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zesiaw Miiosz(1911-2004)
1980年获奖作家
(选五章)
(第十二页)
他在灰尘仆仆的书架上发现一个家庭编年史的篇页,上面布满了读不清楚的字迹,于是他又一次拜访他童年一度住过的德维纳河上阴暗的房屋了,它被称为“碉堡”,因为它建立在这个地方,当年拿破仑在世,有一座“挥剑骑士”的碉堡曾经被焚毁,同时地基上暴露出地牢,还有一具骷髅被铁链拴在墙上。它还被称为“宫殿”,以便区别于尤金常常带着钢琴搬进去过冬的公园里的茅舍。他的那个亲戚曾经上过麦茨的耶稣会的经院,在圣彼得堡的军事法庭当过律师,但当他被要求改宗正教时,他便离职了;此后他回到“碉堡”来,孤单地过着,和任何邻居或家人不相往来,除了他所爱的姊妹雅姬加·伊兹卡夫人。“他们只用波兰语或者白俄罗斯语同仆人们讲话,非常讨厌俄语。”尤金同少数客人、他过去在圣彼得堡的同事讲法语。“他一直待在‘碉堡’里,实际上从1893年到1908年从没离开过。他经常大量阅读,也从事写作,但日夜大部分时间,在弹钢琴,他为它花了1500金卢布,那时可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如果他到什么地方去,那就是骑马去看望附近伊多尔塔的姊妹,人们常看见他们一起骑马穿过林子,他就欢喜骑上一个“女战士”型的马鞍。但她亡故以后,只有一个过路人停留在公园的门口,听见了他绝妙的音乐,才能证明这座房子里住着人。后来,音乐也听不到了,“虽然已经是秋天,人们会认为他仍然在弹奏,只是在‘宫殿’的内部,由于有双重窗户,不可能听见他了。”接着,突然间,他召集家人,甚至接见了牧师。他被埋葬在伊多尔塔家族陵园他的姊妹身旁。他留下了成包的手稿,内容不详,都用线捆扎起来。
(第十四页)
他在编年史中读到:“他死后不久,便开始吓了人。从那时起,‘碉堡’就没有宁静过,因为每个人都说,潘·尤金在走路。家具移动着,他房间的书桌变换了位置,钢琴夜间在他书房里弹奏起来,楼上图书室里有离奇古怪的活动。这件不愉快的事是由维尔诺银行的代理人、米祖斯拉夫·雅沃维茨基先生发现的,他由于房屋继承人想弄到一笔贷款,便到这里来对房屋进行估价。他们为他在尤金的书房里安了一个铺位,这是一间镶有橡木地板的大房间,窗子面对德维纳河,钢琴和书桌旁边有些书架,上面摆着尤金想留在手边、不必上楼到图书室里去取的那些书;一进房,人们就会注意到那些画和一座从摄政时代传下来并饰有拿破仑鹰章的贵重的钟。夜半时分,客人恐怖地拉铃叫仆人,把粗绒线做的铃绳都拉断了,他等不及救援到来,便穿着内衣从窗口跳了出去,由于这样冒失,他后来患了一场肺炎,因为外面很冷。人们终于习惯了‘碉堡’里的骚扰。但是德鲁雅新来的教区牧师魏伯神父的遭遇却颇不寻常。他一次来访问‘碉堡’,随便翻阅了一下照片簿,突然在一张照片面前沉吟下来,打听这张是谁。当他听到女主人说,这个人是她两年前死去的姐夫时,他便说道,‘这就怪了,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说一下,潘尼——也许最好不做声,因为你可能认为我说这件事,是丧失了理智——但是,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还得告诉你,他昨晚就在修道院我的房间里。’于是,他告诉她,他巡视了教区回来,很早上了床,开始读书来催眠,这时他听见门咯吱一响,先是餐室里,接着隔壁起居室里有了脚步声。门打开了,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穿着很讲究,带着富人的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充满自信,光蓍头,没有穿外套。魏伯神父以为他是附近一位他还没见过的地主,有什么急务来到这儿,于是他开始为了被发现这么早上床而道歉。那个陌生人沉默地走近他,把手放在小桌的大理石顶端,说道,‘为了证明我来过,我把我的指纹留下来。’接着,他便转身走掉。他不慌不忙,穿过没有点灯的起居室,然后是餐室,打开通往旧日修道院走廊的门,他的脚步渐渐消失了。但是,牧师后来才想起来,通往庭院的门是锁着的,通往街道的大门和大门里的耳门也是锁着的。尤金继续让人想起了他,直到1914年2月那一天他的兄弟约瑟夫过世为止。”我很想知道,读者也会这样想,哲学是不是真的能够帮助抑制人生的激情?也许所有智慧毫无用处,假如渺小的愤怒、不快和家庭口角是如此持久,甚至迫使我们死后还在行走的话?
(第十七页)
一幅叔本华的画像,谁知道为什么,配上了埃拉的一幅画像,她笑得像谜一样,画家还给她戴上了一顶文艺复兴时期的帽子,也许与“泰坦尼克”号甲板上的女士们戴的帽子相仿。“噢,哲学家,”流浪汉对他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你了。到底谁要人告诉,真理是心灵对它的功利主义使命的一种反抗呢?谁要人告诉,命运在分配智能的天赋时是势利的,那些天赋完全是平庸的,一味追逐幻想,应当屈从于少数中的少数,承认自己的劣势?‘他毋宁是个爱看戏的人,因为他摆脱万物在看戏。’艺术家和哲学家,不就是千百万中的一个?我也是这样,如果我事先知道有什么等着我,我可不就选定的生命和幸福吗?即使现在,当我知道我的同代人的生命和幸福什么也没留下来,这就不难猜想,你为什么没人欢喜,而且永远不会有人欢喜了。没有人曾经如此有力地将儿童和天才同其余的人对立起来,他们永远在盲目意志的威力之下,其本质就是性欲;没有人曾经如此有力地解释过儿童的天才:他们是旁观者,贪婪,饕餮,是尚未被神的意志所俘获的心灵,虽然我想加一句,是为厄洛斯所引导的心灵,但却是一个仍然自由的跳舞的厄洛斯,对目标和服务一无所知。而艺术家或哲学家的天赋同样在对于成人的俗界的隐匿敌意中有其秘密。你的语言——哦哲学家——表面上如此合于逻辑而又确切,伪装多于启示,人们才实在无法接近你。承认这一点吧,你的唯一主旨就是时间:一个仲夏夜的假面会,开花的少女,在一小时之内生生死死的蜉蝣式的世代。你只问了一个问题——值得人去被诱惑和被捕获吗?
(第十八页)
情人们早晨走进村庄上面的小路上,他们俯视下面的山谷,为他们自己和他们在活人的尘世中所扮的角色所眩惑。
下面的溪流,绿色的草地,和对面山坡上陡峭的树林层。
他们走在一只黑色啄木鸟扑动在枞树中间、新苜蓿的气息从峡谷边缘升起的地方。
现在他们在树丛中发现了一座小桥,一座有扶手的真桥,它通向另一边什么地方。
他们走下去时,看见松树框架里有两个钟楼的屋顶,闪闪发出铜绿色,他们听见了一个小钟的微音。
那个修道院,比它高许多的路上的小汽车,阳光下有回声,然而沉寂。
作为一个启示的开端——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启示——因为它决不会超过它的开端。
哲学家,你对他们短暂的自我热忱未免太严格了,虽然即使那时他们观看事物,也仿佛生存的虚荣就在过去之中,于是我退一步说,你的这段话证实了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第二十页)
暴露出为河床所切割的坚硬熔岩的地球,广漠无垠的地球,空空洞洞,远自草木生长前以来。
而他们所到达的河流,被探险家们称为“哥伦比亚”,挟巨波奔腾而下,形成一种寒冷的液体的熔岩,灰得仿佛上面既没有天空,也没有白云。
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星球从被腐蚀的岩石扬起尘土的风。
走过一百里之后,他们到达平原上的建筑物,走了进去,一个火山似的沙漠的旧梦证实了;
因为这是一个博物馆,保存着公主们的刺绣,一个加冕王子的摇篮,一位被遗忘朝代的皇帝国戚们的照片。
风喧闹地拍打着铜门,镶木地板在沙皇尼古拉和罗马尼亚王后玛丽娅的画像下面吱嘎着。
是什么疯人选择这个地方来存放他所钟爱的纪念品,紫丁香色的披肩和双绉的衣服?
为了随家人旅游比亚里茨的可爱少女因失去了肉感而有的永远的辛酸。
为了抚摸和耳语在四散的浮石和雪花石的喋嗫旁相形见绌的羞耻。
直到连悔恨都淡薄了,只剩下一阵又聋又哑的抽象的疼痛么?
他的名字叫做萨姆·希尔,他是个百万富翁。在多风的高地,哥伦比亚河从“岩山”奔流而下,在鲜新世以来的火山岩层中为自己冲出了峡谷,不久人们又在华盛顿州中部和俄勒冈州中部划出了一道边界——他1914年就在这里建造一座大厦,准备作为博物馆,纪念他的朋友,罗马尼亚的玛丽娅。一位宝座上的美人,爱丁堡与萨克斯一科堡一戈塔公爵和俄罗斯大公主的长女,从而是国王乔治和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表妹,1893年她年方18,嫁给了罗马尼亚加冕王子费迪南德·霍恩佐伦一齐格马林根。传闻她有une cuisse légère,即一只细腿。不论真相如何,萨姆·希尔把他的建筑物命名为“马丽希尔”,把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连在一起;博物馆于1926年落成,皇室客人踊跃参加了开幕式。少数游荡到那儿的旅客可以看见她穿着罗马尼亚民族服装;还可以惊叹于她的雕成的宝座,她的纺轮,和她的织机。她的梳妆用品保存在展览盒里,墙上挂着她的亲戚们的画像,主要是沙皇一家人。
(绿原译)
关于独立岁月的篇页(选三章)
(第三十五页)
比起深入到那个由他父亲制服领子上曲折的银包条纹所标志的区域,到达倾向太平洋的哥伦比亚河,或者在流到北极湖的阿大巴斯卡河旁支一个篷帐,要容易得多。这是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他们住在堤岸街,就在圣雅各教堂旁边,谁会想得到一个人能够在自己内心如此生动地保存着花香、长椅和晚祷呢?他们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上,一个士兵在驾驶座上,沿着维利亚河驶向安托科尔,出了城,远处有工兵驻扎在河岸。一切都是绿色,炮台也涂成那种第一次看见的特殊的橄榄绿,窗外是一辆装甲车,也是绿色,这时父亲唱道:
洛瓦河的岸边,
有我的出身和摇篮。
两种货物从那个国家流来:
美丽的丝带和枪杆。
那支歌唱的什么?是唱从法国运来的武器?是唱一辆装甲车?他们还这样唱:
在远远的河旁,他阵亡了,
一朵白玫瑰在他的坟头。
也是在堤岸街,不过是在另一端,靠近港口,布尔夏特太太站在钢琴的(他记得)左边,引吭高唱另一个士兵的歌,很难懂:
小酒店的回声回到了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