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的石玫瑰枯萎掉了,在暖和的空气中,村野抖颤,纯净如活动的水晶。看门人可怜而伤心的孩子们,没有耶稣诞生的景致摆设,围拢着篝火,暖他们冻僵了的手,在炭火上烤栗子和橡子,发出呼呼的爆烈声。于是就兴高采烈起来,跃过篝火堆,火光在黑暗中更红了,孩子们唱道:
快去吧,玛利,
快去吧,约瑟……
我把柏拉特罗带到他们中间,好让他们跟他玩。
(傅一石译)
冬天
上帝在他的水晶宫内。我的意思是说,下雨了,柏拉特罗。下雨。秋天留下来的最后的花朵,顽固地抓紧那干瘪的枝条,此刻却挂满了钻石。每一颗钻石,一片完整的天空,一座水晶宫,一个上帝。瞧这一朵玫瑰;在内部,它承载着另一朵水的玫瑰;而你一抖它——看见了没有?——另一朵闪烁着的花便坠下,有如它的灵魂;也有如我的灵魂,它自己却落得消沉与悲哀。
雨水一定像阳光那样快乐了。要是你不以为然就看看那些脸色红润的孩子吧,瞧他们多开心、多活力充沛地光着脚板在雨水中奔跑。瞧那群麻雀,一哄而起地飞到常春藤丛中,就像你的医生达邦说的那样,柏拉特罗:像上学去似的。
雨下着,今天我们不会到郊外去了。这是为沉思而设的一天。看,雨水在屋顶的水沟中奔流着。看绿叶怎样给洗刷干净,看孩子们昨天阻塞在草丛中的小船现在怎样在水渠中航行着。现在再看看,在这一刻微弱的阳光中,那道彩虹多美丽啊,它打教堂那边升起,在我们这一边朦胧地淡成七色。
(傅一石译)
酒
我曾经告诉过你,柏拉特罗,说莫圭尔的灵魂是面包。不,莫圭尔是一只厚重而清明的水晶酒杯,在一圈蓝天下,等待着它的金色的酒。九月来临的时候,如果魔鬼不下雨把节日的庆祝活动冲掉,这个杯子便会把酒盛到杯边,而且几乎总是满溢的,像一颗慷慨的心。
那时候,整个镇子都会闻到酒气,质量较好的或较差的酒,玻璃杯子相碰的声音,铿锵作响。那仿佛太阳要把自己馈赠出来,免费的,以一种液态的美,献给包围在这白色小镇中的醇厚的欢乐,这种欢乐也加速了太阳的健康血液的奔流。斜阳下,每一条街道的每一座房子,都像胡安尼图·米格尔或艾尔·里阿利斯他酒架上的一个酒瓶。
我记起端纳(Turner)的“慵懒之泉”,那柠檬黄色似乎全是用新酒画成的。莫圭尔也是这样,一道酒泉,红如血,无休止地奔流向它任何一个伤口;一道欢乐之泉,触及哀伤,像每年春天那四月的太阳,升起了却又每天都落下。
(傅一石译)
忆旧
柏拉特罗,你看得见我们的,不是吗?
你看见果园那口井清冷的水,怎样在平静中笑;那辛勤的蜜蜂,怎样在绿而淡紫的迷迭香周围飞来飞去,在山冈上徘徊的时候,怎样被阳光抹成金色与玫瑰红。
柏拉特罗,你看得见我们的,不是吗?
你看得见洗衣妇那群哀伤、跛足而疲惫的小驴们,正爬上了红色的斜坡到古泉去,这个时候,旷润的明净,正以一片晶莹的光辉,连接天地。
柏拉特罗,你看得见我们的,不是吗?
你真的看得见孩子们在石玫瑰中冲来闯去,树枝上的花朵,有如一群密密麻麻的、震颤着的白蝴蝶,点缀着嫣红。
柏拉特罗,你看得见我们的,不是吗?
你真得看得见我们吗?对的你看见我。在无云的落日时分,我听见你那温柔的,悲哀的嘶鸣,把整个遍地都是葡萄田的山谷,变得轻柔起来……
(傅一石译)
星期日
小钟敲响一组和谐的钟声,忽近忽远,响彻了整个节日早上的天空,仿佛天空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用水晶造成的。田野已有了绿意,欢乐而纷纷开落着的钟声,轻轻地在上面着了一笔金色。
每个人都到城里去看游行了,连那守卫员也不例外,只留下柏拉特罗和我。怎一种和平!怎一种纯净!怎一种满足啊!我把柏拉特罗留在上一层草地,自己却在一株松树底躺下来看书,那株松树,鸟雀满枝,从不飞走。奥马·卡扬……
钟声悠扬地敲响,在钟声和钟声间的宁静中,九月早晨内心的激动,获得了形貌和声音。金黑相间的黄蜂,绕着盖满一串串结实的麝香葡萄的乔木飞;蝴蝶呢,则在花丛中浮沉,和花朵混合了,每一次新的飞行都似乎笑嘻嘻的,孤寂,像一种光辉的伟大思想。
柏拉特罗不时停下吃来看着我。我不时停了阅读来看着柏拉特罗。
(傅一石译)
夏
柏拉特罗滴着血,浓浓的紫色的血,是给虻咬伤的。蝉在一些松树间逡巡,总是躲着。在梦游了片刻之后,那多沙的风景,全转成白色,在燃烧的火热中,竟显得幽玄而峭寒。
一丛丛的石玫瑰,像漫天的星星,开着朦胧的巨大的花——烟玫瑰、罗纱玫瑰、皱纸玫瑰,每一朵都含着四滴红泪;一阵叫人窒息的雾霭,使平淡无光的松树转白。一只陌生的鸟,黄身黑点,不言不唱,栖息在其中一枝,直至永远。
守园人击响铜薄片,驱逐天空中成群而来的长尾凫,它们来光顾橘子。我们来到核桃树的树荫下,一声清脆的裂响,我劈开了两个西瓜,嫣红的瓜心,结着一层玫瑰色冰凉的霜,我慢慢地吃着我那一个,听着远处镇上黄昏的钟声。柏拉特罗把那清甜的瓜肉喝下,就当是水一样。
(傅一石译)
基督圣体
我们从果园回来进入喷泉街的时候,那在溪边的路上已听过三次的钟声,正以引人注意的青铜冠,在那白色的小镇上掀起一阵骚动。那当当的轰响,与烟火喧闹的爆放声,音乐金属的铃声,互相交织、缠绕、回应。
街道刚刷过石灰,点缀着红赫石,在白杨与柏树的装饰下,一片青绿。窗户挂着石榴红缎子,黄绸子和天蓝的织锦,在有丧事的人家中,便挂上有黑丝带的雪白羊毛料子。
打教堂通道的一角,在最远的房子之间,玻璃十字架慢慢地出现,映着斜阳的金边内,已捕捉了红烛的光辉。游行的队伍缓缓地经过。胭脂色旗下,是面包房老板桑·洛可,托着新鲜的螺旋形面包;浅绿旗下是圣·德尔莫,水手们的老板,手中拿着银轮船;黄旗下是农场工人的老板桑·伊士多罗,拿着小牛轭;跟着的是更多的彩旗,更多的圣人,然后是桑塔·安娜,她给委派扮演圣母,桑·荷西穿棕色,“圣洁童贞女”着蓝……最后在两个守卫中间,领圣礼的圣杯圣盘出现了,波纹状的银色,配搭着一捆捆成熟的谷物和一串串的绿葡萄,在烟香袅袅的蓝云中徐徐移动。
用安德路西亚拉丁文唱的圣诗,在将残的午后清晰地升起。阳光已转为蔷薇色了,把它低调的光线撒向里奥街,闪烁在沉重的束金的旧式教士袍上。在嫣红的钟楼之上和四周,在这柔和,宁静蛋白石色的六月时光中,鸽子们正高高地,编织它们闪着雪光的花冠。
柏拉特罗嘶鸣起来。他的温柔,教堂的钟声,烟火,拉丁文和音乐,和这一天明显的神秘感联系了起来;他的嘶鸣,高昂时显得柔和,低沉时显得神圣。
(傅一石译)
午睡
在无花果树下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有怎样一种黄色、淡褪的、哀伤的美啊!
一阵干燥的凉风,带来消融着的石玫瑰的香气,抚摸着我汗浸的苏醒。平滑的老树上,大叶子轻轻地骚动,陷我于黑暗,复以光眩我目,仿佛温柔地摆我于摇篮中,从阳光到树荫,从树荫到阳光。
远处那荒凉的镇子上,下午三时晚祷的钟声,在晶莹的空气的波涛之外摇响。听着钟声的时候,柏拉特罗从我那里偷走了一只结着红色甜霜的大西瓜,然后动也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用那双闪烁的大眼睛瞪着我。
在他疲惫的眼睛之前,我的眼睛更加疲惫……凉风又回来了,像一只蝴蝶,展翅欲飞,却又猝然把双翼收折背后……背后……像我低垂的眼睑,猝然合上。
(傅一石译)
蟋蟀之歌
晚间散步的时候,柏拉特罗和我都非常熟识蟋蟀的歌声。
蟋蟀在黄昏时的第一支歌是犹疑、低沉而粗糙的。他转调了,他向自己学习,跟着,一点一点地升位到正确的高音上去,仿佛在寻找切合那个时空的和谐。忽然间,当透明的青空中星星都出来的时候,他的歌声便获了一种旋律式的甜蜜,像随意摇荡的钟声。
清新的紫色的凉风来了又走了,夜的花朵在尽情开放,在天地交会的蓝色田畴,一种圣洁的精华正飘过平原。蟋蟀的歌愈唱愈开心,响彻整个村野,像影子的声音。他再也不犹疑,再也不沉默了。就像把自己流淌出来一样,每一个音符都是另一个的双生兄弟,有一种水晶似的血缘关系。
时光安详地渡过。世界上没有战争,工人酣睡着,远处天空的景象到达了他的梦境。在爬山虎丛中,靠着墙边也许有狂恋着的情人,眼神与眼神正互相交融。小块地上盛开的豆花,向城镇吹送着轻柔的芬芳的消息,这种消息,仿佛来自一个无拘无束,心灵开放而感情微妙的青春期少年。青青的麦子,摆动在月光下,迎风而叹息,在早晨两点、三点、四点的时刻,蟋蟀的歌声一度唱得那么悠长,现在却消逝了。
又唱起来了!啊,那清晨的蟋蟀之歌!我和柏拉特罗冷得发抖,正沿着那条露水凝霜的小径回家睡觉。月正落,红而渴睡。现在,那歌声正为月色而步履浮荡,为星辉而沉醉欲睡,浪漫、神秘而丰盛。然后是那一大片令人沮丧的云,镶着悲哀的紫蓝色的边,缓缓地把白天从海面上拉上来。
(傅一石译)
奉献祈祷
瞧,柏拉特罗,四面掉下了多少玫瑰啊!蓝玫瑰、白玫瑰和无色玫瑰……使人以为天空已溶成了玫瑰。看,玫瑰掩盖着我的前额,我的肩,我的手……这么多玫瑰,拿它怎么办?
你知道这些细软的花朵从哪儿来的吗?我正在疑惑,因为我不知道。每天,它都摔开一幅温柔的斗篷,覆盖这一片风景,让它变成水红色,白色和蓝色……更多的玫瑰,更多的玫瑰……就像一幅法拉·安琪列哥(Fra Angelico)的画,那画家总是跪下来画天。
这使人以为,他们是从天堂上的七道走廊上把玫瑰撒到地面上的,像又轻又暖的着色的雪,玫瑰落在钟楼、屋顶和树木上。看,所有硬边的东西在它们的装饰下都变得娇柔了。更多的玫瑰,更多更多的玫瑰……
好像,柏拉特罗,好像是奉献祈祷的钟声一响,我们的生命就卸下了它日常的压力,而另一种来自内部的力量,一种更崇高更纯净更坚贞的力量却使每一样事物都像恩慈的喷泉一样升起来,直升向正开始闪烁在玫瑰之中的星星。更多的玫瑰……你的眼睛,你自己看不见的眼睛,柏拉特罗。你正温顺地仰望着天空的眼睛,是两朵美的玫瑰。
(傅一石译)
燕子
她已经在那里了,柏拉特罗,一个黑色活泼的小东西,在圣女蒙德玛雅画像旁边那灰色的巢里,那是一个受尊敬的巢啊!这不快乐的鸟好像受惊了。我相信这一次那些可怜的燕子,犯了上个星期母鸡们所犯的错误。那是正当午后日食的时候,母鸡们带着小鸡避进鸡栏里。今年的春天,比平时较早卖弄风情,但春寒料峭,她得把她那裸嫩的身体再次收藏在三月的云床里。看着处女的花蕾在橘子林中凋谢。叫人多伤感啊!
燕子已经在这里了,柏拉特罗,但人们很少听到她们像往常那样,一到场就对每桩事物查访、祝福,不停地用那笛子似的颤音闲聊着。她们会告诉花朵在非洲看到些什么,告诉花朵越过海上的两次旅程中,怎样降落在水面上,以一只翅膀做帆,或者扮成船只的样子。她们又谈及日出日落,和跟星星度过的晚上。
她们现在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好。她们在四周悄悄地飞扑,迷惘得像被一个孩子踩乱了蚁路的蚂蚁。她们不敢在新街那里成一稳定直线飞上飞下,然后用一个美丽的花式收结;她们也不敢进入井内的巢中,不敢栖息在北风吟哦的电报线上,摆出一个古典的姿态,像邮递员那样。她们会在寒冷中死去的,柏拉特罗!
(傅一石译)
橙红的风景
山顶。那边是落日,被自己光的锋刃所伤,淌着血。在它的红光中,小松林清晰可见了,却又慢慢转为朦胧的红色;幼小的花草,透明得像火焰,在这宁静的一刻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香气,刺鼻而灿烂。
在狂喜中,我停驻在夕阳之前,柏拉特罗,黑眼珠已被夕阳照得橙红,温文地走向一潭紫红的玫瑰红与紫罗兰色的池水;把嘴巴轻轻地沾着那镜面,仿佛就在这一触之间把它转为血液似的水流。
那是一片熟悉的景物,但时间把它变形,把它变成一种奇异的、预兆性和纪念性的东西。仿佛在任何一刻我们都会来到一座荒弃了的宫阙……黄昏伸展到自身以外,和平而无尽的时光,触及永恒,在声响之外……
“起来吧,柏拉特罗。”
(傅一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