一律退回!”我正在发火,忽见不远处有两个醉汉扭打起来,边打边骂:
“你这家伙……”“你这流氓……”我赶忙跑过去纠正他们:“你们骂得不对,按宋朝的骂法,应该是‘你这厮’、‘你这泼皮’。再说,你们不该用外来的拳击姿势打架。我觉得,结合你们此刻的醉态,用鲁智深的‘醉八仙’拳打起来更合适。”我一边说着,一边给示范了几手:“何仙姑懒卧牙床”,“韩湘子倒拔金箫”,“吕纯阳飞剑斩黄龙”,“铁拐李独脚下云梯”……
看来问题还不少。这宋街要对外开放,还得加强训练,不然非出洋相不可。
训练持续了三个月,最后我进行了严格的考核。
我要求买卖人能识十六两的秤,能使用特制的“建隆通宝”铜钱。
“告诉我:十五吊等于多少文?”“回禀大人,应该是一万五千文。”我要求读书人再近视也不能戴眼镜,因为宋朝还没有这玩意儿。另外,得按照格律章法作诗词,写对子。
“我出个上联,你给对一对。”“晚生遵命。”“听着:‘宋街仿宋,好稀奇,令游客今古难分,真个远追八百年’。”“有了:‘眼镜离眼,实难过,叫书生东西不辨,只因近视一千度’。”我还要求所有的宋街居民在没有钟表的情况下学会看日头定时间。
“请回答:红日初升是何时?”“卯时。”“日影正中?”“午时。”“夕阳西坠?”“戌时——请问大人,阴天不见太阳怎么办?”“阴天……咳,照样过呗。”我对考核结果还算满意。
宋街正式对外开放了。中外游客慕名而来,熙熙攘攘。灯红迎宾,酒绿飨客,好不热闹。
可是,没过多少日子,我又觉得不对劲起来。那天我跨马上街,路过“天波府”时,耳边传来一声大叫:
“报告!”我一皱眉:怎么又是“报告”?
“请首长下马!”那个家将打扮的小伙子向我举手敬礼。
我刚要训他几句,怎么这样没记性!可仔细一瞧,咦,衣装还是原来那套,只是人模样变了。
“你跟人换了差事?”我问他。
“是的,我是刚从外区对调来的。”那家将说,“有哪方面不符合要求,请首长批评指导。”我心里奇怪:为什么先前的那小伙子要调走呢?正想着,迎面走来几位青衿书生,鼻梁上明晃晃地架着一排镀金珐琅架眼镜,其中一位正朗诵自己的新作:“…
…从晚上七点到十二点,我的心胸被快乐充满……”“你们是故意捣乱怎么着?”我上前质问道,“为什么还要戴眼镜?这诗也不像样,应该改成:‘戌时至子时,此刻最销魂’。”书生们面面相觑:“哟,想不到在宋街过日子还不大容易呢。”“怪不得人家换过去那么爽快。”听这话,他们也是刚从别的街道对换进来的。
我仔细巡视了一遍,竟发现四分之三的居民都是不懂宋街规矩的新迁户。
没法子,为了宋街的声誉,我只得重新进行训练,一练又是三个月。
可累死我了。宋街的居民不断地外流,一次又一次地大换班。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训练,真叫人吃不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宋街的居民们要换到外区去,恐怕也会贴出些“换房启事”,那上面总得述说要换出的原因吧?
我脱下宋朝服装,走出了宋街。
我在普通的现代街市上漫步,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仅仅是因为卸去了头上的熟钢狮子盔、腰间的三尺龙泉剑、身上的梅花铁叶甲,在这里,不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咬文嚼字。我在钟表店前站了一会儿,我似乎第一次发现这些钟表竟是如此可爱。在电器商店前我站了一个半小时——橱窗里开着电视机,正播放国际级的足球比赛实况。我原是个足球迷呢。宋朝的“蹴鞠”虽也是踢球,毕竟是两回事。
接下来,我在电线杆上看到了我要找的“换房启事”:
本人家住本城宋街。住宅宋式厅房,宋式家具,古色古香,古得可以拍历史片。
由于很想再过那种自然的、不是演给别人看的生活,情愿以大换小,以古换新,以朝南换朝北。凡宋街以外的住户,有意协商者请来电来函。
我把这启事看了好几遍,最后决定:回去我也写一张。
第1章 阿牙阿牙把他的人生哲学请人刻在他的牙齿上,一共八个字——“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刻在八个牙齿上,每天刷牙时可以从镜子里看到。
有这种人生哲学的人不止阿牙一个,但阿牙实行起来有些特别。并不是你撞他一个跟头,他也撞你一个跟头,阿牙不是这样的。他希望自己有些涵养。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提醒自己要冷静,不要冲动。可他毕竟吃亏了,一想到这,他就没法舒服。他的冷静往往只能持续一百步左右,而这时已找不到原先撞他的人了,那么此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成为他发泄的对象。他把这人撞个跟头,便觉得彻底舒服,可以扬长而去了。
一次,阿牙在路上遇见一个油漆匠。油漆匠提着的油漆不小心在阿牙的裤子上蹭了一下,阿牙的裤子就沾上一块漆。走了一百步以后,阿牙开始实行他的人生哲学。
阿牙家里没有油漆。他得去买一桶油漆。
“买一桶油漆,这种颜色的。”他指着自己的裤子对油漆店老板说。
老板瞧了瞧阿牙的裤子,说:“这种玫瑰红的漆已经卖完了,只有桃红的,紫红的,铁锈红的……”阿牙从来不肯马虎的。他连跑几家油漆店,终于买到玫瑰红的漆,然后把这漆蹭到一个行人的身上。
这行人凑巧跟阿牙是同一类型,他会再把漆蹭到别人身上。阿牙便告诉他玫瑰红的漆哪里有卖,省得他再走弯路。
那人和阿牙不同的是,吃一次亏,他会发泄一百次。所以城里很快增添了许多块玫瑰红。
每天见面时,同事们能从阿牙的表现推断出他在路上有过什么遭遇。
一天,阿牙摇摇晃晃来上班。
他见到我,问我:“你……怎么老是……晃来晃去?”我说:“是你自己在晃。”“可我看过去,是你在晃呀。”他像个醉鬼,但脸一点不红,嘴里也没有酒味。
他又气势汹汹地训斥我:“你怎么长两个鼻子?凭什么比我多长一个?”我们于是知道了:阿牙在路上被一个醉鬼训了一通,便又来找人出气。
照这么说,同事们都成了阿牙的出气筒了,岂不是很倒霉?其实也未必,因为他要是遇上意外的好运,也会受不了,仍要“二传”给我们的。
上星期一,阿牙一进门就叫我“叔叔”。
我有点受宠若惊,要知道阿牙还比我大几岁。后来他告诉我,他刚才遇见一个近视得很厉害的女孩,把他错认成叔叔了。其他同事便也要阿牙喊他们“叔叔”,但阿牙不肯了,他说那女孩只喊了他一声“叔叔”。
是一个老头儿改变了阿牙的人生哲学。
阿牙上街去,走着走着,忽听一声巨响,然后他的眼镜飞走了。
原来有人迎面打了个大喷嚏。
那人替阿牙捡回眼镜,道歉说:“对不起,我感冒了。”可是阿牙的心里怎么也不平衡。为了获得喷嚏必须感冒,他就在这大冷天脱了衣服跳进河里……有了感冒,有了喷嚏,又找到一个戴眼镜的人,“阿嚏!”那人的眼镜立刻飞得远远的。
阿牙心里安稳了。但他的鼻子却不得安稳。尽管他拼命控制,可仅仅一个喷嚏根本收不了场。“阿嚏!”迎面来了个老头儿,阿牙的第二个喷嚏打飞了老头儿的帽子。
阿牙这时开始感到内疚。他建议老头儿也跳到河里……但老头儿没听他的。老头自己拾起眼镜,对阿牙说:“我来帮你治治。”老头儿揪住阿牙的鼻子,像开保险箱一样,左转三圈,右转五圈,最后狠狠地按了一按:“好了。”阿牙吸了吸鼻子,十分畅通,藏在里面的喷嚏都不见了。
阿牙感动地对着老头儿笑了笑。
这一笑,露出了牙齿,露出了那八个字。老头儿凑近来看那八个字。看清楚了,老头儿劝阿牙把字磨掉:“没有这些字笑起来会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