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wabata Yasunari(1899-1972)
1968年获奖作家
一
在比平常稍凉的水中游过泳,腿脚会显得略洁白些。莫非蓝色的海底有一种又白又冰凉的东西在流动?因此,我觉得秋天是从海中来的。
人们在庭园的草坪上放焰火。少女们在沿海岸的松林里寻觅秋虫。焰火的响声夹杂着虫鸣,连火焰的音响也让人产生一种像留恋夏天般的寂寞情绪。我觉得秋天就像虫鸣,是从地底迸发出来的。
与七月不同的,就是夜间只有月光,海风吹拂,女子就悄悄地紧掩心扉。我觉得秋天是从天而降的。
海边的市镇上又新加许多出租房子的牌子。恰似新的秋天的日历页码。
二
秋天也是从脚心的颜色、指甲的光泽中出来的。入夏之前,让我赤着脚吧。秋天到来之前,把赤脚藏起来吧。夏天把指甲修剪干净吧。
初秋让指甲留点肮脏是否更暖和些呢。秋天曲肱为枕,胳膊肘都晒黑了。
假使入秋食欲不旺盛,就有点空得慌了。耳垢太厚的人是不懂得秋天的。
三
纪念大地震已成为初秋的东京一年中的例行活动。今年九月一日上午,也有十五万人到被服厂遗址参拜,全市还举行应急消防演习。抽水机的警笛声,同上野美术馆的汽笛声一起也传到我的家里来了。我去看被服厂遭劫的惨状,是在九月几号呢?
前天或是大前天,露天火葬已开始了,尸体还是堆积如山。这是入秋之后残暑酷热的一天。傍晚下了一场骤雨。在燃烧着的一片原野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乱跑之中成了落汤鸡。仔细一看,白色的衣服上沾满一点点灰色的污点。那是烧尸的烟使雨滴变成了灰色。我目睹死人太多,反而变得神经麻木了。沐浴在这灰色的雨里,肌肤冷飕飕的,我顿时感受到已是秋天了。
四
能够比谁都先听到秋声,
有这种特性的人也是可悲吧!
这是啄木鸟的一首诗歌。无疑事实就是那样。我家里有五六只狗,其中一只对音乐比一般人对音乐更加敏感,它听到欢快的音乐就高兴,听到悲哀的音乐就悲伤,它不仅会跟着留声机吠叫,还会像跳舞一样扭动着身躯,然而它一点也感受不到初秋的寂寞。动物虽然感受到季节的冷暖,但它们并不太感觉到季节的感情。
事实上,草木、野兽本能地随着季节的推移而生活着。唯独人才逆着季节的变迁而生活,诸如夏天吃冰,冬天烤火。尽管如此,人反而更多地被季节的感情所左右。回想起来,所谓人的季节感情,人工的东西太多了吧。我不禁惊愕不已。
据说,南洋群岛全年气候基本相同,看星辰就知道是什么季节。夏季可以看到夏季的星星,秋季可以看到秋季的星星。若是能把身边的季节忘却到那种程度,这样的生活又是多么健康啊。也没有像美术季节那样的人工季节。
(叶渭渠译)
春天
每年春之将至,我必定做梦。
山间、原野,各种草木都在萌生,各种花卉都在竞放。树群的萌芽,井然有序。嫩叶的色彩和形状,因树而异。不消说,嫩叶的颜色不限于绿色。例如沿东海道春游,就可以看见远洲路罗汉松的新芽和关原一带的柿树的嫩叶不限于绿的……仅以红叶和枫树的嫩叶来说,确实也是千变万化的。还有许多我不知名的、小得几乎不显眼的野花。
我一度的确想写写自己亲眼仔细观察到的春天,写春天到山野的草木丛中。于是我就观察山间林木的万枝千朵的花。然而,在我到处细心观察而未下笔的时候,春天的嫩叶和花却匆匆地起了变化。我便想来年看再写吧。我每年照例要做这样的梦。也许我是个日本作家的缘故吧。而且我梦中看到了一座美丽的山,布满了森林、繁花和嫩叶。我梦中想到,这是故乡的山啊:人世间哪里都找不到这样美丽的故乡。我却梦见理想中的故乡的春天!
(1955年3月)
(佚名译)
插花
有时,人们会觉得一朵花要比一百朵花更美。利休还说,插花不宜选盛开的花。所以,日本茶道至今在茶室里只插独枝且多半是含苞待放的花儿。到了冬天,就插冬令的花,例如插被称作“白云”或“伦助”的山茶花,那是茶花里体小色白的一个品种,通常挑只顶一个蓓蕾的花枝。纯白最清雅也最富于色彩。沾露水的更好,几滴水珠更烘托出花儿的妩媚。五月间,在青瓷花瓶里插上一枝牡丹,这是茶道里最富丽的一种格调。同样的是纯白的蓓蕾,点缀着晶莹的水珠,甚或插花用的瓷瓶儿也得事先用水淋过。
(淑子译)
美的发现
我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住了将近两个月。好几天早晨,我在伸向海滨的阳台餐厅里,发现角落的一张长条桌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玻璃杯,晨光洒落在上面,晶莹而多芒,美极了。玻璃杯竟会如此熠熠生辉,以往我在别处是不曾见的。就是在天光海色同样明媚艳丽的法国南部海滨尼斯或戛纳,以及在意大利南部索兰特半岛的海滨也是不曾见过的。卡哈拉·希尔顿饭店阳台餐厅里的玻璃杯闪烁的晨光,将作为由堪称常夏乐园的夏威夷和檀香山的日辉、天光、海色、绿林组成的鲜明的象征之一,终铭刻在我的心中。
(叶渭渠译)
秋鸟
少年时代,也许由于冬季总在故乡的山中逮小鸟的缘故,以致现在我的脑子里还留下这样的记忆:小鸟是冬季的飞禽,近来饲养小鸟,又总觉得不是从雏鸟喂养起就兴味索然。这些雏鸟多数是在晚春初夏才运到镇上的鸟铺来的,所以我就感到小鸟是这季节的飞禽。
当然,驯小鸟可能有种种诀窍,不过只要从雏鸟开始饲养,也就不是特别困难的。不仅限于小鸟,所有幼儿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怕”。我家的雏鸺就同狗戏闹,有时用嘴拽着英国种小猎狗玩耍。不可思议的是,不论哪种鸟都害怕日本种柴犬。也许它们认出柴犬是供深山老林的猎人使唤的狗种吧。今年夏天,有七八只长得像鸭子的雏水鸟飞来我家的庭院,妻子逮到其中的四只,剩下的几只被邻居捕捉了。飞逃的一只,落在后面邻居家庭院前的水池里。傍晚母鸟飞来把它带走了。翌日清晨,我在庭院里捡到一只雏鸟,把它放在帐子里逗弄,它满不在乎地停落在我的头上、手上。据说菊池氏饲养的小猴,寸刻不离地纠缠着他,入浴时也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不放,弄得他无法好好洗澡。我的小鸟看起来已经驯熟,可我喂它,它总也不进食,无奈只好将它放进笼子里,就这么搁在屋顶或走廊上。它同母鸟不停地啁啾鸣啭,相互呼应。母鸟每天叼着食饵飞来,从鸟笼外面嘴对嘴地给它喂食。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一读到俳句的季语我就觉得小鸟好像是秋天的飞禽。鹡鸰、山雀、小雀、白头翁、煤山雀、黄道眉、乌等一般饲养的鸟,大都应是描写秋天的俳句素材。大概是秋天这季节,许多小鸟结群飞来乡间吧。我这样写,脑子里就浮现出傍山的村落的秋天景色,小鸟都是成群成群的。今年初夏,我弄到了伯劳雏鸟,可是仲夏的一个早晨,它的尖锐叫声打破了我的梦,我不由感受到秋意了。在一个季节里必然感受到下一个季节的来临。冬季总是孕育着春天。春季总是孕育着夏天。尤其是在海边,海面掀起三伏天的大浪,可以感受到秋之将至。伯劳鸟报秋也用不着惊恐,这当中也有回忆。我曾记得,有位老太婆告诉我祖父:将伯劳、草茎、青蛙或螳螂烤焦给孩子吃,身体就能长结实。所以我每次听到伯劳鸟的叫声就不由感到害怕。懂得了这个之后,总觉得有一种幻灭感,故乡秋天稻子成熟,珍奇的鸟都不飞来,仿佛净是麻雀了。
(1993年10月)
(叶渭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