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石上磨刀剑,枕戈待旦五更寒。
胯下受辱非本愿,吹箫乞食心不甘。
吴诗素不高明,此诗尤见恶劣。诗以言志,其满腹牢骚可知。
吴得着黄陂狼狈去职的报告,连呼:“毁了!毁了!”从此酒量益宏,两目尽赤。曹电邀赴保一面,竟托词不往。他在报上发现他自己拥曹早正大位的寒电,电王承斌大发雷霆之怒:“谁捏造我的电报,我要谁的命!”王急令各报为之更正,一面复吴云:“查此电系东方饭店旅客罗某发交各报馆,其人今已不知去向。”
造化小儿像在有意捉弄他,极端得意时偏逢着极端失意的事,极端失意时却又偏来着极端得意的事。一天,德国小姐露娜从北京到洛阳,抱着崇拜英雄的一种心理,找着她的亲戚-北京德使馆馆员,写了一封介绍信,不远千里而来。不错,过去吴的风度是掷果偷香之类,可是现在呢?黄澄澄几根鼠须,乌糟糟两排黑齿,清癯的脸庞上配着一双大而赤的眼睛,宁足当西方安琪儿之一盼?可是露娜向之飘送媚眼,向之情话喁喁,把他当作理想中之对象。吴对“恋爱经”素乏研究且不感兴趣,露娜的一番热情无异于“对牛弹琴”。
露娜回京后有信来,干脆说:“吴将军,我爱你,你也爱我吗?”这给巡署译员一个大大的难题了:“堂堂洛帅乃中国旧礼教之忠实信徒,这封信呈上去呢还是留中不发?”他请示郭秘书长(其时郭未死),郭笑着说:“还是呈上去,你无权扣留大帅的情书。”译员只好硬着头皮如命而行,一面暗觑脸色,见吴不怒而笑,知道钉子是不会碰的了。后来一连又来几封信,吴不免得意忘形,偶向张夫人提及,意若曰:“你放心,我不会闹离婚。但你莫把我这老头子当一件滞货。”哪知张夫人为着假爱情动了真气,天天闹着要扶正,吴在政治上陷于两难的苦境,家庭中又起风波。自李夫人谢世后(湘军援鄂之时),吴已无续娶之念,所以张夫人一闹,他只得写了若干信,寄了若干盘程把蓬莱吴、李两家几位老族长请到洛阳来,开了一次“族戚联席会议”。吴慢慢说到本题,表示本人决不另娶之意。不料族长们都是些抱残守缺的古怪老头子,一唱一和地说道:“这事用不着马上就办吧,等到将来你暮年高蹈时再谈吧!”
吴说:“我一定要办,请诸位亲长做见证。”
他们却推三阻四地说:“那么缓几年再办吧!”
吴固执地说:“我马上要办。”
当中一位年纪最大的吴姓族长摸着胡子说:“一定要办,吴大帅下一道委任状好了,要乡下穷老头儿做证干吗?”这意思分明是:你有你的统率十万貔貅的威风,我们有我们誓死拥护旧礼教的骨气。我们不依你,能把我们怎样?
事情越弄越僵,最后是不欢而散。就在这个时候,吴有一个堂房侄儿吴道运由马弁刚刚升了副官,兴冲冲地跑到婶娘房谢委,张夫人见景生情,叫他把委任状拿来,一接手撕成碎片,陡然大声斥道:“你还是当你的马弁去吧!”
道运真正倒运,张夫人逼着吴收回成命。她搬出一大篇正道理来向吴说:“你最反对任用私人,难道你的侄儿不算私人?姓吴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从今以后,不许再用本家。”
吴果然下了一道手谕:“天、孚、道、云、龙,五世永不叙用。”这五个字是蓬莱吴姓的派名。
至于那位德国女士呢,不久回到德国,仍不断有信来,足足纠缠了两年之久。
贿选后
贿选后曹做曹的“总统”,吴练吴的兵,一年中很少有碰头的机会。那时保洛分家之谣愈传愈真。事实上,曹的左右没一个不恨吴,暗中欲组织“新直系”把吴打入冷宫,这就是“倒吴不倒曹”的计划。但吴是曹的最大本钱,除贿选问题偶有参差外,曹始终扔不了子玉,并且自曹就职后吴绝口不唱高调,所以曹的左右想把曹、吴分开,而两人终属一体。假使曹惑于左右之言把吴一脚踢开,吴是不会称兵抗命的,也许后来不会发生直系分裂及延庆楼囚曹之一幕,反吴者因“拥曹倒吴”之计不成,所以才下了曹吴并倒的决心。
吴虽不问朝政,各方仍视为叱咤风云的中心人物,英美誉之为“强者”,无论矣,苏联亦称之为“进步军人”,派汉文参赞伊维诺夫访问洛阳数次,想利用他推进种种运动。但吴完全是国货,不挟外国背景,他反对安福系和奉系勾结日本是站在中国人立场说话,与英美派毫无联络,与苏联更如风马牛之不相及。
十三年(1924年)是吴一生的鼎盛时代,亦为其盛极而衰的转捩之点。他抱着统一宏愿,不独无统一全国之功,且直系内部亦告分裂,这由于吴之好管闲事、心地坦白、不知顾忌、不计利害、对政治理解无多、对人生体验不足之所致。举数例以证之:
奉张是他心目中唯一的敌人,所以他力倡“尊段联卢”之说,要选卢永祥为副总统,反对江浙以兵戎相见。他一再声明自己不做副总统,而推让浙卢则系“从大处着想”,其联卢确出诚意。浙江军人张载扬、潘国纲等派代表来洛祝寿时,与学兵团团员刘希圣来往颇密,刘上了一个“釜底抽薪”的条陈,主张联络浙系军人藉以牵制卢。郭秘书长在条陈尾端批了几句话:“巡帅对卢嘉帅最佳。越级言事,巡帅最所不喜。要做官另想他法,莫找钉子碰。”郭为吴身边最接近之人,深识吴的心理,决非自作聪明者可比。
吴却进行另一套“釜底抽薪”的策略:密遣奉籍学兵回奉加入奉军干部,想造成“里应外合”之局。他逆料将来用兵关外时日本必然采取干涉手段,为避免日人藉口,自以“速战速决”为佳,为缩短战事,以内应有人为终南捷径。他的心思整个儿都用在对奉问题上。
联浙制奉大为津派所反对,津派另有联奉制洛的一种妙腕,欲以副座饵奉张与之言归于好,宁开罪于洛,而不愿绝缘于奉。另一阻力是齐燮元,齐以报效选举费之功与吴争着直系的第二把交椅,且对副座问题尤思染指。浙卢是齐的眼中钉,去卢则“东南半壁唯吾独尊”,所以齐与孙传芳相约进行“两面夹击”的计划。吴苦心筹划成立了《江浙和平公约》,齐则认为吴乃直鲁豫巡阅使,怎好干涉到江、浙地盘来!所以直系除津、洛两派外又有宁派,宁派对津派组织“新直系”的计划是深表同情的。不久因江浙之战牵动直奉二次之战,直系为之瓦解,实则战前的直系内部早已瓦解了。
吴以练兵为急务,有学兵团、幼年兵团、讲武堂、军官讲习所、铁甲车队、炸弹队各种组织。洛阳有飞机四架,拟从幼年兵团中抽选航空人才。学兵团练习开车(火车)。巩县兵工厂在扩大组织中,吴拟抽调各部队军官轮流受训,这些都是大规模军事准备计划。他忽然想到战时谋指挥之统一,应以师为单位,凡巡阅使、督军之兼任师长者应解除师长一职,这主张被人误解为“武力中心主义”,对之益有怨叛离之势。
把上文所说的老笑话搬来再说:做师长是住在楼下,督军是住在二楼,巡阅使是爬到高高在上的三楼,而曩年军阀确具有“鱼与熊掌二者得兼”的心理,一方拼命往上爬,一方死守着楼下房间不让别人住。这理由是浅而易见的,师长是墙基,墙基不固则爬得愈高跌得愈快,他们决非无意识地争此区区师长一席。
吴辞第三师长兼职为之倡。曹说:“第三师是北洋正统,舍老弟莫属。”吴不便再辞,乃将直督王承斌所兼之第二十三师、豫督张福来之第二十四师、鄂督萧耀南之第二十五师师长一律开去,这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属下点灯”。他对付直属部将犹可说,又想开去齐燮元的第六师长,王怀庆的第十三师长,郑士琦的第五师长。郑的表示是“宁降一级叙用,辞鲁督而不辞师长”,后来吴以孙宗先继任第五师长,直奉再战时郑截断吴的后路未尝与此无关。
直系分裂不待二次直奉之役而后知,即其相从二十余年、奉命唯谨、自比周仓的张福来对吴亦敢怒而不敢言,外乎此者更可想而知。吴树敌于部将之不足,进而树敌于友人。十三年(1924年)三月间命葛应龙、马济等赴湘逼赵取消省宪,叫葛等坐候回音:“三日不能则五日,五日不能则七日,七日不能,张福来一师枕戈待命,莫怪我反面无情。”赵答以“湖南不是我个人的湖南,要征求各军官的同意”,乃以之取决于军事会议,当然一致否决。葛等以“军人重服从”为言,责赵之不负责任。赵又说:“还有省议会,议会是湖南的真正主人。”乃又以之咨询议会,又一次当然否决。吴盛怒之下,骂赵太圆滑,太不够朋友。赵说:“我宁辞职不干,不能由人摆布。”而吴不得不软化,不软化则硬干,硬干则第二次湘鄂之战难免,这是吴虚声恫吓政策失败之第一次。
吴不仅干涉江浙问题及湖南问题,对川对闽亦然,他的“巡阅使”范围无形中扩大到全国。过去他采取“舍己从人”的态度,恢复法统以求“和平统一”,乃事与愿违,使他不知不觉地拾起了段的“武力统一”政策。他抱着“选以贿成而宪非贿成”的主观见解,忽视了时代性,忽视了“狗口里长不出象牙来”的浅近譬喻,实误于“偏”之一字,而“偏”字乃古往今来若干贤豪之士的同一陷阱。
十三年(1924年)五月王承斌因师长被夺(以王维城继)放了第一炮-以辞职为武器,响应之者有冯、齐等。论者谓:“直系以外有三角同盟,直系以内亦有三角同盟,后者以同盟罢工为逼曹去吴之酷腕。”曹慰留愈坚,他们辞得愈起劲,曹气得大呼:“要走大家一起走!”有人向曹建议,不妨召集一次团结内部的直系会议,曹觉得不成话,欲把楼房一层层地高筑上去-以吴为七省经略使、冯为察热绥三特区巡阅使、王为直鲁豫巡阅使,因江浙之战而止。
曹是著名“好好先生”,为两面敷衍计,以东南问题责成齐,东北问题责成吴,彼此各不相犯。不久以浙卢收编臧(致平)、杨(化昭)两部为导线,宁方进兵黄渡,吴命李济臣(豫省长兼吴之参谋长)调解无效,九月三日两军开始接触,卢组织浙沪联军,发表江电讨曹而不及吴。七日北廷下令讨卢。此后两军为壕堑之战,战局逐日无变化。十七日孙传芳军已越仙霞岭,浙江警务处长夏超态度不明,浙军第一师长潘国纲、第二师长张载扬(兼省长)作战不力,是日卢以“浙人还浙”为名移驻淞沪,以夏超代理浙江省长。十月十三日卢与何丰林下野东渡,北廷任孙为浙督兼浙闽巡阅使。(卢失败之前,雷峰塔忽倒,因此迷信家传出许多神话来。)第二次直奉之役奉张与浙卢相约同举兵讨直。江城战事发动后,奉军亦分五路入关,其将领为姜登选、李景林、张宗昌、张学良、郭松龄等。奉张自上次失利后,鉴于老兵老将之无用,起用少壮派训练新兵,刻刻以复仇为念。这次起兵除宗昌、景林为客籍将领外,余均为奉军之少壮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