Александр c o(1918-2008)
1970年获奖作家
乡下乳酪、番茄,属于背囊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位邻舍。她会从城里换回来五十个大面包卷,足够三个家庭的食用。
农妇的背囊很牢,很宽,很便宜。它的容量远超过那些彩色鲜艳的远足背囊,虽然后者有数不尽的小口袋——外加发亮的金属扣襻,这种背囊能承载的重量,就是一个农夫健壮的肩膀也不胜负荷。
于是,农妇便将背囊提高到背脊的中上部。把布带勒上前额,像马的套头。这样,背囊的重量就平均分配在双背与胸部上。
我不是建议各位也去背这么一个背囊。但是,假如你给这种背囊顶撞了,不要生气,改坐计程车吧。
(颜元叔译)
一日之始
日出时,三十个年轻人跑入一块林中空地,散开,脸朝太阳,弯腰,下跪,低头,躺平,舒臂,举手,然后又下跪。他们这样周而复始做了十五分钟。
从远处看,你会以为他们在祈祷。
在当今世界里,要是人们每天注意自己的肉体,耐心照顾自己的肉体,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以同样的态度来照顾自己的灵魂,他们就要受到嘲讽了。
不,这些年轻人不是在祈祷:他们是在做早操。
(颜元叔译)
涅瓦河上的都市
圣爱碴克教堂的拜占庭式圆屋顶下,跪着的众天使举着一座大烛台。
三面的黄金尖顶,在涅瓦河与莫伊卡河的两岸,相互辉映。第一个地方,铜狮、鹰狮与人面狮守卫着宝藏,或在睡眠。拖曳历史的六马,驰骋在罗西的巧妙屈曲的尖拱上。成百的高阔门廊,成千的耸立屋柱,跳跃的骏马,勇猛的公牛……
此地不准新筑,多令人安慰!不准摩天大楼挤入到芮夫斯基的视景,也不准五层的公寓——像鞋盒——破坏格里波耶多夫的运河景色。当今没有建筑师,不拘他多奴性或多无见识,敢于利用他的影响力在这一带乱兴土木。
这些古老的建筑对我们是陌生的,但它们是我们的荣耀!今天,能够漫步在这些建筑间的大道上,是多大的喜悦!然而,这一切的美是俄罗斯人建造起来的——咬紧牙关、愤怒诅咒、在沼泽中腐烂的俄罗斯人。我们的祖先将他们的白骨,压缩、石化、蜕变而形成的这些宫殿——褐黄的、血红的、深棕的与浅绿的宫殿。
然而,我们在大灾难与大混沌的现代人生又如何呢?我们的爆炸性的抗议,我们在行刑前面的呻吟,我们的妇女们的泪水:这一切的代价将会完全被遗忘?这一切的代价也能诞生出完整永恒的美吗?
(颜元叔译)
破桶
是的,卡顿森林,让一位往日的士兵去重访,是令人悲惋的地方。森林一处,还留着十八年前的遗迹。虽然部分坍塌了,战壕与阵地还依稀可寻。这是强壮的苏俄士兵,穿着破烂的大衣,挖洞藏身的处所。掩体的梁木已经不见,壕沟却依旧深刻在泥土里。
我没有在这里打仗,我的战场就在邻近不远。我穿过一个个掩体,想象当时的情况。当我从一个掩体走出,一脚踢上了一个破桶,想必这是十八年前留下来的遗物。
就在大战的每一个严冬,这水桶可能变了形。很可能,一个聪明的士兵在什么火后的村庄发现了它,把它的底敲掉,把它敲成个圆筒,连接着火炉与烟囱。于是,在这个掩体里,在漫漫的长冬里,九十天乃至一百五十天,在战况胶着的拖延中。多少的烟火从这个破桶吐出来。炉火烧得这个破桶热得发红,士兵们向它伸手取暖,在它身上点烟,在它面前烘面包。当烟火不尽地吐出时,吐不出的是围在炉边的人的思绪,要说而无法说的话,要写而写不成的信——而后来,唉,他们就这样沉默以终。
于是,一个早晨,情况突变,掩体要被放弃,军官命令士兵:“走!快走!”一个勤务兵用水浇熄了炉火,把炉子搬上卡车,只是这个破桶被留了下来。
“这个破家伙带它干吗!”上士大叫,“到下一个营地,另外找一个就是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此外春天也快到了。手持破桶的勤务兵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它丢在掩体的门口。
自从那时,变化很大。屋梁被人拆走,木床木桌被人搬走,只有这个忠实服务过的破桶还留在掩体的门外。
当我驻足在这个破桶边,热泪涌上了我的眼眶。我想起了战时的那些朋友,他们是多么美好。那支持着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希望,还有无私的友谊——这一切都像烟一般,消失了;如今,再也用不着它,这个锈烂的破桶便被完全遗忘了。
(颜元叔译)
倒影
在急速流动的河面上,远近事物的倒影,都不清晰;即使河水清澄,没有泡沫,倒影在持续流动的波纹里,变化不已的水之万花筒里,还是不稳定,还是朦胧,不可理解。
只是当水已流过一河复一河,到达一个宽广宁静的河口,或休息在什么止水区或静静的小湖里的时候,我们才能在它的似镜的平滑表面,看见岸上树木的每一片叶子,白云的每一飘丝,还有深而蓝的苍穹。
我们的生命亦复如是,假如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清楚看见或反映真理的永恒面貌,难道不是我们也如流水,还在走向某个目的——因为我们还活着。
(颜元叔译)
在叶赛宁故乡
四个单调的村庄连续出现在这条路上。灰尘。没有花园,没有丛林。篱笆摇晃。这里那里有颜色俗艳的百叶窗。路中间有一座抽水机,一头猪在上面磨痒。一辆单车的影子掠过,引得单列的鹅伍一齐回头,同时发出抗议的嘎嘎声。鸡群在路上在院子里,匆忙抓耙泥土——在寻找野食。
就是村里的杂货店,看来也像一座松垮的鸡舍。碱鱼。几种伏特加酒。黏黏的煮制糖果,十五年前人们就不吃它了。圆滚滚的黑面包,比城里的重两倍,看来刀也切不开,非得挥动斧头不可。
在叶赛宁的茅舍内,可怜的间隔,上面不到天花板,把空间分成方柜或方盒,难称房间。外面是围起来的小院落。这里曾经有一座浴室,谢尔盖常常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创作他的第一批诗篇。篱笆外面是一个小牧场,那是常有的。
我在村里到处走走。这个村庄就跟许多其他的村一样。村民们关心的还是庄稼、赚钱,跟邻舍看齐。我很感动。神圣的火曾经烧灼这一片乡土,而今它还在烤灼我的脸。我走在奥卡河的陡岸上,以惊奇的眼光注视远方——难道真是远方那一线克佛罗斯托夫丛林,引发了下面的激动诗句:
松鸡的哭泣喧嚣在丛林……蜿蜒于草原的奥卡河如此宁静;是否是同一条河使他写出:
阳光的大草堆隐存于水波深处
……
造物者向这座村庄投掷了一支伟大的天才霹雳,投入到这位脾气急躁的乡下孩子的内心,这个震撼打开了他的双眼,让他看到如许的美——在火炉边,在猪栏里,在打谷场上,在原野里。这种美,后来的人完全忽视了,把它踏在脚下。
(颜元叔译)
我们不死
显而易见,我们很成熟,我们拒绝死亡与死者。
假如家庭里有人去世,我们避免写信,避免造访,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对待死亡。
提起坟场是不当之举。你不会对人说:“抱歉,我星期天不能来,因为我要去坟场造访我的亲戚。”既然那个人不能再请你吃饭,干吗还去理会他?
把一个死人从城镇运到另一个城镇——哪有这种事!没有人会为此把车借给你。如今,要是你没有身份,你就得不到一辆灵车,也不会有一个送葬行列——你只配一辆卡车的急速运输。曾经,人们在礼拜天到墓地去,漫步在坟墓间,唱着美丽的颂诗,撒播芬芳的香料。这些让你的心灵获得安宁,平息你对死亡的恐惧。死者好像在坟墓里微笑着说:“没有关系……不要怕。”但今天,假如有一处墓地还维持着,总有一个告示牌:“死者的亲属,保持整洁,否则罚款!”但更常见的是:推土机把坟场铲平了,变成了运动场与公园。
有些人为了祖国死去——这样的死亡还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曾经,教会专定一天来怀念战场上倒下去的死者。世界上大多数的国家都有这类纪念日。
像这样死去的俄罗斯人太多了。可是我们已经没有这种纪念日。要是你停止工作去思念死者,谁来建设新世界?在三次战争中,我们死掉这么多的丈夫、儿子和情人;然而,我们厌恶去怀念他们。他们死了,死了就忘了。他们躺在木头标示的下面,干吗让他们来干扰我们的生活?因为,“我们”自己永远不死。
(颜元叔译)
野火与蚂蚁
我把一段朽木扔进火中,却没有注意到里面长满了蚂蚁。
木头开始噼啪燃烧,蚂蚁倾巢而出,绝望地四下奔跑。它们沿着顶端跑,被火焰烧着,便扭曲了身体。我伸手捡起木头,把它丢到一边。许多蚂蚁得到机会,逃到沙地上或松针里。
但是,真奇怪,它们却不逃离这堆野火。
它们征服了自己的恐惧后,立即又回来,做圆圈的奔绕;某种力量吸引它们回到已被遗弃的家园。不少蚂蚁爬回正在燃烧的木头,在上面乱跑,终于被烧死在那里。
(颜元叔译)
奥卡河之旅
旅行于俄罗斯中部的乡村道路上,你才开始了解,为什么俄罗斯的乡村有着那么一股慰藉的力量。
那是因为它有众多的教堂。教堂冒出在山脊上,像红白的公主站立在河岸边;教堂的细雕钟塔浮在平常的村舍上。这些教堂互相反应,从距离遥远难以互见的村庄里,一齐上升,朝着同一苍穹。
无论你信步到哪里去,在原野,在草原,离开村舍许多里,你不会孤单:在一丛树的上面,在大干草堆之后,甚至在地平线的远处,总有钟塔的圆顶向你召唤。
但是,走入村庄,走近教堂,你才了解那些在远处向你召唤的教堂,实质已死。它们的十字架早已弯曲或已除掉,圆顶的油漆剥落而露出生锈的黑底。教堂的屋顶与墙隙,长满野草。墓地无人照管,十字架被推倒,窀穸被挖劫。神坛上的神像褪色于雨水的冲洒,坛上写着不堪入目的脏话。
教堂的门廊里堆着一桶桶食盐。一辆拖拉机向它们转了过来;一辆卡车正退向法衣室的侧门,去接运一批麻布袋。一座教堂变成机声隆隆的工厂;另一座上了锁,寂静如死城。别的教堂改成了俱乐部,作为政宣会的会场(“我们要提高牛奶的产量!”)或放映电影:《海之诗》,《大冒险》。
人们一径是自私的,常常是邪恶的,但是,一日三次的祈祷钟总会按时敲响,钟声飘扬在村庄上、原野上与丛林上。那钟声在唤醒人们,必须放弃红尘里琐碎的眷恋,向永生付出一小时的思念。晚钟如今只在一首小调里留下来——它曾经企图将人们提升到超越禽兽的层次。
我们的祖先把他们的最佳心力投入到这些建筑与这些钟塔里——他们的全部的知识与全部的信仰。
来吧,费弟卡,打起精神,不要难过!电影六点开演,八点还有舞会……
(颜元叔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