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口中的“合宜办法”是缓兵之计决无敝屣尊荣之意。而旧国会方面,远在十年(1921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即有一部分议员发表“由旧国会完成宪法以定国是”的宣言,十一年(1922年)春间活动更力,五月二十四日在津开筹备会,否认“国会解散令”,主张依法自行集会,六月一日王家襄、吴景濂等一百五十余人宣言主张取消南北两政府,另组政府,且斥徐为篡窃行为。局势逼紧到这一步,而徐认为“尚非合宜办法”,直到六月二日直方驻京代表三电公府询“总统何时启程”,才匆匆辞职走津,以周(自齐)阁摄行职权。
六月二日旧议员议决迎黎复位,吴亦通电“恭迎我黎大总统依法复职”。不料旧令尹挥之不愿去,而新令尹招之不肯来:黎的态度是半推半就的态度:“倘无统一及裁兵之保证,决不贸然复职。”保方不免心动,有入京组织临时政府之意:本来迎黎及恢复旧国会都是吴的主张,“子玉的主张就是我的主张”,曹不便加以阻难,然而“子玉虽亲,不及总统亲,黎既不愿重来,大位不可虚悬,则何妨让本帅一试”!
吴的意见根本不同,以为与西南一致护法以促成统一,一面由旧国会制宪,宪法完成后闭会,再由正式国会产生合法政府乃长治久安之计。他对总统人选无成见,虽不反对曹,而对曹之迫不及待则期期以为不可。他本想自往天津迎黎,一以黎居租界,二则保方空气对之非常恶劣,乃向金永炎间接表示:“时机稍纵即逝,此时若再讨价还价,即我亦无能为力。”黎乃发表“废督裁兵”的鱼电,其中有云:“上自巡阅使,下至护军使,皆刻日解职,待元洪于都门之下……匪特变形之总司令不能存在,即划分军区、变形易貌之巡阅使尤当杜绝。”
七日曹吴复电响应。十一日黎入京复职,以颜惠庆组阁,撤销六年(1917年)六月十三日之解散国会令。新阁员之最使人瞩目者为谭延闿之内务总长,吴佩孚之陆军总长。黎的意思很明白,想利用吴的威望执行其“废督裁兵”的主张。
吴于战胜奉军后曾电请罢免三巡阅使(曹、张、吴),不入京以避干政之嫌,十三日始来京观觐贺,当晚匆匆返防。保方对黎的印象开始即不佳,做了“最高问题”的障碍物不必谈,另一笔账不能不算:“你是我们捧出来的,我们白刀子杀进,红刀子杀出来的天下让你现现成成地坐,你叫我们滚蛋!”所以表面允裁兵,允废督,是两张不兑现的支票。
督不可废,兵不可裁,黎大感狼狈。幸有陈光远兵败逃亡,乃裁江西督军一职聊以解嘲。六月十五日浙卢废督改称军务善后督办,此即黎所谓“变形易貌之督军”,而黎不能过问,只发表一批又一批的省长命令,欲收“潜移默化”之果。但是纸老虎终于戳穿了:曹吴电请任命援赣总司令蔡成勋为赣督,九月二日下令以蔡“督理江西军务善后事宜”,此例一开,督军之名一变再变,民元为都督,袁世凯改为将军,后在两名称中各抽一字来叫“督军”,现又易简为繁叫“督理军务善后”,此而曰“废督”,无异于“朝三暮四,暮四朝三”。
不久又有马联甲督理安徽军务善后,张福来督理河南,萨镇冰督理福建,而废督之主张实现,此调不必复弹矣。
黎的最大打击是发表汤芗铭的长鄂令,鄂督萧耀南拒而不见。八月一日旧国会自行召集后,阁潮与议会捣乱鱼龙曼衍,颜辞唐(绍仪)继之局不成,改为唐去王(宠惠)来,吴表示不就陆长,遂以吴之化身张绍曾为代。十一月十八日内阁又发生轩然大波:吴景濂指控财长罗文干订立奥国借款展期合同有纳贿证据,迫黎捕之入狱,而王阁为之瓦解,改以汪大燮组阁,而吴有号电痛陈捕罗之违法,且对王阁拥护甚力。保方则策动王承斌发表敬电,齐燮元发表径电,继之以蔡成勋、马联甲、田中玉、何丰林、杜锡珪等一片嚣声,以直接打击罗者间接打击吴,而保洛分家之谣大盛。
事实上,保洛分家是津洛分家的讹传,却未尝无弄假成真之可能。先是直隶省长曹锐声名狼藉,吴喜其人,锐以此不安于位而去,与吴乃成冰炭。奉军失败后,北方变成了直系的天下,曹的左右忽然想把曹捧做总统,曹是个自知“德薄能鲜”的人,从前做布贩子时代卜人许他将来有做县太爷的福分儿,他当做恶意的讥讪,还赌气打了卜人一个耳刮子,可是他现在自居于“全国一人”的地位,也渐渐忘乎所以了。本来捧人上台乃入耳之言,一个人没有不想往高处爬的,你若是捧他,不管捧得对不对,不管捧的动机怎样,他总得把你当做自己人,曹亦不是例外。
锐以直隶省议会议长边守靖为军师,直军驻京代表刘梦庚为“大典筹备主任”,进行所谓大选问题,以月薪二百元(后加津贴二百元共四百元)聘为巡署顾问,收买大批议员组织“全民社”为拥曹机关,提出“解释黄陂任期案”讽黎下台,以求实现其“先选举,后制宪”的主张。吴并不反对曹为总统,他反对徐的非法总统,不愿曹以非法取得,所以力主“先制宪,后选总统”。
但吴当着曹的面恭顺异常,从不多说话。也许他以为曹对之言听计从,事前用不着多作解释,先干了再说,事后曹断无不同意之理。孰知吴对人生的体验太不足,此何等事,而可以常情测之?假使吴那时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曹必能拨转马头,连连称赞道:“子玉实获我心。”
大选派(即津派)日日向曹进谗:“子玉不让老帅做总统,有总统自为之意。老帅不信,人人只知有子玉而不知有老帅了!”这些极合逻辑的话拆散了曹吴不可分离的关系。加以冯玉祥左迁为陆军检阅使(由河南移驻南苑),王承斌未得督理,对吴均抱不满,所以曹亦视吴为“妄人”而不免怒形于色。幸曹颇有涵养,否则恐不仅怒之于色,或且有事实之表现了。
津派与吴各走极端,借内阁问题斗法,吴之所好者恶之,吴之所恶者好之。王阁是吴所拥戴的,所以成为津派的眼中之钉,以捕罗为倒王之计。自吴发表号电后,津派又向曹进言:“子玉心目中哪里还有老帅!”曹果然动了真火,号召反吴者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电战”,吴若不屈膝,将走到“兵谏”或“清君侧”的一条老路线,而对曹万万不能像对段,乃于十一月三十日电曹声明:“与王亮畴素不认识,仅于觐谒元首时与之一面,而与罗财长则无一面之缘。”
吴让一步,津派进一步,策动交通总长高恩洪(当时洛方要人)的查办案(以签定铁路材料合同舞弊卖国为由),其意若曰:“秀才不倒,大选不成。去高逐王,而洛不竞。”是年十二月九日曹六旬晋一大庆时,京保间各开三次专车把四分之三议员运来运去,各省代表济济一堂,吴是曹手下的第一大将,独裹足不至。
汪阁昙花一现,继之者为吴的亲家张绍曾,这是搬了吴的石头打断吴的腿的一种妙用。吴不叫张干,张背吴向津派低头,结果面面不讨好,黎、曹、吴都投以憎恶的眼光。
直系对黎初则招之不来,继则颇有挥之不去之势。他不断发表词艰意晦的长电,尤以十二年(1923年)元旦之“告哀电”为最离奇。他的勇气远过于过去恋栈的徐,政客鼓动风潮,不理,议员冷嘲热笑,不理。于动辄得咎之余还说要“来清去白”:一面表示“辞职不成问题”,一面宣称“非有合法总统决不去职”。
三月上旬张阁因粤、闽两督理问题(保、洛请以沈鸿英督粤,孙传芳督闽)辞职,旋又迁就事实而赧然复职。四月下旬军警长官冯玉祥、王怀庆、聂宪廷、薛之珩等率代表百余人向******索饷,继以参谋部、陆军部一片索饷声,将造成无政府状态使黎有不得不去之势。五月七日临城大劫案发生(匪首孙美瑶为张敬尧旧部,故敬尧自告奋勇愿往招抚,北廷未允),外交团纷致责难,国际共管之说大盛,乃张的勇气不亚于黎,终不肯挂冠言去。
六月七日军警长官直接入府索欠。黎说:“你们逼我走,我马上走。”八日天安门有所谓“国民大会”散布攻黎传单。九日军警罢岗,一部包围新华宫索欠。十日军警至东厂胡同黎宅,天安门外组织“驱黎请愿团”。这时吴电令李倬章赴津警告津派:“我对政治不预闻。你们要守法行事,勿使老帅落千秋骂名。”同日天津黎宅电请“总统来津避难”,黎说:“我不做徐世昌第二。”十一日黎访吴景濂,景濂避而不见,乃回府约名流谈话,到者寥寥无几。十二日京畿卫戍司令兼第十三师师长王怀庆、陆军检阅使兼第十一师长冯玉祥会衔引咎辞职,有“积欠年余,求之财陆两部则负责无人,求之总统则谓非责任所在,呼吁无门,势成坐毙”等语。黎眷乃避居六国饭店。
直到军警入府索欠之前一日,张阁始以“制宪经费未交******主办”为由提出总辞职,张本人赴津,意在响应津派以此拆黎的台。七日黎派金永炎赴津谢过,张谓“时局如斯,本人无能为力”。十三日京师浮动异常,黎始张皇出京,其经过情形可由王承斌一电中得其梗概:“总统以金永炎名义专车秘密出京,并未向国会辞职,印玺亦未交出。承斌当即乘车赴杨村谒见,请示印玺所在,总统语意含糊,继云在北京法国医院,由其如夫人(危氏)保管。乃屡次电京,迄未允交。嗣悉总统濒行有致两院公函云:本大总统认为在京不能自由行使职权,已于今日移津等因。黎邸在英租界非组织政府之地,恳请移驻省公署徐图解决,不蒙允许。现暂住新车站。保护之责,承斌义无旁贷。余续布,王承斌元。”
十四日薛之珩等在京觅获印玺(黎电令家人缴出),同日黎发表辞职寒电,阁员高凌霨等宣告摄政。十六日两院予以通过。但黎离京之前,曾派李根源署理国务总理,金永炎为陆军总长,且下令裁撤巡阅使、副使、督军、督理、护军使各职,所以他在津另发通电声称离京非离职,令各省兴师平乱。黎欲邀民党及段、奉、浙各方在沪组织临时政府,且预立遗嘱,以家财三百万之半提供政府活动费,于九月十一日抵沪,但各方对之冷淡,乃废然绕道日本返津。
黎去后,王怀庆首先发表“促选总统”的谏电。其时议员纷纷出京,先之以黎派议员,继之以民党议员,且全国对津保抨击甚力,津派慑于各方声势,乃变计有“先宪后选”之主张(七月下旬曹有养电作此主张)。吴在这一时期中一言不发,直到曹电发表后才以敬电响应。但津派排吴仍力,有联奉制洛说,又欲命吴由洛移汉专管两湖的事。八月十四日竟以直奉之役“祸首”张弧继任财长,命之筹办大选费,吴景濂允包办选举,津派许以组阁,而大选又从冷静中再度热闹起来。
十月五日选举之结果:议员出席者五百九十人,曹以四百八十票当选,票价每张高至五千元,由洁记(边守靖字洁卿)签名,在北京大有银行兑款。******曹入京就职,“宪法”同日公布。这是民国历史上的一大污点,直系的自杀政策,吴的一大心病。
洛阳花絮
十二年(1923年)四月二十二日(旧历三月初七)吴五旬寿诞,吴禁止部属入洛庆寿,且在各报刊有“谢入洛宾客启”。吴对部属向以严厉称,所以各将领不敢来,只有豫督张福来地则居咫尺,谊则有金兰之好,自觉万无不来之理。入见时吴睁着一双怪眼说:“你来干吗?”张敬谨回答:“为大帅祝寿而来。”吴厉声说:“怎么,你没看见我的电报?有工夫拜寿,何不破工夫约束你的兄弟,你的兄弟比赵前督的兄弟(赵倜之弟赵杰)有何分别?”其时有河南各界代表多人在座,张不觉愧汗如雨。吴又提出逐四凶、除八怪,所谓四凶、八怪都是张手下的红员,有乃弟及督署参秘两长、军需处长等人。张回到开封后,把一口毒气都呵到他们身上,一律予以革职,一面电吴称:“以后用人行政,事事禀命而行。”
河南督军原可呼之为“河南王”,自吴驻洛以来,河南王变成了矮屋下的小媳妇儿了。赵倜畏吴如虎不必说,冯玉祥任豫督时亦深以榻侧有虎为患,张是吴的直属部将,所以对之更不客气,往往不为稍留余地。吴对张抱着“亲而不尊”的态度,常谓:“子衡(张字)为人老实,我不能不好好监督他。”
祝寿将领尚有第十四师长靳云鹗、陕军第一师长胡景翼等,吴向之频频挥手:“你们快快回防去吧!”贺客中最受优待者为康有为,呼之为老先生,派巡署顾问潘灵璇为招待专员。康撰联语谀之云:“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一半。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吴频频向之称谢。
可是,康有为是有为而来的?过去他有“文圣”之美誉,因与张勋同为复辟派,一般人遂将“武圣”头衔赠给张大辫子,康不以为可。这时他看中了吴的赫赫武功,看中了吴是秀才出身,看中了吴抱有复古思想与移风易俗的宏愿,看中了吴以关岳自况,他想把“武圣”这尊号恭献给“洛帅”,那么文武两圣珠联璧合,天下事岂不大有可为?不料吴对之尊而不亲,使之大大失望而去。
大选消息一天比一天紧,吴的酒兴一天比一天豪,脾气一天比一天大。豫籍国会议员陈某来访,吴说:“你来干吗?”陈未及作答,吴向之频频挥手说:“制宪问题为先,少管闲事为妙。”
一天,吴醉后挥毫,成诗四首:
时来到处人亲近,运去逢场亦不欢。
军界人才帐下狗,民国法典镜中天。
无端临城遭事变,官府屈服匪人前。
疮痍满目无人问,国破家亡有谁怜。
熏穴人多元首愿,下车无策向谁言。
堂堂疆吏开顽笑,官场当作戏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