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一老同学也来依吴,想过“知县”瘾,上了个条陈自称“文武兼资尤富于政治常识,大帅不信,请令河南省长张凤台以优缺见委,必有莫大贡献”。吴亲批“豫民何辜”四个字,原件发还。他又请委充混成旅长:“愿提一旅之众讨平两广,将来班师回洛后,释甲归田,以种树自娱。”吴批“先种树再说”。
首次入湘止于岳州
民国成立后,第三师调驻南苑,曹锟仍为师长,曾演“南苑兵变”之一幕。其时革命党人为避免流血起见,推举袁世凯为总统,派员迎之南下,袁恐南下后将受制于党人,而口头上又无恋守老巢之理,乃密令曹等耍了一套“奉令兵变”的戏法,然后假口以北方治安为重,婉拒南下之请。时吴已升任炮兵团长,由娘子关移驻长辛店古庙中。[民国元年(1912年)一月十三日第三镇炮团刘团长所部在娘子关哗变,刘奉令撤职,以吴继任。]二年(1913年)二次革命后,袁削除民党势力,以海军中将汤芗铭督湘(袁呼为中将汤),令曹锟以长江上游总司令名义率第三师驻岳州为之声援。吴以团长左迁为师部副官长,气得几次想走。副官长一席其地位虽颇重要,可是军营中往往把它当做马弁头儿,任职者以巧言令色为必要条件。呼之为牛,不敢应之为马。像吴这个气概洸洸的奇男子,其个性与其地位恰恰相反,不但他自己想不干,他的长官也觉得他是个“不称职”的副官长。
天下事往往在极端绝望中闪出堆花叠锦的新希望来。一天,长沙某团体开会,汤督与各军将领均出席。吴代表第三师师长致词,汤听了大加称赏。不久曹到长沙来拜会汤督,汤向曹说:“三哥,你手下有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请你介绍给我,我学借将的故事何如?”曹问:“谁?”汤说:“就是你的副官长吴子玉。”曹“哦”了一声含含糊糊地应着。他平日深佩汤铸新(芗铭)眼力过人,回到岳州后马上把吴叫过来谈了一会,看不出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他觉得汤的赏识是不会错的,与其楚材晋用,何如楚弓楚得?曹生平的妩媚处在此,用人不求甚解,一口气竟保荐吴升任第六旅旅长,事无巨细,必以咨询。第五旅旅长张学颜怫然不悦,以为:“子玉区区马弁头耳,今竟与我分庭抗礼,将来难保不爬在我头上。”这是后来张与第三师脱离关系的一道伏线。
吴以汤一言之力受曹特达之知,更以湘绅一席话奠定了问鼎中原的霸业。岳州绅士某进言于吴:“外传湘人富于排外性,实则湘人重气节而轻死生,倘北人以征服者态度高压湘人,则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反之如以合作手段延揽三湘豪杰,约束士兵毋许动民间一草一木,《书》谓抚我则后,湘人必翕然归之矣。”吴听了这番话,不觉肃然起谢。
民国四年(1915年)筹安会起,袁世凯僭号称帝,蔡松坡起义云南。袁恐川督陈宧不可恃,令曹以“援川”名义驻重庆监视陈的行动。陈部有三混成旅,旅长为冯玉祥、伍祥祯、李炳之等。当时陈与湘督汤芗铭为势所迫,对袁宣布独立,袁怒,免其成武将军之职(其时都督改称将军,陈驻成都故授为成武将军),以重庆镇守使周骏为重武将军,实即以周代陈之意。五年(1916年)六月六日袁气死在新华宫,黎黄陂以副总统依法正位。陈与黄陂同为鄂人,首先取消独立,他却不曾想到取消独立后,既失其都督名号(起义各省均恢复都督名号),又不能恢复将军的地位,所以周骏打着重武将军旗号演“取成都”之一幕。冯玉祥迎战不利,李炳之在重庆被曹扣留,陈只得率部仓皇出走。因重庆有曹、周两部扼守,遂取道绵阳,又以道路险仄,人马困顿异常。曹、陈虽处于对敌的地位,但陈既决心离川,曹有意送个顺水人情,劝他改取水道出川,陈遂下令由绵阳转趋重庆。他的部属都出来谏阻说:“不要中他的计,切莫自投虎口。”陈坚决地说:“岂有忍人曹仲珊?”他放心大胆地通过了重庆,曹果然按兵不动,绝无“落井下石”之举,只有冯玉祥仍由绵阳取道剑阁北上,从此与陈脱离关系。陈部到宜昌后自动解散。
二次入湘止于衡州
帝制失败,五年(1916年)七月第三师班师保定,曹授直隶督军,为段阁健将之一,主张对德宣战甚力。不料黎、段府院之争酿成了民六解散国会及张勋复辟的大怪剧,曹在段领导下与段芝贵、李长泰等起兵平乱,迎副总统冯国璋继黎之后。段性最褊窄,接着又有冯段之争,惶惶不可终日。段内阁欲贯彻其“武力统一”政策,六年(1917年)九月令湘督谭延闿改任省长,简其戚傅良佐(时任陆军次长)督湘,谭部将林修梅、刘建藩遂在零陵宣布独立。不久桂军谭浩明大举援湘,傅被驱走。段赫然震怒,派曹锟、张怀芝为两路司令,分由鄂赣攻湘。曹以湘、赣、川、粤四省经略使名义驻汉口,命吴代理第三师师长兼任前敌指挥,率一师三混成旅南下。一师即第三师两旅(第五旅旅长张学颜、第六旅旅长吴佩孚),三混成旅旅长为王承斌、萧耀南、阎相文等。
前面说吴是“第五纵队”的老前辈,他又是“闪电战”的开山老祖,誉之为“用兵如神”诚未免言过其实,但“不怕死”是他的最大本领。早年临阵时往往头裹青布,骑着一匹骏马,马蹄得得,身先士卒,这是他战胜攻取的唯一因素。他的个子越长越瘦,眼睛越显得大而有神。当七年(1918年)“春季攻势”发动后北军冲进长沙时(四月一日),他一马当先,较之当年穷途落魄的酸秀才神气自不可同日而语。他越打胜仗进兵越快,不使对方有集合整理的机会,所以他下岳州、入长沙、直趋衡阳一路势如破竹,为期不及三个月。加以湘桂将领内讧,岳阳既挫,月波联帅(谭浩明字月波,时号称湘桂联军总司令)引兵回桂,湘军益无斗志,造成了吴一举成名的良机。
第五旅长张学颜的资格较吴为高,吴以第六旅长代理师长,张不禁为之眼热。张入湘潭时以旅长名义遍贴安民布告,吴召张听训,张推说抱病,吴自往旅部责张不应以旅长名义出示安民。张忿然说:“难道你代理师长不出面,就不许我正式旅长出示安民吗?”吴一怒而走,打电报给曹锟说张不听约束。曹调张赴汉另候差遣,以团长董政国升任第五旅长,张福来为第六旅长,此外三混成旅第一旅长为王承斌,第二旅长为阎相文,第三旅长为萧耀南,吴则由“代理师长”改为“署理师长”。
曹以为论功行赏,湘督非吴莫属,不料段把这一席畀予未建寸功的皖人第七师长张敬尧,这是段不善将将及缺乏政治手腕的明证。张纵兵殃民,湘人谥之为“民贼”;吴则凛于岳绅“湘人可抚而不可虐”之戒,以治军严肃称。同系北军,同处湘境,而一暴一仁,两两对照,暴者乃愈形其暴,仁者愈见其仁。吴到衡阳后忽顿兵不进,与湘军谭、赵诸将为羊陆之欢,信使往还,别有天地。吴以区区师长立于举足轻重之地,大为国人所推重,这是民国史上罕有的奇迹。段疑其有异志,实授为第三师长兼锡孚威将军之名以资笼络,授意“讨伐”两广后将以粤督一席为酬。吴的主见则有三点:第一,持盈保泰的做法。他明知北人不服南中水土,离乡愈远则思归更切,苦征不已则军心涣散,不但驱湘军作困兽之斗,尤虑粤桂痛感切肤,西南联为一体,那么北军不败则已,一败将颓然不可复振,所以他主张军事上“适可而止”。第二,他看到段阁受群小包围,北洋诸将骄奢淫逸,他视第三师为北洋正统,隐然以移风易俗及复兴北洋系为其职责。第三,他看到外交问题之严重,不愿续有同室操戈之举。他在衡州赋诗饮酒之余,偶然谈及时政,以官吏不卖国、武人不争地盘及召集国民大会为解决国是的三大条件。
国民自救运动
七年(1918年)段召集安福国会,九月四日选举徐世昌为总统,自居太上政府之地位。他假名参战与日本签订若干密约,大借外债编练参战军,他在北洋三杰中原有刚正不阿之美誉,其令名自是而衰。其时冯国璋以长江诸督为其羽翼,北洋派分裂为直、皖两系,段欲练新军造成其“迪克推多”(英文:dictator,独裁者)的地位,故去冯而以徐为傀儡,哪知徐亦不甘以傀儡自居,暗中恶段而亲直系。七年(1918年)八月二十一日,前敌师长吴佩孚发表“息争御侮”的电报,西南闻风响应。徐借此机会于七年十一月下令停战,与军政府合组南北和会于上海。北方总代表朱启钤、南方总代表唐绍仪等于八年(1919年)二月二十日召开第一次会议,乃以陕西问题(陕督陈树藩不听约束,仍与靖国军作战)及参战借款问题(南方主张停止假口对外而系用以对内的参战借款)。和会仅开六次,至五月十四日南代表提出:(一)不承认巴黎和会关于山东问题之决议案;(二)不承认中日一切密约;(三)惩办签订密约者;(四)不承认民国六年(1917年)六月十三日的解散国会令;(五)承认徐世昌为临时总统至国会正式选举总统之日止等等条件。北代表不允接受,于是南北代表宣布总辞职而和会竟告流产。
这当中穿插有民国历史上惊心夺目之一事:一方外交失败,一方则内争不息。当局迄无悔祸之诚意,对外委曲求全,而对内残民以逞,激起了八年(1919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殴打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的大风潮。这风潮马上蔓延全国成为“国民自救运动”,而北廷斥之为“学阀操纵,学匪干政,不啻另一义和团之出现”。那时远戍衡阳的吴受了救国热情的驱使,一面援救被捕学生,痛数曹、章、陆等之卖国行动(该电直接打给徐),一面愿负弩前驱,移师对外,其电中有云:“以有用之兵置诸无用之地,玩岁愒日,壮志全消……”他的电报越打越多,一次比一次激烈,主张取消《中日密约》、召开国民大会、反对签字和约(指巴黎和会对胶州之决议案)、敦促南北代表赓续谈判等等。总之,他的主张完全站在民众之前,其动机纯由救国救乡之一念(他是山东人),所以国人视之为“民族救星”,而段的眼光中则认为“北洋系之一叛徒”。
徐在段的高压下进退失据,不得已于八年(1919年)六月十三日向国会宣布辞职,并解除其心腹钱能训的国务总理一职,以财长龚心湛代理阁务。当然,徐无求去之决心,但段早亦不满于此老之“忘恩反噬”(徐主持南北和议非段所喜),遂以王揖唐继朱启钤之后为北方议和总代表,一面改参战督办之名为边防督办。十二月二十九日冯国璋病逝津门,段以为他从此成了北洋系唯一领袖了。
电战
民国八年(1919年)五四运动是中国新时代的浪花,侵蚀了军阀政治的堤岸。当时鲁案未解决,《中日军事协定》未废止,段政府擅借日款成立边防军,以徐树铮为西北筹边使。边防军内有日本军官教导团,同时安福系欲包办南北和议,以该系首领王揖唐为北方议和总代表。这些事凑合起来使向来安天乐命、顺“帝”之则的中国人不能再容忍下去,从绝望眼光中发出一片怒吼。以学潮为急先锋,继之以各界请愿团在新华门死守不去,这风气由北京波及津沪,推而至于全国。各省推派总代表联合北上请愿,纷纷组织学生联合会、各界联合会等团体进行抵货、罢工、罢市、****运动。北政府忙于逮捕请愿代表,禁载请愿新闻,造成了空前的不宁局势。
段以“督军团”为工具向黎、冯采取攻势,军人干政由是开其端。当时报纸满载军人干政电,伐异党同,徒逞私臆,而置国家利害于不顾。吴处此氛围下虽屡有建议,却完全站在国家立场,戛然不同流俗,所以事实上他是革命者,仅未高张革命军之旗帜耳。八年八月卅一****警告北政府:“自王揖唐任议和总代表以来,恶声不绝。天下耳目非一手所能掩,全国心理非一人所能制,双方和议非一人所能专。佩孚等鉴于时机危迫,未歃撑持重任,特此奉告。”该电明明有以“罢战”为抵制之意,与罢市、罢工、****异曲同工。此后他发表任何主张马上风行全国,这因为他的主张是全国所欲言而未敢言或言之而无效的,他俄然成为时局动荡中的核心人物。
反对王的第一炮由北洋军一个前敌师长发出,而敌方反做了他的应声虫-西南军政府迟至九月五日才发表同样主张,这是民国历史上的一个奇迹。自然,北政府复电予以申斥,可是不申斥则已,一经申斥后激起了他再接再厉的勇气,九月一日竟与当时对敌的湘军将领谭、赵等会衔通电,九日又与湘、粤、桂将领谭延闿、谭浩明、莫荣新等会衔发表佳电。北廷为之大震:“他竟投降了南军吗?”
倒运的是代人受过的龚代阁,他是段的代言人,吴就把一口毒气呵在他的身上,一次、两次、三次,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龚与之打笔墨官司,越打越打不清。他始而只骂王,继而骂安福系,终至无所不骂,直把龚代阁骂倒为止。北政府每做一件事他无不极口反对,而对南则露着伸手待握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