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吴两人虽有浑厚与精悍之分,亦颇有相似之处:曹在保定有光园,吴在洛阳亦有光楼;曹在开封画梅,吴在四川画竹。十五年(1926年)吴退出武汉时,曹南下到郑州与吴相见(是年九月二十七日)。其时吴以京汉路车站为司令部,人多屋窄,请曹移居开封,曹是老大的不愿意。一则两人各都经过一场患难之后不愿相离,二则曹素不喜寇英杰之为人,不愿与之朝夕共处。但愿否是另一问题,吴的话曹是百依百顺成了惯例的,只好忍着一肚皮闷气到开封来,下榻龙亭,以画梅自遣,自号为“乐寿老人”。他一面画梅一面向访问者絮絮地说:“玉帅不能离开我,和我不能离开他一样。他离开了我,许多事他准办不了。”此言似平常而确有见地:曹浑厚不遭人忌,吴则恃才傲物,二人宽猛相济,过去成就了直系鼎盛一时的局面,单是一人是干不了那番事业的。不过曹自恢复了自由以来,吴已有江河日下之势,所以吴只能以开封为“总统”盘桓之所,曹亦只能伫立于潘杨二湖之滨,或徘徊曾公祠自遣,直至吴离郑时始匆匆赴徐州,过鲁而抵天津。
吴在大竹时所居为芝兰堂,系一旧式五开间七进房屋,其眷属居最后一进。其毗连之一进则为起居室,置一长几是吴画竹之处,左右侧屋公驻卫队。由万县过梁山至大竹沿途常有绿漪漪一片竹林,而大竹所见尤多。吴作画虽不精,而涉猎颇广,非画竹专家,他之画竹是对景挥毫,每成一幅辄题“彭公画梅我画竹,此友千秋思不足”之句。大竹士绅重吴之大名,请之画丈二尺巨幅刻在石头上永留纪念,吴欣然应允,接纸一气呵成,是吴画竹的精品。不料画成时未及上石,被罗泽周一闹,吴匆匆离境,这幅画落于秘书张佐庭之手。张是老秀才,与吴同学、同乡、同榜,投吴多年,所入常不足赡家,其人之清高可知。奇的是相从如此之久,且关系如此之深,家境如此之穷,而吴曾不为之谋一优差,吴之奇与张之清堪称“双绝”。
张取得这幅画由于吴之赠与。吴匆匆出走时命之加意保管,他果然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从四川一直保管到北平,然后恭而敬之地还给物主,吴不觉为之感叹。时值章太炎来访,吴请之题诗一首,即慨然持以赠张说:“你爱这幅画,你就保管一辈子吧。”张随着老同学一辈子,所得止此。自吴殂谢后,张年已七十,僦居北平后门破庙中,除画外一无所有。
罗泽周驱吴之一幕,其动机由吴之以枪支为礼物而起。杨子惠劝吴裁兵,吴不肯裁兵而自动地缴械,把枪炮分赠给川中各将领,只忘了“罗烟灰”这个角色。罗的防地是距大竹不远的广安,各人均有沾润,何以独不把高邻放在眼下,这或者是吴的一时疏忽处,因此激怒了罗带领人马来“夺枪”,而夺枪在往年的四川原不算一回事。当吴入川之始,反对之声四起,然反对者自反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吴为偶像而敬之重之者尚不乏其人。及其有久居巴蜀之意,正所谓“黔驴之技已穷”,所以罗以为吴不把他放在眼下,他同样不把吴放在眼下。川军有不少以夺枪起家的,那时每一防区都有兵工厂和造币厂,无论官军和土匪,甚至团长以上都有这两套本钱。造币厂鼓铸当十、当五十、当百、当五百、当半元的铜币,也有把当百铜币剖分为二各当五十制钱的,惟铜币之厚薄不同模型不一,所以各人所铸者只能在其防区内行使,而当时预征钱粮至民国四十年以上亦为川中司空见惯之事。兵工厂只能造土毛瑟,招募汉阳兵工厂(或其他工厂)失业工人担任,其制品外形相似而枪眼不正,放射数弹后即有发热爆裂之虞。子弹虽亦能仿造,但因弹壳不易得,所以拾弹壳一事亦为当年川中普遍的风气。罗的防地与大竹隔着一道嘉陵江,吴逃出大竹时,匆匆向绥定城出发。
绥定是刘存厚的防区,那时四川全境一片青白旗,只有刘的防区仍挂五色旗,刘亦为军长,其弟肇乾为师长,弟兄合起来不过万把人实力,兵微将寡,在川军中为一无足轻重的角色。吴在大竹被逐时,刘以为吴与罗泽周之间既已发生误会,为避免开罪于罗起见,不敢开关延纳,幸赖陈廷杰从中说项,才指定以绥定城外檀木场为吴的驻地。不久,国府完成统一大业,全国除东三省外再无独树一帜的军阀了,刘自知站脚不住,宁下野不愿改旗,遂把部队交给乃弟肇乾接管。
二十年(1931年)九月吴到成都与川军各将领叙旧。正当其时,九一八事变发生,他不愿老死巴蜀,决计离川北上,以锦州为其目的地。他为什么要到锦州呢?这里头有一段莫明其妙的情节:吴自入川后,旧部风流云散,从北方来川的人都说于孝侯(学忠)还是“大帅”的基本队伍。当年于投奉时曾提出条件:“倘玉帅出山,吾当弃此而往就之。”一如《三国演义》关公对曹的故事,吴信之不疑。再则当年吴与张作霖有金兰之好,学良视之如前辈,所以他认为奉军亦可供其调度。说起来值得一笑,十六年(1927年)吴在郑州时奉张曾欲以奉军交给他指挥,他岸然不理,而现在他的心情为之一变,却想自己找上门指挥别人的队伍了。
他想到哪里做到哪里,即由成都率领卫队及家属等取道松潘北上。过兰州时曾与刘郁芬见面。旋经宁夏、内蒙而至五原,沿途备尝艰苦,但较之当年入川时之步步荆棘却自不同。陕北师长井毓秀派兵一营把他护送到大同来,阎锡山派代表王靖国往迎,邀吴至和平村一聚。吴的脾气还是那个老脾气,觉得阎颇不够味:“他是东道主,怎不亲自来迎?”代表说阎正患着寒疾,吴想:“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倒屣出迎之不暇,一点点寒疾算什么。”他下车只在中国银行胡乱吃了一顿饭,马上回到车上,吩咐专车向北平进发。“车是张学良备好的,毕竟世谊还是世谊,比之泛泛老朋友大不相同。”
小除夕(旧历十二月二十四日)到了北平,西直门车站上黑压压布满了欢迎群众,军警步哨林立,队伍长条儿摆齐立正,音乐洋鼓呜呜咚咚地奏起来。“嘿,这才真正够味呢!”学良满脸堆下笑来,趋前一步和老前辈拉手,吴的旧部那时做了平津卫戍总司令的于学忠也过来拉手。吴劈头一句对学良说:“你怎么不打?”学良愕了一愕,半晌才答道:“咱们力量不够。”吴脱口呼道:“现在我来了,力量就很够了,军人最大力量是个死字!”学良勉强浮着笑容说:“老伯来了,一切好商量。”
吴不是存心调侃学良。他以为“人家待我这么好,我不能对他说假话”。哪知吴的人生体验仍不足,人类自呱呱坠地以来即无往而不“假”:父母对小儿女说着假话,夫妻假情假意,推而至于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无不戴上假面具,若要不“假”,只有跳出这个“假世界”才成。当时盛传吴不与学良共乘一车,却钻进了于的汽车里,害得于手足失措,怕以此见疑于学良。这倒不是事实,他乘着特备车直接开到东城什景花园私邸。不过于对这位不合时宜的老上司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也是事实。于处境确甚困难,除年节登门一贺外,平日形迹颇疏。吴以关公自许而又以之许人,然而关公只演义上才有,“假世界”里哪能找出真关公来。
他到北平的俄顷,就知道到锦州的梦做不成,天下乌鸦一样黑,够味的乌鸦一个没有。他的卫队不许下车,更不许进城,打电话给于,于再打电话请示副司令后才把几百个“田横之士”带进城来。
自二十一年(1932年)至二十五年(1936年),吴在北平过的生活都是苦闷的生活,其生活费均由北平军事委员会分会支给。其间轶闻趣事甚多,作者已在《新语林》一书发表(中华书局出版),此书无叠床架屋之必要。有一点值得一写,他从来未“下野”,过去以舟车为“大帅行辕”不必说,后来到四川,到北平,仍然关起房门来做大帅,各处“处长”一仍其旧,其中最著者为参谋长张方严,秘书长陈廷杰等。“处长”、“处员”不分等级,每月薪水一律是大洋五元,封在红信套内,由“军需处”按名分发。你想不受吗?那就是看不起“吴大帅”,看不起“吴大帅”何必到“大帅”公馆当“处长”、“处员”!
吴之不下野是不肯以“过时人物”自居,且雄心勃勃,以为迟早还有第三次用兵关外的大好机会,其撤防歌词中所谓“恢复旧山河”等语终有实现之一日。他有时亦觉他做了“政治俘虏”了,实实在在,他对环境、对时机均不理解,欲逞匹夫之勇,乃作怨天尤人之态,直至老死对人生体验终嫌不足。
其时所谓“华北自治运动”高唱入云,有人想把这尊偶像抬出来做佛兰哥将军第二。吴艴然作色说道:“自治者,自乱也。自治者,人治也。”他情愿关起房门做大帅,不肯闭着眼睛做傀儡。他要做关、岳、文、史一流人物,不做什么外国将军。
二十六年(1937年)秋天,赵炎午有信来劝“子玉守身如玉”,吴又艴然作色说道:“炎午太不够朋友。”那时他的环境确很恶劣,有人劝他迁地为良,他以蓬莱既不可居而又始终不抛弃其“不住租界”的信条,觉得无处可走,且亦无走之必要。不错,他的确是一个光杆大帅,但有着最大的武器带在身上,必要时也许用得着,这件武器就是一个“死”字。
二十七年(1938年)以后,各方之士出入其门者更多,他的最大本领就是从前对付奉张的那套本领-一言不发。是年江天铎由沪到平便道来访(江曾任吴的副秘书长,其名义为秘书处帮办),代述行政院长孔祥熙殷殷系念之意,孔与吴私交颇厚,吴向之深表谢意。
莫说别人不了解吴,连他的患难夫妻有时也不了解他,他的相从有年的幕僚有时也不了解他。二十八年(1939年)九、十月之交,他的心境更苦闷,脾气更大,往往彻夜不眠,曾力批夫人之颊,两目为之尽赤,右颊渐感肿痛。十二月牙疾复作,张夫人从天津找到中医郭医生来,投以石膏二两,想平平他的火气,服后如痫如狂,阖宅为之不宁。十二月四日症象更恶,急延日医开刀,卒以毒入神经不治而死。死后政府为之褒扬,国人为之雪涕,今后名垂青史,真无愧于关、岳、文、史了。
早年吴不得罪于劣绅不会逃出故乡来,也许在故乡郁郁以死,最后仍不免在北平郁郁以死,但与春花同落、秋草同腐者自大有区别。他自信可活到一百二十岁,从他的精神、体力上看起来,绝无衰老之态,似有修龄之望,乃以癣疥之疾,仅以六十五岁撒手而去,良由对国事忧愤成疾,其精神则永存不灭,足以追先烈而励来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