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从戎的动机非由于所谓“少年怀抱大志”,他是穷秀才,大烟抽上了瘾,因大烟闯了一场大祸,因而逃出故乡来,因而以吃粮当兵为其避祸安身之计。假使不抽大烟,也许他后来不会造成其“虎踞洛阳”的地位,也许郁郁居故乡以死,与春花同落,秋草同腐。
逃出故乡
提笔写吴佩孚将军的传记,假使用如下之笔调:“吴佩孚字子玉,山东蓬莱人也。少孤,太夫人课之严,以是养成其刚毅不屈之个性。妻李氏事姑至孝,有‘玉美人’之目。弟文孚初亦习儒,后碌碌以没。将军无子,以弟之子道时为嗣。”这未免太老调而乏味了。
要写吴将军历史须从投笔从戎时说起。在这阶段之前,将军虽应登州府试,得中第二十七名秀才,实与市井常儿无异,无着力描写之必要。将军从戎的动机非由于所谓“少年怀抱大志”,他是穷秀才,大烟抽上了瘾,因大烟闯了一场大祸,因而逃出故乡来,因而以吃粮当兵为其避祸安身之计。假使不抽大烟,也许他后来不会造成其“虎踞洛阳”的地位,也许郁郁居故乡以死,与春花同落,秋草同腐。
登州著名“八大家”即孟子所谓“巨室”,现代所称为“土豪劣绅”之类,其中最有势力的一家叫翁钦生,以经商起家,其分店远及东三省一带。朝内有人做官,他本人与地方官府亦通声气,府城里视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那时烟馆林立,其中有“雅座”与“普通座”之分。雅座是单房,炕上铺着大红毯,是留给特权阶级客人享受的。那时不论富翁或穷汉都不喜在自己家里开灯,往往呼朋引类到烟馆里抽得满屋子乌烟瘴气,认为不如此不算过瘾,颇像近年来北平及广州人坐茶馆的风气。吴秀才属于穷汉一类,只能在“不雅之座”行走,不敢与八大家并肩而坐。
一天,吴的烟瘾发作,一足跨到烟馆来,因“不雅之座”客满,乃与店伙商量,想在雅座内借抽几口,抽完后马上就走。店伙泛着一双白眼说:“雅座有是有一间,翁爷独个儿躺着打磕铳,可是咱们不敢让你拼进。”吴连声说:“翁爷是熟人,我过过瘾马上就走,让我自己和他商量。”
吴挂着一副笑脸走进了那间雅座。翁只微睃了一眼,懒懒说道:“老二干吗?”吴委婉地说明来意,翁“呸”了一声,把脚伸直用力一踢道:“滚!”
吴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出来,店伙们报以轻蔑眼光。
除“八大家”之外,登州府著名人物还有所谓“九虎”,是指一群兴风作浪的讼棍,大概都是些穷而无赖的不第秀才,官府视为败类,“八大家”对之亦有三分畏惧,正合着“阔佬怕光棍”的一句老话。一天,这个“不第秀才集团”来了个请求入盟的正式秀才,大家认得是吴老二,问他:“干吗要加入?”吴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把烟馆受辱的事述了一遍,请大家想主意代打不平。这些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岂有袖手之理?他们都拍着胸脯说道:“好吧,咱们等着机会,让那个狗杂种知道厉害!”
事有凑巧,翁老太太做寿开堂会,满城官员无不登门拜贺。吃完了寿筵,男女宾分坐两壁听戏,正听得津津有味之际,“十虎”假“拜寿”为名闯入临时剧场,演了一幕“大闹天宫”的怪剧-向女宾做尽种种丑态,吓得她们没命乱窜。气得翁圆睁怪眼大呼道:“来呀,快把这般痞棍绑到知府衙门去!”
秀才造反不过那么一回事,怎当得如狼似虎的豪奴,“十虎”俄然变成了十只老鼠,抱头鼠窜而出。吴老二溜得快,却做了漏网之鱼,同伙中有几个做了瓮中之鳖。翁打听得祸首是吴,嘱托府尊指名拿办。吴在故乡不能安身,仓皇逃往北京,茫茫然又像丧家之犬。吴在旅途中想着:“劣绅诚然可恨,大烟尤为败国亡身的媒介。”他从此恨劣绅,同时把大烟当做了终身之敌。
北京崇文门外巾帽胡同“隆庆栈”是蓬莱人所开的(该栈迄今仍在,已扩充为东西两栈,且附设两个京菜馆,更名曰“隆庆轩”)。那天来了个客人是茫茫无归的吴秀才,店主人孙老头知道他身边没有一个“大”,念在“老乡”份上,姑且让他住店,却不许白吃白喝。他拍着吴的肩头说:“伙计,你这个秀才名头有何用处?饥不足为食,寒不足为衣,得改行混口饭吃才对呀!”吴苦笑着说:“我什么都不会,光会写春联、算命。”孙说:“写春联不济事,一年到头只有几天好写,还是算命的好。”
从此吴在崇文门外搭起课棚来以六爻卦糊口。饭虽有得吃,可是吃得并不饱,生意好时回栈吃干饭,生意不好时店主人只许吃稀饭。而且整天在旷地中喝着呼呼猎猎的北风,说着渺渺茫茫的鬼话。吴生平不嗜皮黄,不懂得谭腔汪调,可是他那时偶然也哼上“卖马”的一段。
一天,一位口操蓬莱音汉子踱到课棚边。吴拱拱手说:“老乡,你问的啥事?”那人扑哧一笑说:“老弟,连你堂哥哥都不认识了吗?”吴抬头一看,果然是多年未见的堂兄亮孚,脸上不觉害臊。亮孚说:“昨天我从这儿路过,远看像你,近看更像你,越看越像你,后来认定是你。今天咱们喝几盅去。”
吴收起课棚,随着亮孚走到一家杏花村小馆喝了几杯黄汤汤,腰花、肚尖之类,填塞了多年不知肉味的枯肠,觉得头脑昏昏然,身子飘飘然,有一饭难忘之感。亮孚望着他的堂弟叹气说:“兄弟,听我说,人要往高处爬,算命哪有出息?老弟年纪说小不小了。依我看,万般皆下品,唯有从军高。你能听我的话,不是我说句奉承老弟的话,三年五载你不戴红顶子,前呼后拥,马蹄得得,就算我吴亮孚瞎了眼睛。”吴听了心里一动,但没说什么。渐渐地越谈越对劲,黄汤汤越喝越多。临别时亮孚从腰包里掏出几锭银子给吴说:“莫迟回别了店主东,烧了课棚,快快投军去!”
从戎
北洋第三师是吴的“黄金屋”,先得把该师根底叙述一下:话说庚子事变后,天津不许驻兵,清廷迫不得已,以“巡警营北段”维持天津秩序,系一种变相的军队。光绪三十年(1904年)袁世凯改编“巡警营”为北洋第六镇,以冯国璋为统制(第六镇即第六师,统制即师长)。是年四月,第四、第六两镇举行秋操后,第六镇改番号为第三镇,冯国璋外调,以段祺瑞接任统制。三十一年(1905年)九月,该镇驻防娘子关时,第九标一个兵士打了洋教习一记耳光,全标鼓噪起来。洋教习吃了一场哑亏,控段治军不严,袁下令撤换,以段芝贵升任。三十二年(1906年)芝贵因案免职,仍由段祺瑞回任。三十三年(1907年)该镇调往关外驻防长春南岭黑嘴子,其时段又辞职,继之者为旗人凤山,不久由曹锟升补。宣统二年(1910年)仍在东三省担任剿匪。三年(1911年)调回关内,仍驻娘子关监视北方革命行动。民国元年(1912年),第三镇改名第三师,曹锟仍任师长。
兵的种类很多:除步兵、骑兵、工兵、炮兵、辎重兵各部门之外,战斗兵是清水底子,下焉者有传令兵、勤务兵种种,勤务兵即军中听差之谓。吴以文弱书生受了堂兄的鼓励,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往投武卫军前军统领聂公庭(字士成,驻天津)帐下,因体弱未入选,仅仅补了个供人驱使的戈什哈(满语:武弁)。庚子年(1900年)武卫军全军溃散,吴流荡到保定,二十八年(1902年)六月十三日回到天津投入巡警营仍供原职。
胶县人郭绪栋字梁丞,学书不成,学剑亦失败,遂往天津在巡警营当起“文案师爷”来。一天,郭命戈什哈赍送公文一件,那个戈什哈偶然翻开来一看,口中咕哝着说:“这个典故用错了。”
“你说什么?”郭夫子半生气半带疑地问道。
“我说师爷用典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