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bert Camus(1913-1960)
1957年获奖作家
我来到了意大利。这是一方为我的灵魂而准备的土地。随着我一步步地向它走近,它的种种标志也接二连三地呈现在我的面前,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覆盖着石鳞瓦的房舍和它那爬满因洒上波尔多液而变成湖蓝色的葡萄藤的墙垣,那杂乱地晾着衣衫的院落和不修边幅的男子汉,那挺拔纤细的柏树和枝干呈深灰色的橄榄树和无花果树。在意大利的一些小城,阴暗的广场比比皆是。晌午时分,懒洋洋的鸽群便迈着蹒跚的步子寻找它们各自的窝。此情此景,会让人渐渐消磨光灵魂深处那奋起抗争的意志,纵有万般激情,也只能默默泛作泪花。我随后到了威尼斯。这里的日子晨夕递嬗。从此起彼伏鸡鸣不断的拂晓到满溢温馨甜美丝绸般柔滑的黄昏,林中的蝉声始终不绝如缕。而在这缓慢回转的时日里所产生的却是一直伴随着我的内心沉默。除了这面对旷野的房间、古色古香的家私和悬着花边的窗帘,我还能企求什么呢!仰对苍穹和那回转不息的时日,我自身不也在静止中随着它们一直运动着么?我憧憬我能获得的唯一幸福,那是一种专注而充满友谊的意识。我整日游逛:从山脚到威尼斯,要不就走向更远的郊外。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路上的每一种气息,都值得我深深地去爱。听着叫卖冰淇淋的小贩们的喇叭声(他们有把平底船安上轮子和铺位而改装成的大车),望着度假村里年轻的妇女们和堆满红瓤黑籽的西瓜、晶莹甜蜜的葡萄的一个个水果摊。我心想这不说明人人都有所依持么!而在这九月的黄昏,人们可以感受到那时而悠长时而尖咧的蝉鸣,流水和星空的芳香。黄连和芦苇丛中温馨的小路,不都是爱的标志么!时光流逝,阳光满的白昼的后面便是落日的光辉和树林的幽暗构成强烈反差的黄昏。我拐上大路,朝着蝉声不绝的远方走去,随着我渐次逼近的步履,它们的鸣声也渐渐拖长,终于戛然而止了。我兀自缓步向前,一种异常强烈的美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没过多久,那才停下的蝉声又在我身后一一响起:这是降下冷漠同时敢降下美的苍穹所显示的无穷神奇呵。落日余晖中,我辨认出了一行别墅门楣上铭文的字迹:“精神在崇高的自然中升起。”看来,我得在这儿停下。天边已经出现第一颗星辰。不久,对面山坡上也亮起了三处灯光。不知不觉中,夜降临了。身后灌木丛中有一阵微风夹带着窃窃私语飘向远方。白昼终于在为我留下了它的温暖和甜蜜之后,悄然而去了。
(伊莎·罗薛菲译)
反与正
这是一个古怪而孤独的女人。她和各种精灵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参与它们的争吵,拒绝见家里的某些人,因为他们在她藏身的那个世界里名声不好。
她从姐姐那儿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这五千法郎到了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颇使人有困扰之感。应该把这笔钱投在什么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使用一笔巨大的财富,可当这笔财富很小的时候,困难就来了。这女人始终不变。她快死了,想使自己那一把老骨头日后有个遮蔽。这时有个真正的机会送上门来。她那个城的公墓里,有一块出租墓地刚刚到期,土地的所有者们在那里起了一座壮观的地下墓室,线条简洁,砌有黑色的大理石,一句话,的确是一件珍宝,他们四千法郎就让给她了。她于是买了这座墓室。这可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证券,不受金融波动和政治事件的影响。她让人整理了墓坑,随时都可接待她的躯体。一切就绪,她让人用金色的大写字母刻上她的名字。
这件事使她深感满意,竟对这墓产生了一股真情。开头,她来看看工程的进展,后来就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必到了。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唯一的消遣。快到下午2点钟的时候,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门,那里就是公墓了。她进了墓室,仔细地关好门,跪在跪凳上。就这样,她面对着自己,比较着过去的她和将来的她。她找到了那一条断链的环,不费力看破了上帝隐秘的意图。通过一种奇特的象征,她有一天甚至恍然大悟:她在世人的眼中已经死了。万圣节那天,她比往日到得晚了些,发现门下虔诚地铺满了紫色堇。原来是一些不相识的同情者,他们非常细心,看到墓前竟没有鲜花,就分担了家人的痛苦,一起来怀念这被遗忘的死者。
现在,我还得再谈谈这些事情。窗户的另一头有一座花园,我只能看见它的围墙。还有光影流动的几丛树叶。往上,仍旧是树叶。再往上,就是太阳了。人们感到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世界一片欢乐,然而我却只看见枝叶的影子在我的白色窗帘上晃动。五束阳光耐心地在房间里撒下一股干草的香味儿。一阵微风吹过,窗帘上的影子活跃起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随即又飘走,从阴影中射出了那一瓶金合欢花的灿烂的黄色。这就足够了:只一缕微露的光亮,我的心头就充满了一种模糊的、使人昏昏然的快乐。正是那个一月的午后使我面对世界的反面。空气中还透着寒冷。到处是一片片似可捏碎的阳光,但已蕴含着永恒微笑的种种迹象了。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投入这枝叶和阳光的游戏之中,化作这一片光,我的香烟在其中燃烧;化作这一股温柔和激情,它们在空气中呼吸。倘若我想认识我自己,那就是在这光的深处。倘若我想理解和享受这种交出了世界的奥秘的滋味,那就是我在宇宙的深处所发现的我自己。也就是说,我自己就是使我从环境中解脱出来的这种极度的感动。
在此之前,我说的是另一些事情,说的是人和他们所购买的坟墓。现在,让我从时间之布上剪下这一分钟吧。有些人在书页中夹一朵花,藏起一次使他们动情的散步。我也散步,但那是一位神祗在抚爱我。生命是短暂的,虚掷光阴就是犯罪。有人说,我是活跃的。然而活跃仍旧是虚掷光阴,因为人在消耗自己。今日乃是一次暂停,我的心前去迎会它自己。如果说那种焦虑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感觉到了这不可知的瞬间正像水银柱一样地从我指间流走。有些人愿意对着世界转过背去,那就由他们吧。我不抱怨,因为我看着我长大。此时此刻,我的全部王国在这世界上。这阳光,这阴影,这炎热,这来自空气深处的寒冷:一切都写在这窗口之中,我透过它看见天空撒下它的完满去迎会我的怜悯,我还会去问某种东西是否正在死去,人是否在受苦吗?我可以说,我一会儿就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朴实单纯。不,重要的是真,于是一切尽在其中,例如人情和纯朴。那么当我活在这世界上,我什么时候更真呢?动欲之前我已被满足。永恒在彼,我希望着。现在我所希望的已不再是幸福。而仅仅是自觉。
一个人在观照,另一个人在掘墓,如何将他们分开?如何将人及其荒诞分开?看哪,天微笑了。光在膨胀,夏天快到了吗?这就是那些应该爱的人的眼睛和声音啊。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恋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的感激眷恋着人。在世界的这些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我不喜欢人们选择。有些人不愿意别人清醒的、嘲讽的。他们说:“这说明您不善良。”我看不出其间的联系。当然,我听人说某人不道德,我的理解是某人需要一种道德;我听人说某人蔑视智力,我认为他是承受不了怀疑。反正我不喜欢人们作假。睁开双眼正视光犹如正视死亡,这才是大勇。说到底,问题在于如何指明这种对生活的酷爱和这种隐秘的绝望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倾听蜷缩在事物深处的嘲讽,它就会慢慢呈现出来。它会眨着小而亮的眼睛说:“生活吧,就像……”尽管多方求索,我的全部学问尽在此了。
无论如何,我并不能肯定我说得对。我是否想到人们讲给我听的那个女人,这并无关紧要。她要死了,她还没有咽气,女儿就给她穿衣服入殓。实际上,四肢还没有变硬时,事情似乎更容易些。不过,我们生活在匆匆忙忙的人们中间,这究竟是很可奇的。
(郭宏安译)
蒂巴萨的婚礼
一
春天,蒂巴萨住满了神祗,它们说着话儿,在阳光和苦艾的气味中,在披挂着银甲的大海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在铺满了鲜花的废墟上,在沸滚于乱石堆里的光亮中。在某个时辰,田野被太阳照得黑乎乎一片。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抓住在睫毛边上颤动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浓郁的气味直刺嗓子眼儿,在酷热中让人透不过气来。极远处,我只能勉强看见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团,这山的根在环绕村庄的群山里,它平稳而沉重地摇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
我们穿过村庄,这村庄已经开向海滩了。我们进入一个黄色和蓝色的世界,迎接我们的是阿尔及利亚夏天的土地的芬芳而辛辣的气息。到处可见,玫瑰花越出别墅的墙外;花园里,木槿还只有淡淡的红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红色却奶油一般浓,还有一片长长的蓝色鸢尾花,其边缘弯得极为精巧。石头都是热的。我们走下金黄色的公共汽车时,肉店老板们正坐着红色的车子进行早晨的巡回,他们吹响喇叭呼唤着居民。
港口左侧,有一条干燥的石头小路,穿过一片乳香黄连木和染料木,通向废墟。道路从一座小塔灯前经过,然后深入田野。灯塔脚下,已经有开着紫色、黄色和红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边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发出阵阵亲吻似的响声。我们站立在微风中,头上的太阳只晒热了我们的脸颊的一面,我们望着光明从天上下来,大海没有一丝皱纹,它那明亮的牙齿绽出微笑。进入废墟王国之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做旁观者。
走了几步,苦艾的气味就呛得我们喉咙难受。它那灰色的绒毛盖满了无际的废墟。它的精华在热气中蒸腾,从地上到天上弥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气,天都为之摇晃了。我们迎着爱情和欲望走去。我们不寻求什么教训,也不寻求人们向伟人所要求的那种苦涩的哲学。阳光之外,亲吻之外,原野的香气之外,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微不足道。对于我,我不想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我经常和我喜欢的那些人一起来,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满爱愉的脸呈现出的微笑。这里,我把秩序和节制留给别人去说。这是自然的大放纵,这是大海的大放纵,我整个儿地被抓住了。在这废墟与春天的结合中,废墟又变成了石头,失去了人强加于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为了这些回头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鲜花。在广场的石板中间,天芥菜长出了它那白色的圆脑袋,红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撒在昔日的房屋、庙宇和公共广场上。如同许多的知识将一些人引向上帝,许多的岁月将废墟又带回母亲的家园。今天,它们的过去终于离去,什么也不能使他们与这种深厚的力量分开,这力量把它们引向尘世间的事物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