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avio Paz(1914-1998)
1990年获奖作家
(节选)
在我的窗外大约三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座墨绿色的高树林——树叶和树枝形成的高山,它摇来晃去,好像随时都会倾倒下来。由聚在一起的欧洲山毛榉、欧洲白桦、杨树和欧洲白蜡树构成村子坐落在一块稍微凸起的土地上,它们的树冠都倒垂下来,摇动不息,仿佛不断颤抖的海浪。大风撼动着它们,吹打着它们,直到使它们发出怒吼声。树林左右扭动,上下弯曲,然后带着高亢的呼啸声重新挺直身躯,接着又伸展肢体,似乎要连根拔起、逃离原地。不,它们不会示弱。折断的树根和树叶的疼痛,植物的强大韧性,决不亚于动物和人类,倘若这些树开步走的话,它们一定会摧毁阻碍它们前进的一切东西。但是它们宁肯立在原地不动;它们没有血液,也没有神经,只有浆液。使得它们定居的,不是暴怒或恐惧,而是不声不响的顽强精神。动物可以逃走或进攻,树木却只能钉在原地。那种耐性,是植物的英雄主义。它们不是狮子也不是蛇,而是圣栎树和加州胡椒树。
(朱景冬译)
夜晚的散步
黑夜从自己的躯体上取出一个又一个小时。每个小时都不同,但都严肃。葡萄、无花果、具有缓慢的黑色的甜蜜水滴。泉水:形体。在荒芜的花园的石头中间,风儿在弹奏钢琴。路灯伸长脖颈,转动、熄灭、叫喊。使思想失去了光泽的玻璃,温和的天气,邀请:啊,黑夜,从在世界中心生长的无形的树上凋落的巨大而闪光的树叶。
转弯时,我看见了幽灵:一位姑娘,要是碰她,她会变成一堆树叶;一个陌生人:他把面具摘下,没有面孔,目不转睛地望着你;一位舞蹈家,在一声叫喊的尖端旋转;“谁?”“你是谁?”“我在哪儿?”的询问声;像鸟儿的叫声一样走路的女青年;不完整的、像被分成两半的诗那样朝天裂开的思想的被摧毁的土地……不,没有一个人是你等待的,没有一个是在梦的褶皱里等你的睡美人。
转弯时,绿色植物结束,开始的是石头。没有什么,你没有什么可以送给荒漠;连一滴水或一滴血也没有。你蒙着眼睛沿着走廊、广场、小巷前进。小巷里有三颗星星在密谋。河流在低声细语。在你左边、右边和前后,传来无耻的窃窃私语和笑声。自言自语每一步都在窥探你,用它的喊声、讯号和信号、高尚的感觉,亲吻时字母I上的小点儿、抱怨的磨坊和聚在一起的破镜子。继续走吧:你不必对你自己说什么。
(朱景冬译)
平原
蚂蚁窝在喷发。裂开的伤口在沸腾,起泡沫,伸缩。此时此刻的太阳,面孔火红,太阳穴浮肿,一直不停地喷射血液。一个男孩一不知道在青春期的一个拐弯处,几场热病和一个意识问题在等他——小心地把一块小石头放在蚂蚁窝的剥了皮的口上。太阳把它的长矛插在平原的驼背上,侮辱着垃圾堆。它放射出来的光芒和一个空罐头筒——竖立在一座筋头巴脑的金字塔上——的反光,切割着空间的一切方向。寻找宝贝的孩子们和没有主人的狗群,在垃圾堆的黄色光辉中挖掘着。在三百米远的地方,圣洛伦索教堂的钟声在召唤十二点钟的弥撒。在教堂里,靠右边的祭台上有一尊涂着蓝色和玫瑰色的神像。神像的左眼里涌出一群灰翅膀的飞虫,它们成一条直线飞向圆屋顶,接着像一阵灰尘落下来,被太阳的手摸过的支架正默默地毁坏。工厂高塔上的汽笛在呜呜叫。一只身穿黑衣的鸟儿在盘旋,最后落在平原上唯一的一棵活树上。后来……没有后来。我向前走,穿过古老的大岩石和有着强烈光线的大堆大堆的物品,走下砂矿的长廊,通过像花岗岩嘴唇一样紧闭的走廊。我返回平原,平原上总是中午。同样的太阳一动不动地照射着停滞的景物。十二点的钟声还没敲完,苍蝇依然在嗡嗡地飞舞。这一分钟还没有爆炸为碎片,它不会消逝,只会燃烧,不会过去。
(朱景冬译)
黑曜岩蝴蝶
我的兄弟、儿子和叔叔们都被杀死了。我在特斯科科湖畔哭起来。这时,一阵硝石的旋风从石山上掀起。我被轻轻地卷起来,被安放在大教堂的门廊下。我变得那么小,那么灰,许多人以为我是一堆尘土。但是,我作为燧石和星星的团亲,作为闪电的孕育者,现在却成了从黑莓丛中的鸟儿身上掉下来的蓝羽毛。我挺着高高的胸脯跳舞,旋转、旋转、再旋转,直到最后平静下来。于是,我开始抛树叶、花朵和水果。兀鹰在我的腹内跳动。我是高山,做梦时能造出火的房子。我是一口首要的大锅,男人在里头经受煎熬,变成男子汉。在语言被砍头的夜晚,我和我的姐妹们拉着手跳舞,围着字母I又跳又唱。是被摧毁的字母表中唯一的高塔。现在我仍然记得我唱的歌儿:
金嗓子的光芒,
光芒,被斩首的光芒,
在碧绿的树林里歌唱。
有人对我们说:一条笔直的路,永远不会引向冬天。现在,我的双手直颤,语言挂在我的嘴边。请给我一把小椅子和一点阳光吧。
从前,每个小时都从我呼吸的气息里产生,然后在我的匕首尖上舞动一瞬间,再从我的小镜子的明亮的门里消失。我是文身的中午,赤裸的黑夜,在黎明的草丛里歌唱的玉石昆虫,召集死者的泥画眉。我在太阳瀑布里洗浴,在我自己身上洗浴,淹没在我自己的光芒里。我是划破黑夜的阴云和打开阵雨之门的燧石。我在南方的天空开辟了火的花园、血的花园。花木的枝条依然触摸着恋人们的额头。在那里,爱情是两块陨石在空间的相遇,而不是为得到一个火花飞迸的吻而进行摩擦的石头那种固执的态度。
每个夜晚都是树刺永远穿不透的眼皮。白昼永远也不能把自己计算完毕,它的碎片小得就像铜币。对散落在尘土中的那许多玉石珠子我已感到厌倦,对这种残缺不全的独粒钻石也已感到厌倦。蝎子的母亲多么幸运,它可以把自己的孩子吞噬。蜘蛛也幸运。蛇也幸运,它可以换皮。水是幸运的,它可以自己饮自己。这些形象何时才能把我吞掉呢?我几时才能坠入那些凄凉的眼睛中呢?
我孤孤单单,垂头丧气,就像从时间的玉米棒子上掉下来的颗粒儿。把我种在被枪杀的人中间吧,我将在上尉的眼睛里成长。把我带走吧,把我放在阳光下晒吧,我这个被你的躯体耕过的躯体将变成一块农田,在上面种一粒将收获一百粒。在年的那一边等着我吧,你会遇到我像闪电一样躺在秋天的旁边。摸一摸我的草一样的胸脯,吻一吻我那祭献的石头般的肚腹。旋风在我的肚脐上摇摆:我是舞蹈的固定中心。你燃烧吧,降落在我身上,我是医治不安的骨骼的生石灰坑。死在我的嘴唇上吧,在我的眼睛里出生。形象在我的躯体上产生:你喝那些水吧,记住你诞生时忘记的事情。我是不愈合的伤口,小小的太阳石:你要是摩擦我,世界就会燃烧。
把我的泪珠项链拿去吧,我将在时间那一边等你。光芒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幸运的王朝:敌对的孪生兄弟的结盟,从手指缝里流走的水和像骄傲的国王一样冷似石头的冰。你将在那里把我的躯体切为两半,从中读到关于你的命运的文字。
(朱景冬译)
大世界
你住在一片玻璃般的树林里。口唇细薄的海,早晨五点钟的海,在你睡觉的门口闪烁。当你的眼睛碰到它时,它的铁脊背就像铁甲的墓地一样闪光。大海在你的脚下堆起了剑、投枪、长矛、弩和短剑。在你周围有闪闪发光的软体动物,有长着活珠宝的植物。你的卧室里有一个眼睛的鱼缸。你睡在仅用一道闪光做的床上。在你的领域里有交织在一起的目光。在你的门槛上只有一个固定的目光。在通向你的每一条路上,都有一个没有反面的问题,一把斧头,一个纯洁的模糊不清的路标,一只装着火的杯子,另一个仅仅是个切口的问题,许多豪华的黏性物,一处由交织在一起的、不可避免的影射构成的密林。在你那挂满蛛网的卧室里,你口授着盐的法令。你利用着光亮,熟练地掌握冰冷的武器。到秋天,你回到客厅里。
(朱景冬译)
空中楼阁
致布兰卡和费尔南多·西斯洛
某些下午,路上总遇见一些异常的东西。蹭着它们,你的皮肤、眼睛和本能就会变化。于是我就冒险走那些很少有人走的小路。我右边是一大堆一大堆穿不透的物质,我左边是接连不断的犬齿。我登山,就像攀登那种固定的思想:这种思想从童年时代就使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们不得不面对它。楼阁位于岩石的顶端,仅由一个闪电构成。它像一把斧子一样苗条、朴素,它矗立在那里闪闪发光。它向谷地倾斜,显然试图将它劈为两半。这是只有一个房间的楼阁,熔岩的不可辩驳的主意!有人在里头唱歌吗?有人在里头相爱吗?有人自刎吗?风在我的额前频频呼啸,雷电在我的鼓膜上建立了它的王位。在回家之前,我采了一朵在石缝里生长的小花,那是一朵被闪电烧焦的小黑花。
(朱景冬译)
永恒的瞬间
睡与醒之际,有潺湲的河水在耳边奔流,流过影影绰绰朦胧困顿的形体。
是黑色和白色的流泉,是音响,是笑语,是呻吟,是一个迷惘的世界从悬崖坠下。
我的意识滑过河岸;沉落,升起,回旋然后一头栽入语言的止水。
文字!在人间烙下不灭的印记,又像猛然推开一扇天门,从词汇之树采撷音节,是破浪向前的船首,是对抗死亡的利器,在虚无的波浪上航行,浪花飞溅处水柱高高耸起!
早已过了期待中的时刻,昨日、今日和明日。
昨日在今日,明日是今日,今日更整个儿是今日;它既非自往昔来,也不知上何处去;今日就在人们眼前,今日永不消失。
人们没有死于死亡,却死于生命一生命并非生命——而是转瞬即逝的果实,是令人昏眩也叫人清醒的喜悦,死的淡漠带来生的炽烈——今日既非死亡,也非生存。
没有肉体,没有面貌,没有名称;今日就在我跟前面对着我。
我默默地站着,在我失去思想时形成的圆的中心。
没有空间停驻我的视线,逝去的岁月也没有留下任何踪影。
童年出现在一瞬间,未来是移不走的家惋:绷着脸的衣柜和排成行却不待客的坐凳。宽大的圈椅张开双臂,床上是仿佛猝死的丑行。
电扇——一只傲慢的昆虫——撒谎的窗扉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宇宙以自我为中心;我再次来到起点,一切的一切都是今日,一切的一切都归于永恒。
(伊莎·罗译)
中心
孤独感,对除我们自身以外的某个群体的眷恋,是对某个地方的一种无形的向往之情。从普遍存在于各民族之中的一个古老的观念来看,那就是整个人类世界的中心,宇宙的中心,有时甚至就是人们心目中的天国。神话也好,真实也好。这个群体即诞生于此。在亚斯泰克人看来,死了必然回归美克特兰,那是北方他们最初的故乡。他们营造房舍、建立城镇的众多仪式都暗示对那个神圣之都的向往,我们大家就是从那个地方被驱逐出来,一切圣地,诸如罗马、耶路撒冷、麦加都处于人类世界的中心,要不,就是象征或暗示着那个中心……
我们不仅被驱逐出了那个中心,而且还注定要踯躅在密林、荒漠崎岖的山路和黑暗的隧道,寻找那个中心。
(伊莎·罗译)
乌托邦
乌托邦,特别是一切现代的政治乌托邦,即便有其合理的构思为外衣,还依旧强烈地显示出它亟欲引导整个社会幻想那没有社会帮派的黄金时代,幻想那全体人民返回生命狂欢的黄金时代,现时代的节日——集会、游行、示威及其他宗教仪式,都预示着赎救日这一天必将到来。人们盼望整个社会恢复其原始的自由,盼望着人类返回到原始的单纯。那时,历史将停顿。时间(猜疑,被迫在善与恶、公正与不义、真实与想象之间作出选择)也将停止对我们的折磨。现时代停滞了,永恒的互相交往的王国将重新出现。现实会扔掉所有的面具,我们也将最终认识现实,认识我们的同类。
(伊莎·罗译)
孤独
在共同劳动、共同歌唱、共同欢乐的时代,人从来没有如此孤单过。现代人绝不可能无保留地献身于他所作的事业。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小小的一角时刻处于戒备状态,谁也不让触及。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都在自我审视。劳动,这个现代社会的上帝,已经不再是造物主。配合着无穷无尽的劳动,有无休无止的生活。孤独感,在旅社、在办公室、在车间和电影院里到处都可能出现的孤独感并非净化灵魂的尝试,也不是自我赎罪的表现,而是一种彻底的惩罚,是一个毫无出路的世界的写照。
(伊莎·罗薛菲译)
我们企求爱情
我们企求爱情——作为一种愿望,爱,是对两个心灵和谐一致的憧憬,是对牺牲、死亡乃至复活的一种渴求——赋予我们真正的生,真正的死。我们并不奢望幸福和宁静,我们只求有那么片刻真正的生活。那时,对立消失了,也便无所谓生和死,无所谓时限和永恒。我们仿佛意识到,生与死无非是同一现实之中两个相互对立而又互为补充的运动过程。创造和毁灭在爱的过程中溶成一体;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人们依稀看到了那至高无上的完美。
(伊莎·罗薛菲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