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nt-John Perse(1887-1975)
1960年获奖作家
放逐(节选)
这支歌的纯粹诱惑不足以题献任何河岸,不足以信赖任何书页……
其他的则抓住殿堂内祭坛的涂漆角隅:
我的光荣就在沙漠上!我的光荣就在沙漠上!……而并无错误,喔,贝瑞甘。
多么渴盼最光荣的打麦场聚集着放逐的流砂,一首来自虚无的伟大诗篇,一首产生虚无的伟大诗篇……
吹口哨吧,喔扔向世界,唱歌吧,喔水面上的贝壳!
我在深渊与浪花及沙漠的烟缕上建立基础。我躺在这蓄水池内与中空的船舶内,
而每一处平凡无益的地方,栖宿着雄浑的韵味。
“……少数的风取悦朱勒家族,少数的联盟协助祭师的伟大门第。
在那儿,沙漠有助于他们的歌,放逐的王子们走开了。
在那儿,帆高高扯紧,比弦乐器制造者的梦更柔软的残存物挪开了。
在那儿,有伟大的战争行动,驴子的牙床早已变白了。
而浑圆的大海在沙滩上卷滚它那脑壳的音响,
让世界每一件事对他枉费心机,是黄昏了,在世界的边缘,
我们在放逐的沙漠上讲述风的义勇军……”
泡沫的智慧,喔灵魂的瘟疫在盐的爆烈声与生石灰的乳液中!
来自心灵服务的一种知识对我们期限已到!……风向我们讲述它的海盗行为,风向我们讲述它的谬误!
宛若骑士,在沙漠入口处,拳头握绳,
我在最广大的斗技场窥探最华丽信号的飞扬。
而早晨以其预卜的手指引领我们到神圣的经典间。
放逐不是昨天!放逐不是昨天!……“喔!遗迹,喔前提。”
异乡人在沙漠上说,“世界每一件事对我都是新鲜的!……”
而其歌曲的诞生对他更富异乡味。
(莫渝译)
60年代纪(节选)
伟大的时代,瞧我们。高地上黄昏的清风,每一处门坎上的大海的风,为求更宽阔的溪谷,我们的前额一无遮拦……
一个矛戟朝下长期染患寒热病的通红黄昏,我们看见西天更红与粉红,像盐田中昆虫般的粉纪:伟大的艾格沙丘的黄昏,伟大的星球的黄昏,我们置身于同语调一样低沉的阳光的初期隐微中。
……
伟大的时代,你骗人:木炭之路,不是灰烬之路……面庞热烫,精神激昂,我们仍然奔向何方终极那儿吗?年度无法丈量的时间,正丈量我们的生命。我们不曾同至微与至劣的打交道。神圣的纷扰至其最后旋涡,都归属我们……
伟大的时代,瞧我们正在无限之路上。鞭子挥响于所有的峡谷!高处发生非常嘹亮的呼声!而伟大的风从别处到我们的逆方向,把石头上的人类吹弯得仿佛耕地上的犁。
我们跟随你,黄昏的翅膀……玄武岩内与大理石内眼眸的扩张!人类的声音在大地上,人类的手在石块里,且从夜晚取出一头鹰。但是,上帝在其时序保持缄默;我们的床并未安放在空间与时间内。
……
(莫渝译)
偕同世间温柔的人们
……偕同世间温柔的人们,偕同世间微笑的人们,在那些忧郁的路上,
随王后流亡的纹身师,大厦底层垂死猿猴的催眠者,
新婚床头套着铅盔的放射学家,
碧波中采集海绵的水手,触摸维纳斯和青铜器的痴汉,
森林里对细菌讲述往事的话音,军工厂和实验室里哼着小调的歌喉,
极地木棚边,脚蹬海狸鞋的管理员,停泊港里的守灯人,还有在午夜的日光下读报的公民。
……偕同世间温柔的人们,偕同世间不畏迷途的人们,
弹道设计师,岩石底下教堂里的魔术师,
美丽的白色大理石桌上,插头和摇手柄的操纵者。
炸药和烟火的检验员,航空法的校对员,
在镜子的长廊的尽头寻找出路的考据家,在铁蒺藜般的纽结中觅求答案的代数家;人世谬误的矫正工,像地窖里的光学家和玻璃杯磨工似的哲人,
所有属于大海深渊的人们,演奏管风琴的音乐师,快速飞行员,裹在闪亮带刺的外壳里的伟大苦行者,
夜色里,站在线路顶端凝视的人,像是受了迷惑的蜘蛛。
……偕同一群侍从者,偕同一群追随者,迎风迈开兽群的步伐,哦微笑,哦温柔。
诗人站在世纪的门口——在往来的人群中采撷,于是长风万里,吹拂一路新生的小草。
因为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和再创人类的故事。
世间谁不亮开自己的嗓音?这是人类的见证……
愿诗人得到共鸣,愿诗人引导着最后的审判!
(尹锋译)
这是人类大地阵阵强劲的风
……这是人类大地阵阵强劲的风——在我们中间翻腾着的强劲的风,
向我们高唱生活的可憎,向我们高唱生活的光荣,啊,它向我们高唱,高唱在危难的顶峰。
在厄运粗蛮的笛声里,用新的方式引导我们这些新人。
这是人生旅途运动着的种种强劲的风——掀动着的强劲的力。
在普通的人群中,在顺时的人群中,它使我们超越了习惯,超越了节。
在厄运粗蛮的石块上,归还我们劫后的土地,为了新的婚礼。
汹涌的排浪也一样运动着,一天晚上,从那古老陆地的排浪中,从那古老海洋的排浪中,带走了我们,把我们这些新人托到瞬间的顶峰,一天晚上,把我们抛向那样的海岸,留下了我们,和伴随我们的土地,绿叶,剑戟——还有新生蜂儿飞旋的世界……
于是那游泳者也一样运动着,他回首觅视空中双倍的新奇,又忽然用脚测探宁静沙滩上波浪,成为记忆的运动,仍在他身上存活、蔓延——生命螺旋线上庄严的呼吸和低语,而肉体中灵魂的贪婪,常使他气喘吁吁——一个仍留在风的记忆里的人。一个贪杯似的迷恋风的人。
像雪地畅饮方休:眷恋还留在唇边,舌尖上,灵魂愤怒的燎泡像一种失常的气候,舌尖上,灵魂繁密的欲望像一枚古埃及陶币……
哦,被风暴刷新的你们,蓬勃的力量和崭新的思想将刷新生者的床,厄运的腐臭不再污染妻子的衣装。
向诸神索回你们的面容,向炉火取回你们的光亮,随着时光流逝,会听见鞘翅和贝壳的残骸上,再生事物的欢唱。
去把污腻猩红的巨刃投回炉火。让我们炼制耕作的犁耙,让我们结识为爱情开放的大地,——那在爱情下面,比树脂流淌更庄严的运动着的大地。
(尹锋译)
在这属于召唤崇高举止的时代……
在这属于召唤崇高举止的时代和需要巨大的忍耐的夜晚,在这充满浓郁的麻醉气息和混浊精液的夏日,灯光下为摆脱最底层深渊的人们,漫步行走着,一位异常孤独的男人,穿过为盲人建造的那高级街区,那里有着遮掩的水池和禁闭的埋葬死者的凹地,那街沿着门洞和草坪和所有那些美妙的意大利式的花园弯曲伸延——
它们的主人为墓穴的气息所恐吓,在一个晚上离去了。
我走着自己的路,哦,记忆!以一个不属于任何游牧部落的自由的人,跨着大步,在玻璃时钟的音乐声中,我前额光秃,戴着闪烁磷光的蜜蜂组成的花环,在辽阔无垠的碧绿天空下,就像是在海面上,为女巫为之算命的我的人们吹着口哨,为疑惑重重的我的人们吹着口哨,在如此众多的无形生物中,我曾依然用手在梦中敲击着。
我的狗在欧洲曾是洁白的,比我更是一位诗人。
(郭惠民译)
飞鸟
飞鸟,我们血族中最热爱生命的,在时光极端活它独特无双的命运。漂泊的飞鸟,太激越于日光之扩张,它乃在夜间遨游,白昼对它过于短暂。在银灰如高卢棉的月光里,它以幽灵之影宣扬夜的预言。而它夜底的呼号正是催报黎明,圣战中自刃的呼号啊!
舒展的翅翼之上:双重季节的无边均衡。飞行路线之下:大地自身的强劲弧度。变化是它的规律,暧昧是它的领属。以一气飞行联结时空,它的反常乃在于唯有纯——夏令。画家和诗人的不合时宜亦由于此:他们把季节提升到最高点,映照放光。
飞的庄严……我们血族中最贪恋生命的飞鸟,藏诸自我,孕育热情,我们血族中最激荡的热情。它的秀美正是那份燃烧,并无其他象征,单纯的生命方式罢了。鸟的存在何等轻盈,在我们视线里,它那背遮赤阳的形象,几乎白热化了。海上的人自觉正午当空,抬头向那异声——白鸥翱翔天际,如灯火前的女人素手,它举起光里透露浅红的洁白祭饼……
梦幻的弯弓翼啊,今夜你将重见我们在另一海岸!
(程抱一译)
亲王的友谊
你呀,瘦削得胜似思想的利刃,我们当中数你鼻翼最薄。啊,多瘦削,多敏慧啊!你这穿戴格言的亲王,俨然是株裹上细带的树。
大地久旱的每个黄昏,远行的人们在休憩中,倚着几尊老大的水瓮,评论起精神方面的事体,我却从世界这一边听到人家谈论你,那片称赞可不俗薄:
“大地的灵气养育了你,最豪华的标志拥戴了你,高谈阔论着重大的命题,历次教会的分裂,你这冠戴花翎的亲王啊,如同草峰上那开着花的孤枝。(飞鸟落上树梢又飞去,任它摇晃……而你现在,亲王啊,出于谬误,好像蒙了神宠的野姑娘迎着她的生气而陶醉……)
你顺从大地阵阵的灵气,啊,冠戴花翎又披挂梦幻中的若隐若显的信号,啊!亲王,你戴上羽冠,恰似那只歌唱自己出生的飞鸟,
我说到这点,请你听着:
你是施医人,又是陪审员,更是思想之源的诱惑者!因为你那主宰人心的力量是个奇异的事物,在我们当中,你的仪态雍容华贵。
我看到了你前额上的标记,我考究了你在我们当中的影响。请在我们当中保持你的面目,要知道你出身什么家族,它绝非荏弱,而是强盛。
我还向你说出这点:你极富引力,我们当中无与伦比的人物啊,啊,还是位异端分子!这事确实:你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打上了烙印;对你感到莫大的需要正教我们守候在你呼吸的地方,而且我们还未知晓胜过同你在一起的幸福……如果你兴致所向,就在我们之间保持缄默,或者你毅然独自离去,那也看你兴致所向!人们只要求你存在!(那么现在你晓得你出身于什么样的家族)……”
——我谈的恰是这位国王,作为灯下孜求的奖赏,无荣耀的哲人的荣耀。
(叶汝琏译)
写在门楣上
我的皮肤具有红烟叶或鲻鱼的色泽,我戴的是接骨木心帽盔蒙上白布的帽子。
我自豪的是我女儿特别美,尤其当她吩咐黑人女佣的时候;我的快乐,在于她发现手臂在黑人少妇当中格外地白皙;还有令我快乐的事是她毫不觉得有失体面:我满身污泥回到家门,络腮胡子衬出粗糙的面颊。
然后,我把鞭子、水壶和帽子递给她。
她含笑松开我汗水淋漓的脸,拉住我检验可可仁和咖啡籽而油污的双手贴近她的面庞。
她这才给我一条飒飒作响的头巾,又拿来我的羊毛罩衫;还端上清水让我漱洗消声的牙齿,我那面盆水就搁在那儿;我听见池水流进水箱。
自视一条硬汉子,他的女儿可温柔。但愿她总伫立在那白屋的台阶之上。
守望着他回家。
松开紧夹着他的马儿的双膝,他将把那场使他面部皮肤向里紧抽的热病忘却。
我还爱我那几条狗,我那匹最纯的种马的嘶鸣,还爱着在笔直的小路的尽头,我的猫由长尾猴陪同打屋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