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错,在哪儿?”
“就是这一句。”
郭自己检查了一下,还不明白错在哪里,再把《词典》翻开一查,果然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他暗暗惭愧,把那个戈什哈叫近前来一看,是个单怯怯的书生模样。郭问:“你念过书?”
“念过。”
“考过秀才?”
“中过。”
郭又叫了声“惭愧”。他不禁叹息着说:“人说秀才遇着兵,我今天是在兵里头遇着秀才了。你是秀才,我还是不第秀才,好意思叫你做我的用人吗?”
乃命吴同桌吃饭,吴惶恐不敢。郭说:“那就是不够朋友,太看不起小可了。”吴见他一片赤忱,只好抱着“恭敬不如从命”的见解,不料引起了一场小风波-同桌都是些尉官阶级的军佐,羞与吴为伍。往日他们听得吹号吃饭时无不争先恐后,可是现在呢?千呼万呼,呼之不出。现代有“罢工罢市”,他们闹的是“罢食”,现代“罢工罢市”是抵制资本家,他们是抵制卑卑在下的戈什哈同桌吃饭。
善于叹气的郭不禁重叹一口气说:“他们不屑与你为友,其实呢?他们哪里够得上?话得说回来,枳棘非栖凤之所,我得替你想想出路。”
当兵非出路,当戈什哈更非出路,当军官学生才是猎取功名的唯一捷径。郭向他的上司段芝贵大大吹嘘了一番,保送吴入开平武备学校,吴又遇了难题。过去投军以体弱被黜,这次入学试验又以面窄腰细,望之不似武夫,几不得其门而入。中国人的脸蛋儿有几种妙用:“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之流宜于博美人之青睐;方面大耳者宜于弋金紫而居权要;面黑身粗须髯如戟的彪形大汉则宜于建高牙而拥大纛。吴的翩翩风度是掷果偷香之一类,下操时德籍教授常以其姿势不合,罚令躺在地下,用枪压在他的身上以示警。
郭常常向人说:“子玉前程无量,咱们将来还得仰仗他。”他和吴磕头拜把子,给他零用钱,每逢星期日请在二太太(如夫人戈氏)家里大吃大喝一顿。戈氏笑着向吴说:“说句话你别恼,你大哥说你将来能做大事,我看你和咱们娘儿们并无两样,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哪里像个坐八抬大轿的样儿?”后来戈氏到洛阳又向她的手帕交说:“我想起从前的话,怪不好意思见他。”
吴以体力关系改入测量科。那时袁世凯与日本勾结,其日籍顾问守田是日本驻华军事间谍领袖。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月日俄之役,守田情报工作颇为得力。事前袁从军官学生中挑选一批干员分赴满洲一带刺探消息,其中最著者有吴与陈大有、陈中孚、崔子尉、崔子肃、宫天鹏等十人一组,中孚、子尉都说得一口好日本话。那时烟台大连间尚无火轮通行,他们乘着大帆船往来,打扮作买卖人模样。
一天,舟行于和风丽日下,大家在船舷上曝着阳光,闲谈消遣。当中一人说:“今天好天气,求求风姨莫来。”吴冲口说:“什么风姨,她来了,我□她!”从前航海人迷信最深,好像全舟性命系于风伯海神之手,吴一时不检点触犯了风姨,不啻与全舟人为敌,崔子肃厉声斥之道:“冒失鬼,船出了事,看我有得揍你!”
当了管带
吴以“第五纵队”之功,任务完成后调派第三镇上尉见习员,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升任第十标第一营督队官(一名帮带,即今之营附,那时营长呼为管带),是年冬季升为管带,三十三年(1907年)随营到关外。
一天,吴带了二十名盒子炮从北京领饷回到长春来,刚下火车站,无意中遇着翁钦生。翁到长春来料理店务,正作南归之计,忽觉眼前晃着一道人影,赳赳戎服,远看像吴佩孚,近看更像吴佩孚,走拢来一看,不是吴佩孚是谁?他想:“数年未见,怎么穷秀才倒变成神气十足的军官了?我和他是冤家,得躲避他才对。”
“钦生!”吴接二连三地唤着翁的名号,吴的声音越叫越大,翁的胆量越吓越小,吓得脸和唇都乌了。吴问:“上哪儿去?”翁嚅嗫着说:“上大连。”吴说:“住几天再走。”翁说:“可是……我很忙,将来到长春时再来拜会你。”
吴执意不放走,吩咐卫兵把翁拉到营盘里。翁脸上泛着苍白,拖着沉重的脚步,一面走一面想着:“烟馆里踢一脚不算,还把他赶出蓬莱县,今天至少报我五十大板。”
可是吴的想头却与之不同:“没有翁的一脚就不会逃出蓬莱,不离开蓬莱穷秀才还是穷秀才,就不会投军由戈什哈做到管带。”他不但不把翁当做仇人,反与之殷殷话旧,请他吃饭,并且请他带信回家。吴自离家以来,忽忽已数寒暑,这还是第一次家报。他的老母和媳妇儿都以为他早作异乡之鬼了。
翁盘桓了几天之后,吴替他买车票,且送上火车。翁到蓬莱后逢人游扬:“吴秀才做了大官了。他不念旧恶,还和我做了知交。”
风流只此一次
吴把太夫人、妻李氏、弟文孚都接到长春来住在张家大店,这屋子是吴的督队官(营副)张福来替他物色好的。吴与李氏住耳房,老太太和文孚住正房,和店主人张家大炕相连。
张家大姑娘(佩兰)长得肥头大脸,说美不美,说丑亦不丑。她每天和吴老太太厮混在一块儿,亲热得像母女,后来索性拜老太太做干妈,叫吴干哥哥。每当干哥哥从营中归来时,她总是露着一副迷迷笑靥问暖嘘寒,较之嫡亲兄妹有过无不及。本来吴的相貌是掷果偷香之一类,管带在长春人看起来也算有权有势的地位,大姑娘及笄之年,想由“干妈”这道桥梁投入干哥哥怀抱。
“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碰着个热情奔放的少女,温软的光阴一天天过下去,吴不自觉地浮泛于爱河情波之中。他对着丰满红润的面庞,再想到太夫人的正颜厉色,清癯的身子不由得索索抖战起来。
吴自比关岳,他手下有一位队官(连长)牛起顺(天津人)却以牛皋自居。他早已窥破吴的幻想,一天涎皮赖脸地向吴说:“咱牛皋是药中甘草,管带倘有驱使,火里来,水里去,在所不辞。”吴怔了一怔说:“现在没到打仗的时候,除例操外,我无任何差遣。”牛傻笑着说:“管带不用瞒咱,您的家事比冲锋打仗更难解决。小将不才,愿助您一臂之力。”
吴颇想板起上司面孔禁止他摇唇鼓舌,继而一想,牛皋确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必要时不妨让他打打圆场。牛皋见他无愠色,知道是用得着他的了,遂一面向张家说媒,把大姑娘嫁给吴管带做二房,张家自然不会不答应,一面另租公馆,准备举行嘉礼。他主张用“封锁政策”把吴家一屋子人瞒在鼓里,到生米煮成熟饭时再说。
那天正在吹吹打打的时候,蓦然老太太带领儿媳和文孚等找到新巢来。老太太煽着一股怒火,李氏脸上红得像炙炭,文孚眼眶中射出一道凶光,一对新人都吓得软了半截。老太太带着凄咽的声调说:“好儿子,你干吗和干妹妹拜起天地来了?”李氏说:“好妹妹,你干吗做起新娘子来了?”文孚撅着嘴说:“什么干哥哥干妹妹,分明是一对狗男女。”
吴赔着笑脸说:“老太太别生气,兄弟别骂我,事已至此……”
文孚指着他哥哥鼻子骂道:“我偏要骂,骂你不要脸。”
牛起顺钻出来哈哈大笑道:“老太太、太太、三爷快别闹,闹了给人家笑话。太太没养儿子,管带娶二房不算犯法。来来来,大家见见礼,吃杯喜酒去。”
文孚从鼻管里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逢迎长官的丑鬼。”
牛皋大发雷霆:“你是什么东西?敢骂我!”
文孚劈头就是一拳,牛皋闪得快,回敬一腿,两人揪打起来。李氏在旁淌着泪,张大姑娘吓得躲在屋角里发抖。
吴向四面赔着小心说:“一切都是我的不是。你们打的别打,骂的也别骂了,到这地步,大家不原谅我也不成。”
太夫人明知木已成舟,首先打了退堂鼓,吴的恋爱剧终于突破了家庭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