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德国小姐露娜从北京到洛阳,抱着崇拜英雄的一种心理,不远千里而来。不错,过去吴的风度是掷果偷香之类,可是现在呢,黄澄澄几根鼠须,乌糟糟两排黑齿,清癯的脸庞上配着一双大而赤的眼睛,宁足当西方安琪儿之一盼?可是露娜向之飘送媚眼,向之情话喁喁,把他当作理想中之对象。吴对“恋爱经”素乏研究且不感兴趣,露娜的一番热情无异于“对牛弹琴”。
第一次直奉之役
奉张把吴当做一只恶虎,欲与卢永祥、张文生、赵倜、田中玉等分路进攻。张与皖系有联络,段于二月十三日悄然赴津,卢有响应张的笛电发表(但措词含混)。奉军入关后以一部开往津浦线与张文生之安武军(张勋旧部)相接应,鲁田宣布中立(袒奉),而南方北伐之师正待发动,倘奉军能支持相当时日,则天下事正未可知;然自四月二十八日接触以来,至五月五日奉军各路皆败,这是一般人所意想不到的。
作战之前仍不免一番互相丑诋的电战。四月十九日张的皓电称:“窃以统一无期则国家永无宁日,障碍不去则统一永属无期,是以率师入关,以武力为统一之后盾。凡有干政乱纪者,即视为统一和平之障碍。”吴以效电请奉军出关。马电则称:“盗匪横行,盗名欺世,不日去障碍,即日谋统一,究竟统一谁谋,障碍谁属?中外具瞻,全国共见。是以大诰之篇人于王莽之笔则为奸说,统一之言出诸盗贼之口则为欺世。佩孚以身许国,为国锄奸,其有藉口谋统一而先破坏统一,托词去障碍而自为障碍者,惟有尽我天职,除暴安良,义无反顾。”养电有“财阀盗阀同恶相济”之语。
奉军改称镇威军,以军粮城为大本营,张于二十九日抵军粮城自任总司令,孙烈臣为副,以张作相为东路总司令担任津浦、京奉线,张景惠为西路总司令担任京汉线。冯玉祥于二十五日率师抵洛,吴与之匆匆一谈后即日北上督师。其时曹锐先退,奉军五师十混成旅分占小站、马厂、独流、杨柳青、静海、通州、长辛店一带。张对曹初则尚客气,仅以吴一人为敌,因曹请奉军退出关外,乃发表“骂曹”一电略云:“巧使吴佩孚詈段,而个人则以并不知情四字为隐身符,其策划今乃复施之于作霖矣。兄谓奉军入关未奉中央命令,前年直皖战事,我兄首统雄师直趋畿甸,岂亦奉有中央命令耶?只许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虽魏武一生得意语,后世即以此为奸雄二字之歌诀。”
二十五日直军全体将领宣布奉张十大罪,有阻挠国民大会、推荐洪宪祸首梁士诒、复辟罪魁张勋、援引安福余孽、媚外丧权等条;末谓“作霖不死,大盗不止。佩孚等既负剿匪之责,应尽锄奸之义”。二十七日奉军全体将领斥吴贪、鄙、狠、恶、险、妄、诈、狂、不忠、不信、不仁、不义、反复无常、一意捣乱。“罪在吴氏一人,并与曹使无涉。”廿八日张电:“洛吴涂炭生灵,较闯献而更甚,强梁罪状,比安史而尤浮。惟利是图,无恶不作,乃神人之所共怒,真天地之所不容。”
当战机一触即发之时,浙卢电劝双方撤退前线队伍,再请曹、张赴津举行一次解决争端的“天津会议”,王士珍等亦愿分任调人,张颇有接受之意。其时北伐之师展缓,河南赵杰部已在冯玉祥监视下,故直方态度转趋强硬。四月二十九日徐下了一道“潮湿爆竹”命令:“两军各即撤防,三使听候查办。”是日两军西路在长辛店,中路固安,东路马厂均有接触,吴则于巡视前线后回保发令。
先一日,曹找第五旅长董政国到保定问话:“这一仗你能胜?”董点头说:“能胜。”吴在一旁发令:“限于二十四小时之内夺回长辛店,违则军法从事!”
董到前线把部队分布于铁路两旁,叫两个团长到旅部听训。董说:“有两件东西随便你们拿一件:一件是长辛店,一件是本旅长的头。”两团长齐声答:“我们要长辛店,不要旅长的头。”董探闻奉军在沿路埋有地雷,所以决定采取“母牛阵”,把一群牛赶在前面,踹着地雷时让母牛做替死鬼,这与“火牛阵”自有区别。他在每连中抽出四人来组成敢死队,沿着路线向长辛店出发,余则停止待令。没等到天亮,牛安然通过,敢死队接着冲杀过去,捉住了几名奉军前哨,从他们口中得知当天奉军的口令,便假装奉军一直无阻地开到长辛店,冲进了奉军前敌总司令部。那时总副司令张景惠、邹芬刚睡不久,从睡梦中吓了醒来,夺路逃走。董知前方已得手,挥动大队前进,奉军不战而溃,董旅一直追到廊房未遇抵抗。当占领长辛店时还闹了一次笑话:传令兵从长辛店打军用电话报告曹吴:“大帅,董旅长过去了!”曹大惊说:“过去了吗?”对方答道:“是的,当真过去了。”曹惨然望吴一眼,正在商量派谁接任旅长时,对方又频频催促道:“大帅,总司令,您一齐都过去了吧!”曹平日颇有涵养工夫,那天却一点没有,不觉虎跃而起说:“子玉,我们一齐都过去了吧!”
因长辛店之败,奉军各路均无斗志,第一步退往军粮城,第二步再退滦州。五月五日徐又下了一道“马后炮”命令,限奉军撤回关外,另一令惩办祸首叶恭绰、梁士诒、张弧三人。惟对奉张尚欲优容,因直方一再催促,始于十日下令:“张作霖免职听候查办,东三省巡阅使一职着即裁撤。”翌日东省各法团推举张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当战事将发未发之际,吴下了一着冷棋几达“痛饮黄龙”之目的:他暗派干员持兰谱到黑龙江与黑督吴俊升约为兄弟,叫他按兵不动,一面委高士宾为吉林讨逆军总司令,卢永贵为副司令,拟一举颠覆奉系巢穴。高系孟恩远之婿,孟督吉时代的吉林暂编第一师长。后来孟被张赶走,高亦连带去职。卢是高的旧部,张把他收编为中东路山林剿匪司令,驻防中俄边境绥芬河一带。
高奉吴的密委由哈尔滨登陆,单骑驰人卢营。卢见了老上司无条件服从。他们发动兵马于五月二十六日由中东路终点绥芬河直向哈尔滨杀来,沿途各站奉军护路队望风迎降,纷纷换上“讨贼军”符号,张闻之大震。高、卢率部由火车一直开到宁古塔附近海林站,忽感兵力不敷,下令停进:原来高不善用兵,行军五百余里,经过十余小站,采取“步步为营”的方法,每到一站即卸下若干人驻守,站越过得多,前方部队越剩得少,到海林站时仅剩得万把人左右了。卢的基本队伍仅有二千人,发难时收编两巨匪各拥五千人以上,又次第收编护路队二三千人,共有一万五六千人。他们到海林站时探知宁古塔有奉军一团驻防,距海林站仅六十余里,深恐拦腰杀过来截断他们的归路,实则他们的任务是别动队的任务,并非进可以取退可以守的正规军,胜则入穴取子,败则逃到哪里是哪里,要“步步为营”干吗?他们的策略应当是攻其无备的策略,一鼓而入哈埠不难造成“四方响应”的胜利,其停止不进是自取败亡的先兆。
宁古塔驻军始则观望不前,不料高、卢在海林站停下来至两星期之久,不进不退,像徬徨无策的样子,却替狗肉将军开了一条功名富贵的道路。宗昌自攻湘失败后,孑然一身,曾西走洛阳,吴闭门不纳,遂往东三省求“老帅”栽培,张亦不假辞色,只聘为巡署高等顾问。宗昌的目的是带兵,哪知东省富于排外思想,宗昌是山东人,况系败军之将,张不给他兵带,叫他吃碗闲饭再说。
好了,宗昌的机会到了:奉军在关内正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不料祸起萧墙,自家地盘内异军突起,慌得张手足无措,姑且让狗肉将军拆拆烂污,命宗昌赴哈尔滨招收队伍抵御高、卢一支兵马。宗昌到哈尔滨系其旧游之地,但当地防军长官张焕相不以正眼相觑,宗昌左拉右抓,只弄得五百多条枪到手。宗昌发了个狠:“要干就干,干完了反正光杆还是光杆!”
他带了这五百多乌合之众,要了一列车,把车门和窗口紧紧关起来别让人家知道虚实,一口气向北冲去。焕相暗暗好笑,“这个冒失鬼大概活得不耐烦了”,他把宗昌当炮灰,自己隔岸观火。假使高是知兵的,不费吹灰之力稳可把宗昌杀得人仰马翻,不料这家伙也是糊涂蛋,也抱着牺牲别人自己隔岸观火的态度,命令临时募来的民兵千余人出而迎战,却让山林警卫队保卫着他的司令部。那些民兵都是些有身家性命的人,升官发财之念则有余,对垒冲锋之心则不足,宗昌部队只抛了几枚手榴弹,民兵不战而溃,牵动了山林警卫队人人均无斗志,更牵动了七拼八凑的匪军一哄如鸟兽散。
高部开始向绥芬河背进,继而再退东宁县有再衰三竭之势。高看看势头不对,与卢化装逃到高的另一旧部某某处,某某笑脸承迎,暗中打电报给“老帅”报告生擒高、卢“两逆贼”,张复电“就地正法”。吴的一支奇兵就此烟消火灭了。
第一次直奉之战吴得了冯玉祥莫大的助力。冯自脱离川督陈宧后,奉令改编为第十六混成旅,北政府二次下令攻湘时该旅驻防武穴演“兵谏”之一幕(七年一月十四日),后随曹吴进取湘之常德。吴撤防北归冯随阎相文入陕升第十一师长,阎死,冯坐升陕督。直奉构兵时豫督赵倜(字周人)有断吴后路之意,不料黄雀在后,还有一个断他后路的就是弃陕督如敝屣的冯。冯部抵洛阳,赵与乃弟赵杰(绰号三麻子)化装逃遁,事后吴请命北政府以豫督一席酬冯。
奉军前线既败,几有鱼烂土崩之势,幸有杨宇霆等在滦河赶忙地搭起浮桥来,残部得以渡河,这是后来张重用杨宇霆、姜登选、郭松龄及奉天新派军人抬头的动机。这里有个笑话,张委张敬尧为镇威军副司令(自为总司令),原以敬尧有“北洋骁将”之称,哪知敬尧过去畏吴如虎,这次又遇见了五百年前的老对头,吓得不敢临阵,又做了一次逃将。后来直奉二次鏖兵时敬尧老着脸皮赴洛阳投效,吴亦不念旧恶,委充运输司令,这分明讥他不是冲锋陷阵的勇将,只够做押解粮草的官儿,可是民国九年(1920年)敬尧被湘军逐出湘境时,湘人曾戏呼之为“运输司令”倒成了谶语了。此公真是“八败精”,附段段倒,附奉奉败,吴用了他吴便由常胜将军一变而为走投无路的败将。
张向直系谈判停战,愿撤退奉军,让出察、热、绥三特区地盘。曹无可无不可,别人都以为吴不会答应的,但那时吴有三大隐衷:第一,倘继续用兵关外,张的背景日本人必然以全力助张,理由是吴以反日健者著称,其声讨安福系及讨奉之两役均间接予日人以严重之打击。奉军失败后,东京有“张作霖后援会”之组织。吴自觉对外尚无充分准备,想埋头练兵,到有把握时再说。第二,直系内部亦未一致,头一个曹张究系姻亲,第二个直系健将王承斌是奉天兴城县人(兴城有二伯之称,一为王孝伯即承斌,二为吴廉伯即景濂),这次因避嫌把队伍交给别人带,吴对之不无相当顾虑。第三,除第三师外直军多不愿战。吴在军事上常取“适可而止”的态度,两次对湘事如此,这次对奉天问题亦然。
六月十八日直奉和议告成,奉军退出关外,直奉问题告一段落。
迎黎
打倒安福系是吴的革命行动。那次军事是胜利了,而吴的政治主张则失败了,其失败由于奉张并非同抱革命思想的人物,且吴的长官亦在“直奉平分春色”之局势下感得相当满足,所以吴再来一次“革命”,打倒另一障碍物以求其主张之实现。
吴的政治主张是统一,先安内而后攘外。自撤防北归以来,他鉴于南北之争为法统问题,乃欲迁就西南主张,以恢复法统促成统一。当前的另一障碍物是非法总统徐世昌,去徐为恢复法统之先决条件。吴在衡州时呼徐为“菊人先生”,即否认其总统地位。举兵讨奉之前曾密召金永炎(黎元洪要人)南下,聘为顾问,旧国会议长吴景濂、王家襄等则仆仆于保洛间,其时早已决定了恢复旧国会及迎黎复职两问题。
自民国以来,中枢地位之变更或为武力之消长,或为主义之实现,独徐既无武力又无主张而能久居高位,他是两势力相持下的产物:因冯、段之暗斗,乃相约下野而以徐为总统;冯死,段的权势一时无两,则又有直皖之暗斗藉以保持徐的地位,直皖之役徐是倾向直方的。安福系既倒,徐的地位又动摇,又赖有直奉之暗斗造成新均势。徐对曹无所谓,对吴则深恶其擅作主张如召开国民大会、反对安福国会及呼“菊人先生”等等,这些都是改造政治的主张,都足以危及他的地位,所以直奉之役他又是倾向奉方的。奉军入关有“奉令拱卫京畿”之语,奉军失败后徐对讨奉令推三阻四,其中不无蛛丝马迹之可寻。
奉败而均势失,徐慌了手脚,暗中许曹为下届总统,劝勿召集旧国会,且乘一号红牌汽车亲赴西堂子胡同访王士珍请其出任艰巨。不料吴不能复忍,突以寒电征求各省对恢复旧国会的意见,又令孙传芳担任“开路先锋”,发表删电主张恢复法统、迎黎复职,盖吴鉴于国民大会之曲高和寡,庐山国是会议之画虎不成,乃作此迁就事实的政治攻势。十一年(1922年)五月十九日吴再以皓电征求各省同意,二十八日孙再通电请南北二大总统同时下野,二十九日齐燮元促徐退位,三十日徐复电略谓:“孙传芳戡电所陈,忠言快论,实获我心,一有合宜办法,即便束身而退。”此电自称“鄙人”,与吴致梁电自称“鄙人”者竟是同一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