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blo Neruda(1904-1973)
1971年获奖作家
——你欢乐的声音,我已忘却你的双眸。
有如鲜花离不开芳香,我割不断对你的朦胧记忆。我就像一处一直在疼痛的创伤。只要你一加触碰,立刻会使我遭受莫大的伤害。
你的脉脉柔情缠绕着我,有如青藤攀附着阴郁的大墙。
我已忘却了你的爱,可我却从每一个窗口里隐约地看到你。
因为你,夏季沉闷的气息使我痛楚。因为你,我又去留意燃起欲望的种种标志,去窥视流星,去窥视一切坠落的事物。
(林光译)
英雄
我随处都能找到英雄,仿佛他们就在我的思绪中。起初,我不知道如何识别他们,不过我既然已经落入生活的陷阱,看见他们从我身旁走过,就学会赋予他们以他们并不具有的东西。可是,这倒使我对这种英雄气概感到厌倦,而且很不耐烦地予以拒绝。因为,我现在喜爱的是对不幸折腰的人,是一挨鞭子就吱哇乱叫的人;我喜爱的是不会欢笑的忧郁的英雄,这样的英雄还把生活看作一座潮湿的、没有一丝阳光的、阴森森的大仓库。
然而,眼下我没有遇到这样的英雄。我的思绪中仍然只有旧的英雄气概,旧的英雄。
(林光译)
这寒意逼人的一天
他的离去有如仲夏时节的一天骤然寒意逼人,他是在他的作品备受欣赏时刻猝然长逝的。
我要给马里亚诺·拉托雷的不是一篇悼词。
我要献给他生活在水边的智利涉禽的翅膀和凄厉的叫声,以及它蓦然飞起时有如一把戴孝扇子那样黑白相间的羽毛。
我要献给他秧鸡的哀鸣,我还要献给他智利全部椋鸟有如胸膛里沸腾的热血似的红斑。
我要献给他黎明时分沿马乌莱河岸迎着河的芳香旅行的骑手脚上那沾满晨露的农家马刺。
我要高举起祖国的葡萄酒杯,盛满他描绘并享用的各种精华献给他。
我要给他留下一串鞋形草编的黄色念珠,给他撒下开在山涧的鲜花——纯洁的野花。
他还应该得到绿荫如盖的智利卫矛树的神秘低语和南美杉的繁茂枝叶。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无愧于我们献上的鲜花,而献给他的用波尔多树、爱神木、喇叭藤和月桂树编就的真正桂冠,从今天起已置放在阿劳科人的群山之巅。
无论是在夏日的阳光还是在雨中,陪伴他的有收获葡萄的谣曲,还有在走廊里和屋檐下的梳着长发辫的村姑。
挂在脖子上的那条吉他的三色带子,连同谣曲的歌声,此刻花冠似的环绕他的遗体,并将与他为伴。
在他身旁我们听见了农民和大草原居民的脚步声,听见了矿工和渔民的脚步声,听见了在我们严酷的土地上劳动、耕作、挖掘并使之变成沃野的人们的脚步声。
在这个时刻,五谷在孕穗,而且再过不久,成熟的麦穗就会翻腾起金黄的浪花,怀念离去的人。
从维多利亚往南直到那些翠绿的小岛,在田野上和村庄里,在茅屋里和道路上,他不再和我们在一起,但我们将永远想着他。载着海产的小帆船将在海上飞驰,可是在这些小岛之间再也不见马里亚诺的踪影。
他热爱智利的大地和海洋,他以耐心,智慧和爱征服了智利的大地和海洋,他的语言和湛蓝的眼睛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在我们美洲,任何国度的统治者只会奉送本国的财富。作家则和人民的斗争结合在一起,捍卫并维护民族的遗产。如果我们的习俗和服饰遭到亵渎,作家以后也一定会寻回我们的歌曲和吉他——像马里亚诺·拉托雷那样的人们曾经用民族的歌声不屈不挠地保卫过的财富。
我们要在他那卷帙浩繁的著述中探索,通过他那些珍贵的作品去认识并捍卫我们民族特有的一切。
是祖国大地造就了经典作家,或者说,经典作家是其著作与祖国大地结合的产儿;很可能马里亚诺·拉托雷就是我们身边的第一个经典作家,然而我们却没有认识到他对祖国大地的耿耿忠诚所具有的永恒意义。由于他的著作,故人、工具和小鸟、语言和倦意、动物和节日,将永远使人感到清新。
他的心是一只用马乌莱森林出产的香木制成的船,在马乌莱河口的造船厂里精工捶打修造而成,它将继续载着祖国的气度、花朵和诗歌航行在汪洋大海中。
(林光译)
毕加索是一支种族
我们美洲有无穷无尽的发现:人们突然会在荒无人烟的岛屿或者躁动不安的丛林的地底下发现黄金塑像、绘有图画的石块、绿松石项链、巨大的头颅。这都是那些不计其数的生灵的遗物,他们还不为世人所知,需要去探索,去命名,以便使他们不致辜负数百年的沉寂。
如果在我们美洲某一个岛屿上,接连有好几个地层里发现了毕加索,发现了他那丰碑似的不朽抽象、他在石窟里的创作、他的精致的珍宝、他的表现幸福和恐怖的绘画。那么,惊讶万分的考古学家们一定会去搜寻曾经创造和积累了寓言般的物品和奇迹的居民和文化。
毕加索就是一座岛屿。就是一块由亚尔古英雄、加勒比人、雄牛和甜橙主宰的大陆。毕加索是一支种族。在他心中,太阳是不会没落的。
(林一安译)
智利的森林
……在火山山麓,在冰川侧畔,在几个大湖间,静穆的智利森林散发着芳香,林中树木杂陈……我的双脚陷入枯叶中;一根松脆的树枝发出碎裂声;巨大的山毛榉树高高挺起它那向上怒张的身躯;穿过寒林飞来的一只鸟,扑打着翅膀。栖息在阴暗处的枝桠上。它随即从隐匿处双簧管似的鸣啭起来……月桂树的浓香和波耳多树的幽香扑鼻而来,弥漫了我的整个身心……瓜伊特卡群岛的柏树阻断了我的去路……这里是个立体世界——一个岛的国度,一个叶片纷呈的境界……我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揭开一个隐蔽的洞穴,一只浑身红毛的大蜘蛛死死盯着我,一动不动,大得像只螃蟹……一只金色步行虫把臭烘烘的气息向我喷来,同时它那彩虹般灿烂的身影,像一道闪光似的消逝了……我穿过比我高的蕨类丛林时,从它那冷冷的绿眼睛里落下60滴泪珠,洒在我的脸上;而它那扇子般的叶片,在我身后久久颤动……一棵腐朽的树干是何等珍贵!……黑色和蓝色的蕈类给它安上耳朵,红色的寄生植物为它缀满红宝石;另外一些懒洋洋的植物借给它胡须和幼芽;一条蛇如同一股气体,从树干的腐烂内脏里飞速喷射而出,仿佛死去的树干逸出它的魂魄……更远处,每一棵树都与它的同类分开……它们高高耸立于神秘的大森林覆盖层之上,它们的枝叶有的呈线形,有的像鬈发,有的多枝杈,有的呈披针形,风格各不相同,像是由一把不停剪动的剪子剪出来似的……一道峡谷;底下,澄澈的溪水从花岗石和斑纹大理石上悄然流过……一只柠檬般纯黄的蝴蝶,在水色和阳光之间翩跹飞舞……在我身旁,无数朵黄蒲包花频频向我点头致意……殷红的喇叭藤花在高处悠悠飘摆,如同从神奇森林里淌出的点点鲜血……殷红的喇叭藤花是鲜血凝成的花朵,洁白的喇叭藤花是白雪凝成的花朵……在树叶的战栗中,一只狐狸飞也似的穿过那片寂静,但寂静毕竟是这些枝叶的法则……远处隐约传来一只野兽迷惘的吼声……一只藏匿着的鸟儿猛地往斜刺里钻过去……树木花草在窃窃私语,直说到一阵暴风雨使大地的各种乐音齐声高奏起来的时候。
不了解智利大森林的人,也不会了解我们这个星球。
我就是从那块疆土,从那样的泥泞,从那片岑寂出发,前往世界各地去讴歌的。
(林光译)
词语
……先生,您确是什么都喜爱,可这是高歌或低吟唱出的词语……我对它们顶礼膜拜……我爱它们,依恋它们,追求它们,咬住它们不放,把它们加以融化……我对词语爱得如此之深……那些意想不到的词语,那些被焦切地期待着的词语,我悄悄窥探着,直至它突然出现……那些叫人喜爱的词语像斑斓的宝石那样闪耀,像银白色的鱼那样跃动,它们是泡沫,是丝线,是金属,是露珠……我追寻着某些词语,它们美不可言,我要把它们运用到我的诗中去……我在它们营营嗡嗡地飞过时截住它们,牢牢捉住,清洗干净,剥去外皮,我坐在这盘菜肴前面,感受到它的晶莹、活跳、象牙的色调、植物的苍翠、油润,像水果,像海藻,像玛瑙,像橄榄……于是我把它们翻搅,摇晃,饮用,大口吞吃,咀嚼,加上配菜,然后摆脱它们……我把它们当作钟乳石,磨得锃亮的小木片、煤块、波浪送来的遇难船的残骸,嵌进我的诗中……词语里什么都有……因为一个词移动了位置,或是因为另一个词像小女王那样闯入一个并不欢迎她却要服从她的句子里,于是一个完整的思想便发生了变化……它们有阴影、透明度、重量、翎毛、毛发,它们在河上漂流有多远,移居的国度有多少,生长的根有多长,那它们吸取的东西也就有多少……它们是最古老的,又是最新鲜的……它们生活在隐藏的灵柩里,生活在初吐的蓓蕾中……我所使用的是何等优美的语言——由凶狠的征服者那里继承来的何等优美的语言!……这些征服者具有世上从未见过的贪婪胃口,大踏步地跨过崇山峻岭,越过崎岖的美洲大陆,寻觅着马铃薯、灌肠、菜豆、深色的烟草、黄金、玉米、煎蛋……他们把宗教、金字塔、部族、偶像崇拜,跟他们带在口袋里的东西一样,大口大口地吞下肚去……他们把所过之处夷为平地。不过,从他们的皮靴里、胡子里、甲胄里、马蹄上,掉下璀璨的语词——语言在这里发出宝石般的光彩,把它留给蛮族。我们有所失,也有所得……他们掠走黄金,也留下黄金……他们带走一切,也留下一切。他们给我们留下了词语。
(林光译)
在这个时期之末……
在这个时期之末,我又独自驻足在新发现的土地上,似乎这次长途跋涉全属徒劳。就在生的阵痛里,就在我早期的诗歌源泉喷涌而出,莫名的恐惧使别人也使自己的惊惶不安之际,就在我的创作欲望已经激发的那个新的黎明,我陷入了极度痛苦和第二次孤独中。我何去何从?我应回归哪里,应投往何方,应在何处沉默或激动?我向光明和黑暗的所有方向看去,除了我亲手精心创作的空虚之外,一无所见。
然而,最靠近的、最根本的、最广泛的、最出人意料的事物,直到此刻才在我前进的道路上出现。我思虑过整个世界,却没想到人;我残忍而痛苦地探索过人的心灵;我看见了城市——不过是空荡荡的城市,却没有想到人;我看见了外表悲惨的工厂,却没看见屋顶下的、大街小巷的、车站的、城市里和村野上的痛苦。
最初射穿西班牙吉他的子弹没有使它发出乐音,却使它喷出鲜血,这时我的诗歌幽灵似的停留在人类受苦受难的街心,并开始从它顶上升腾起一股鲜血的激流。从此以后,我的道路与大众的道路汇合了。我突然觉察到人民需要我从孤独的南方向北方进发,人民期望我卑微的诗歌能成为剑和手帕,以便擦干深重的痛苦使他们淌下的汗水,以便使他们得到一件争取面包的武器。
从此空间拓宽了,变得深厚而且持久。我已经稳稳站立在大地上。我们要不受限制地掌握存在的一切。我们无需探寻奥秘,我们就是奥秘。我的诗开始成为空间茫无边际的氛围——既弥漫于海下又弥漫于地下的氛围的物质部分,开始进入奇异植物的长廊,开始在大白天与太阳的幽灵谈话,开始勘察藏在大地隐秘处的矿坑,开始使秋天和人建立起已被遗忘的联系。天空暗淡下去,而发出的磷光和令人恐惧的闪电不时照亮天空;一座用远非最直露最陈旧的语言建造的建筑物,隐约出现在天边;一片新大陆从我的诗歌的最秘密的原料中升起。我定居在这片土地上,为这个王国进行分类,触摸它所有的神秘海岸,平息它的浪花,浏览它的动物学,走遍它的地理经度,就这样度过了许多黑暗、孤独和渺茫的岁月。
(林光译)
不死的诗歌
诗歌创作永远是一种和平行动。诗人诞生于和平环境,和面包由面粉制成是一样的。
纵火者、武士、狼都在搜寻诗人,以便烧死他,杀害他,咬死他。在一座阴森森的公园的树林中,一名好勇斗狠的人使普希金受了致命伤。一匹烈马疯狂地从裴多菲丧失生命的躯体上践踏过去。拜伦在希腊为反战而牺牲性命。西班牙的法西斯分子在发动战争时暗害了它的最杰出的诗人。
拉斐尔·阿尔韦蒂是这种屠杀的幸存者之一。他本该死过上千次。有一次是在格拉纳达。另一次,死神在巴达霍斯等他。在阳光普照的塞维利亚,在他小小的故乡,在加的斯和圣玛利亚港,有人在找他,要用刀子捅死他,要吊死他,要通过杀害他再次扼杀诗歌。
但是,诗歌没有死,它像猫一样有7条命。有人折磨它,把它拖在街上,啐它,嘲弄它,一心要吊死它,流放它,把它投入监狱,开枪打它。然而,他逃脱了所有这些谋害事件,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发出米粒一样灿烂的微笑。……
(林光译)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
9月是帚状栎芥开花的季节,在这个月份,原野变成起伏波动的黄地毯。在这一带海岸上,南风怒吼着猛刮了几天;夜里只听到它的呼啸声。天放晴时,大海像碧琉璃和巨大白色块。
你来了,加夫列拉,你是这些帚状栎芥,这些岩石,这狂风的心爱女儿。我们大家都满怀喜悦地欢迎你。谁都不会忘记你赞美智利的山楂树和白雪的歌。你是智利女性。你属于人民。谁都不会忘记你描述我国儿童赤裸的脚的诗行,谁都忘不了你那些“可恶的话语”。你是令人感动的和平拥护者。为了这些,也为了别的理由,我们热爱你。
你来了,加夫列拉,你来到智利的帚状栎芥和山楂树近旁。我应当捧出鲜花真诚而又不拘礼仪地欢迎你,这符合你的伟大和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岩石和9月的春光为你敞开了大门。看见你畅怀地笑着走进智利人民使之充满鲜花和歌声的神圣土地,我无比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