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o Andric(1892-1975)
1961年获奖作家
(薛菲译)
我们的愿望
我们的愿望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真实。摆脱杂乱的语言,纵横的图像,达到赤裸裸的简单的真实,哪怕是致命的真实。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事件之后,通过沉默,黑暗中躺在硬板床上,不看见,不呼吸,不生活,但意识的最后一闪却攫住了真实——这唯一美好的事物。
像捏灭冒烟的油灯那样,让叙述和想象都熄灭掉,光明便出现了。
(薛菲译)
无名旋律
风声,人声,水声和树叶的簌簌声,这人间万籁透过向沉沉黑夜洞开的窗户传入我耳中。正如无比珍贵的生命之声,它丰富、生动、明朗,这无名的旋律。
我,一似远征途中涉过溪流,早已超越了我自己,让以太阳的运转来计算的时间停下,我倾听大地,人类及其周围的一切奏出的无名旋律。
我悄悄地越过生的界限,丝毫不想回归自己;我如同干枯的树木、冰冷的金属转化成声音,为人类的虚弱和强大效力;在无梦、无光的黑夜的终点,清晰、无误,把无名的旋律交给人类大地。
(薛菲译)
萨拉热窝的手艺人
瞧这个萨拉热窝的手艺人,他正对一只铜盘施展魔法。在他那交叉的两腿之间有个小小的铁砧。他的眼和手,甚至他的呼吸同细碎的锤的敲打配合得那么协调一致。在这里,人和自己的创造已融成了一个整体。
傍晚,他们背起工具箱,越过山坡返回家去。思念和忧虑已累了他们一天;此刻,他们内心平静,满怀自尊,陶醉于精神上的自我平衡。
(薛菲译)
再没有什么……
再没有什么比古代的箴言和诗句中人类的智慧更美好、更深刻、更不可企及的了。它是我们意识激荡的幻影;只要我们不违背它的教导,我们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也不会理解它;但一旦违背了它的教导,它马上就会站出来,和我们一起痛悼因我们的愚蠢而永远失去的一切。
(薛菲译)
我想
我想,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地方,会见到像巴黎车站上所出现的那种热烈拥抱和痛苦告别的场面。请看那一对对年轻的恋人:他们以罕见的无所顾忌和坦然的神色面对面站着,彼此呼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相互抚摸着对方的额头、眼睛和脸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臊和做作。人们满怀敬意地看着他们,侧身从他们身边轻轻走过,而对那半张着嘴巴,红肿着眼睑站在月台上无力地挥手的女人投以无比同情的一瞥。
(薛菲译)
多瑙河上
多瑙河上,夜空一片明净。云彩的移动和形态,说明高空的风力要强得多。
地面微风轻拂,阵阵吹到了人们身上。
在这样的夜晚,战栗、喜悦和激情都没有睡去,全失去了睡意,让一种不明来路也不知去向的剧烈运动所左右。也许,在这样的时刻人会老得更快,死得更早。而我觉得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我那世俗的事业以一种非人间的轻松成熟起来,既无名目,也无形态,如大海一样,只容你猜测或想象。
(薛菲译)
大自然倦了
十二月最后的日子。我回到了那已告别了明媚的九月之晨的海边。周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阴暗的云层取代了湛蓝的天空,一切都湿漉漉的,似乎在腐朽,花儿半死不活,像假的一样;青草虽还没有发黄,但已失去了它们原有的温馨,再不像夏天那样,使人看了觉得陌生。
大自然倦了,俯首沉浸于美好冬日的梦境之中,为未来的复苏积蓄着力量。
(薛菲译)
我在孩提时代……
我在孩提时代所见到的一切:人、事物和地方,从来也无法满足我对美和善的憧憬。我常常以另外的更为美好更为完善的形式去想象我周围的一切,相信它是实实在在的,不过那是在远处一个什么地方罢了。这样,我便产生了一个愿望,到远方去亲眼看看那更为美好和完善的生活,于是,我便出发了。
(薛菲译)
好久以前
好久以前,我读过一篇童话。
从前有位公主,该她当女王的时候,她却把王位让给别人,自己化妆成一个农妇,出发去寻找她那不幸失踪的朋友。她遇到一个老人认出了她是公主,对她变得如此穷困可怜不胜惊讶。公主对她说:
“老妈妈,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孤单,我有好多旅伴,那就是忧虑、怜悯和悲哀。”
我读这篇童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至今我还不时碰上一些男女,他们的表情常常使我想起它。
(薛菲译)
我们最难以忍受的
我们最难以忍受的是某些人的顽固不化和刚愎自用。尤其是那些已被自己顽固不化的生性所紧紧奴役而无法自拔的人。我们忍受人类性格卑下所造成的痛苦,加深了我们眼看这种奴性的存在所感到的惋惜,也加深了为这个世界上存在这些人而感到的悲哀。
在人的身上所存在的各种缺陷、弱点和恶疾之中,数顽固不化和刚愎自用最近畜类的愚蠢和盲目了。
(薛菲译)
疲惫
疲惫,极度的疲惫,甚至连出去散步的力气和兴致都没有。我不工作。很少看书。即便看书也几乎引不起有益于创作的激情。
可是我并不感到烦恼,也没有我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不时产生的那种负疚感。我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因为我知道,产生这种疲惫的原因是我想尽可能多地发现和了解一些事物,尽可能好地用某种方式,以某种名义把这一切表达出来。
因此,我的疲惫和我已经做的及将要做的工作是一个整体,是我劳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薛菲译)
有些人……
有些人往往会显得活得太久了,超过需要,超过了生活应有的价值和意义。因此,无论以什么代价过度地延长寿命并非都属有益。应该延长的是一个人的青春,至少应该是盛年期所拥有的那股活力。
(薛菲译)
对策
当有什么事情开始折磨你,使你难以忍受的时候,你别站着不动。那样对你没有好处;更别考虑逃跑和退缩,因为反正你躲也躲不了。为了摆脱困境,你得向前走,走到底,只要不碰壁,就一直走下去。这就是对策。矫枉过正,意味着浮出水面,让自己解脱出来。
它适用于一切,无论对工作,对闲得无聊的日子,对感情生活,对精神上的烦恼都一样。
(薛菲译)
人的衣着
人的衣着早已超越了最原始的需要,成了一个人气质的反映。它能说明穿着它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性格,什么禀赋,具有怎样的愿望和感情,甚或越过这一切,成了自我目的。
(薛菲译)
碑
埃及,金字塔,法老们的名字、画像。我对什么也无法理解。我心里想到的是成千上万的土工、石匠,是为此投入了他们整整一生的那些最普通的工人。我只知道所有在这炎热的沙漠里憔悴、死去的那些无名无姓的人,只会给法老们和他们虚幻的光荣以及想永垂不朽的愿望以耻辱。我在无声的惊讶和痛苦中,在我心里为他们树立一块小小的碑,一块并不能持久的碑,或许,它还能活得更久一些,在这些文字里。
(薛菲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