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行不识货大大有名,这里得提到一段往事。当袁世凯任北洋大臣时,曾向德国克虏伯厂定购大炮,运到时口径不合,原来德国军火业常把本国不用之物卖给人家,倘被人发觉,暗中买通经手人叫他们马马虎虎收下,往日如此,今日亦然。袁接得德国炮与定货不符的报告,信手一批:“蒋参议查覆。”雁行想不到这是一场美差,只觉得外国人是不好得罪的,“公事公办”本来是一句骗人的话,对本国人尚且不必认真,那么对外国人何必板起面孔来。
德国人满脸堆下笑容来,和他拉手拉得紧紧地,请他吃大菜,灌了不少的迷汤,请他通融一下,雁行满口答应,果然马马虎虎拉倒。德国人觉得这笔买卖做得太顺手了,偷鸡偷到手不必说,连一把米都用不着,越想越觉过意不去,便把半打吕宋烟(每盒二十五支)送给雁行以表谢意。
不久段祺瑞调任江北提督,以雁行为提督衙门总参议。雁行取道运河南下时,后面有一条船紧紧相随,傍晚系舟于绿杨堤岸,从后船中跳出一个汉子跨过船来拜会雁行,雁行认得是袁的红人张镇芳。两人寒暄数语后坐下来谈天,蒋抽出一支雪茄烟来敬客,张赞不绝口地说:“你的烟太名贵了。老实说,我附于宝舟之后,一路香风习习,就知道你抽的是一种极名贵的雪茄烟。怎么,你……”他话未说完,忽把眼睛死死钉在舱面上,看见扔掉了的横一支竖一支半截雪茄,不觉惊得跳了起来:“滨丞(蒋字),你竟浪费到这步田地吗?这东西是极名贵的,你得爱惜点才是。”
天下事往往如此,你吃宣化火腿,你觉得不过尔尔,倘有人说穿了这是宣化火腿时,你吃起来就觉得其味异乎寻常了。后来雁行把德国人所赠的雪茄抽完,从市上购来的雪茄无论怎样抽起来总觉不对劲,越觉前此所抽者之名贵。他派人拿着旧烟匣到处打听,想买同一厂的出品,可是东家摇摇头,西家摆摆脑,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当提督衙门派差官赴津采办货物时,雁行想:“好了,买同样雪茄要往天津去买,假使再买不着的话,问那个古怪德国人便知。”他把这意思告诉了差官。
当那个差官回到江北时,箱篓里装满了各色货物,只缺少雁行所购的雪茄烟。雁行问:“你会见了那个德国人吗?”差官说:“怎么没会见?他说你抽得太快,这东西莫说天津无处买,即柏林亦买不着。他还说了一段故事。”雁行一面抽着不名贵的雪茄烟,一面说:“好,你把故事讲给我听。”
差官说:“他说那种雪茄是德皇威廉一世的特制品。你帮过他一次大忙,所以他千方百计地搜集了半打送你。他说从前李鸿章到柏林时,德相俾斯麦拿那种烟款待他,李钦差和你一样,不把它当作帝王家珍品,乘马车出游时胡乱地拿出来抽几口,胡乱地把大半截向窗外一扔。德国御林军军官知道了此老的习惯,特地派一名差官骑着马跟在李钦差马车之后,李钦差扔了一支,他们拾起一支。也许一天拾得几支,也许一天捞不到什么。”
这段故事是雁行自己说出来的。从此他自命精于此道了。当霞飞将军观光北京时[十一年(1922年)二月二十五日,时北政府授以一等文虎章],雁行正做着参谋次长,总长张怀芝叫他招待这位名震寰宇的法国上将。他知道外国最名贵的人要抽最名贵的雪茄烟,派人钻头觅缝去买,要买最名贵的一种,结果买来的一盒花了五百元之多。事后张查出这笔报销,骂庶务揩油揩得太厉害,庶务说:“要揩油不是我揩油,是次长买来的。”张张大着眼睛问雁行:“怎么雪茄烟这样贵?”雁行笑着说:“这太便宜了。”他吃过亏充起内行来,把自己的经验向他的上司说了一遍。
故事越扯越长,这里是吴的传,不是雁行的传,现在应写到雁行与吴的关系上。吴在洛阳做寿时,蒋和一位友人商议道:“我做过子玉的老师,子玉寿辰我得送点礼,送什么好?”
那位友人说道:“吴二爷不好货财,送他的礼不如不送的好。各方礼物他是一概收下,但他对于哪些人送礼,送的哪些礼他是一概不知。我说一段故事,去年广西将领派代表到洛阳,代表动身时大家商议带点礼物去,带洋货不好,吴最不喜的是外国货;带珍珠宝贝不好,同样不是吴所喜的东西。想来想去,他们想着了一个主意,吩咐代表过湘时亲往浏阳采办女儿机(夏布最精品)十匹,这是真正本国货,也是别开生面的一种礼物。代表到洛阳献了礼物时,有各省来宾数人在座,吴打开夏布一看,甲说织工细致,吴信手抽一匹赠甲,乙赶忙地说色泽妍白,吴又赠了一匹,由是而丙而丁而戊,一会儿夏布赠完了,来宾也走光了,只留得广西代表翻着一副白眼出神。”
雁行说:“话虽如此,咱们多少总得送一点,这是人情世故当然的事。”
友人说:“要送呢,有一件东西可送,你放在柜顶上的那两套手卷。”
雁行说:“不成话,不成话。刘某人不够朋友,把假字画送我把我当瞎子,难道我把虎踞洛阳的吴大帅也当瞎子?”
友人说:“据我看,那东西不是赝品,是一件稀世之宝。”
雁行连连摇头说:“这东西骗得过你们肉眼,哪能骗得了我。别的不敢夸口,我玩古董字画玩了几十年,难道看不出真假!”
友人笑着说:“真假姑不论,这个是唯一可送之物。送人情应抓住对方心理,有时送万金礼物不如送一角钱礼物来得恰当。我说过,吴对于任何礼物都收下,而且都不过目,只有这东西非过目不行。吴以关岳自命,岳字再配上文跋,不啻锦上添花。”这段话倒把雁行说动了,他依着友人的指示,派人持着手卷在琉璃厂二友山房重裱了一下,费时两个月,裱工达二百八十元,然后郑重其事地派人送往洛阳去。
吴打开手卷一看,虽然胎层都是黄麻纸,却也不认作真的,吩咐秘书照例写了一封谢函。那时康有为在洛阳,偶被他看见,不禁极口称赞,许为“礼物中之第一件”,吴大喜过望,吩咐秘书再发一通长电,再三致谢雁行,且邀赴洛阳一游。雁行接了第一次泛泛的谢函不感什么,接了第二次长电后不觉怔了一怔,又把那位友人找来问:“那手卷当真是真的吗?”
友人说:“怎么不真,不真不是把吴子玉当瞎子吗?”
雁行搓手顿脚地说:“可惜,可惜。你怎样不早说?这件宝贝是从我手掌中溜走了。你真不够朋友。”
友人笑着说:“不是我不够朋友,是肉眼不敢与法眼争。这些话不必说,假使你认作真的,你断乎割舍不得,做人情不能做假人情,假人情换不着真交情。”
雁行无话可说,只露着一种不乐意的干笑。后来第二次直奉之战,吴兵败南下,雁行的隆重人情差不多付之流水了。不料吴到黄州时又有再起的呼声,雁行从北方南下访吴,因此又成了患难之交。吴在查家墩组织司令部时,畀以总参议名义。
百里先生劝吴悬崖勒马,吴不能用其言,提笔一挥,解除了百里先生的参谋长职务,以雁行继任,姓蒋的参谋长还是姓蒋的参谋长。雁行与吴有着深切关系:第一为师生,第二为患难之交,第三还有一笔人情。吴对百里先生敬礼有加,那么对雁行亦当另眼相看了,可是事实上吴绝不假以辞色。当吴北上停事于长辛店时,左右说谁家有好笔,吴一连呼着“叫参谋长买笔去”,左右说谁家有好书,吴又呼着“参谋长快买书来”。前文说过,北方军人把副官长当作马弁头儿,而参谋长一席则等于演义上“军师”,是有着相当崇高之地位的,可是雁行做参谋长等于做副官长,老师之尊,参谋长之尊,而吴视之蔑如。
不过尊不尊是另一问题,吴保举他做了一任陆军总长,不能不算是两册手卷的报酬。雁行一面做总长,一面兼任吴的参谋长,直至吴二次失败后随之入川。吴在大竹时,张夫人与雁行大闹意见,当着大众骂雁行是“坏蛋”,吴连连摆手说:“不成话,不成话,他是我的老师,坏蛋老师教不出高明弟子来。”
张夫人指手画脚说:“什么老师!他想篡起我的位子来了。”吴提笔画竹,装做不曾听见的样子。
与其当坏蛋,不如早早滚蛋的好。雁行收拾了行李,人不知鬼不觉地由四川顺流而下,到了上海,转轮再往天津,向吴景濂借了五十大洋回到北京来,像做了一场奇梦。而那件岳武穆手卷呢,吴后来偏寻无着,大概于退出武汉时忙乱中遗失了,不知又落于谁人之手,不知尚能换得陆军总长一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