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an Ramn Jimnez(1881-1958)
1956年获奖作家
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柏拉特罗像一件玩具。对他们狂野的戏谑,他有多大的耐性啊!他走得多慢,停下来,装傻,还要照顾他们,不让他们跌下来!他突然装着迈出一个快步的时候,又把他们唬成个什么样子啊!
莫圭尔晴朗的秋日下午!十月纯净的空气磨亮了的声音,山谷上浮动着乡村的欢乐:咩咩的羊叫,孩子的笑语,狗吠声和叮叮的铃声。
(傅一石译)
四月诗情
孩子们和柏拉特罗一起到长着许多白杨树的小河边去了,现在他们在胡闹和傻笑之中缓缓地跑来,带回了许多黄色的花朵。在那儿他们淋过雨——一片转瞬即逝的浮云,用它的金线银丝为绿色的草地罩上了一层纱幕;一弯长虹和那些不停地颤动着的金丝银线加在一起,恰似一架如怨如诉的希腊竖琴——在沾濡的驴背上,湿漉漉的喇叭花还在滴着雨珠。
啊,多么清新、欢乐而感人的诗情!柏拉特罗背着这样湿润而令人愉快的货物,连叫声也变得柔美起来!它不时地回过头来,尽它的大嘴所及,拉出一把花儿。那些黄的、白的喇叭花,在嘴边挂挂拉拉。仿佛在淌着白色和绿色的口水。过了一会儿,就全进到那系着鞍子的大肚皮里去了。谁能像你呀,柏拉特罗,可以这样吞吃鲜花……居然不会吃坏肚子!
这种阴晴恍惚的四月下午……无论下雨或日出,全部都在柏拉特罗明亮生动的双眼里显映着。圣胡安田野上面,落日的上空,又看见一片玫瑰色的云在飘洒着雨丝。
(菲萨克译)
纯净的夜
雉堞形的屋顶突出地耸立在鲜蓝的天空中,结着白霜,在星光下发亮。沉静的北风以其锋利的纯净,轻快地吹拂着。
所有镇上的人都以为自己很冷,躲在关门闭户的房子里。我们呢,柏拉特罗,你穿上你的外套,披上我的斗篷,我带着我的灵魂,我们慢慢地走过这洁净而荒凉的小镇。
有怎样一种内在的力量在提高我的情绪啊,我仿佛是一座粗麻石建成的高塔,有一个银色的尖顶——瞧那儿有多少星星!那么多,使人眼花缭乱;使人以为天空正向大地朗诵着光闪闪的理想爱情的玫瑰经。
柏拉特罗,柏拉特罗!我会献出我整个生命,希望你也愿意献出你的,为这个崇高的无月之夜的纯净——那种孤寂、灿烂与清新。
(傅一石译)
牧羊人
在山上,紫色的黄昏时分已慢慢地转晴,变得怕人,那牧羊的小孩。黑黑的,背着绿水晶般的斜阳,在一座颤抖着的维纳斯像下吹着他的管子。花朵与羊群清脆而甜美的铃声交融着:花朵现在已看不清楚了,但发着浓烈的香气,香气四溢,使人在重重的阴影中,正仿佛见到花的形象;铃声在进城之前的片刻,散落在熟识的地面上。
“先生,如果那匹驴子是我的……”
那孩子在一些恍惚的时刻,会变得更黝黑更村野气,每当眼睛一亮,看来便像巴尔托隆美·艾斯的本·穆里罗(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所画的一个少年。
我会把驴子给他……但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柏拉特罗?
月亮,圆圆的从蒙德马雅修道院那边升起,把月色轻柔地投射在草坪上,那里,朦胧微弱的日光仍在徘徊;开满花朵的地面像梦一样——一条奇异的饰带,原始而美丽;而岩石更大了,更加不稳定,更加哀伤;埋藏着的溪水哭得更响。
小牧羊人羡慕地大声喊道:
“噢,如果那匹驴子是我的的话!”
现在,喊声渐远了。
(傅一石译)
骑
盛夏的小径,挂满了忍冬花,多甜蜜的一条道路啊!我对着天空,念诗、唱诗、讲诗。柏拉特罗嗅着浓荫下墙上的疏草,尘封的锦葵和黄色的酢浆草。他站定的时候比移动的时候要多。我由得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那蓝蓝、蓝蓝的天空,从那肩负重载的杏树之上升起,直升到那终极的荣耀处,我的眼睛为之悠然神往。整个村野都照耀着燃烧中的寂静。在河上,一片白帆不动地停在平静之中,在山岭那边,一团浓烟自一堆野火升起,形成一团圆形的乌云。
我们的漫步是短暂的。那就像复杂的生命中平淡开朗的一天——那并不是天堂上的崇拜,也不是那河水归流的大海之外的陆地,那甚至不是火焰的悲剧!
橘子的香气,混合着井链愉快而清凉的格格声;柏拉特罗嘶鸣着,高兴地嬉戏着。怎样一种日常生活的欢乐啊!现在我们来到水池边了,我把玻璃杯盛满了水,饮下那液体的雪。柏拉特罗把他的嘴巴蘸入那阴影重重的水中,贪婪地这里那里挑最清澈的地方喝下去。
(傅一石译)
石榴
这石榴多美啊,柏拉特罗!是阿格狄拉在拉斯·蒙哈斯溪边最好的石榴中挑出来送我的。没有别的果子,可以令我联想起那些使它生长的新鲜晶莹的水分了。它饱满地爆发着鲜美和强壮的生命力。怎么样,我们把它吃了吧?
干涩的果皮像地下的根那样坚韧,很难剥去,但果子的味道却多鲜美啊,柏拉特罗!现在是种子最初的甜——开始转成细小的红宝石——紧黏着果皮。现在呢,柏拉特罗,到那紧逼的核心了;圆浑无缺,包着面纱一样的薄膜,像一个精致可吃的紫水晶宝库,多汁、坚实,仿若年轻王后的心。多饱满呀,柏拉特罗!来吃一点。多好吃呀,牙齿沉入欢愉丰盛的红色的完美中,怎样一种满足和感激!等一下,我的词穷了。它让味道感到的,恰像眼睛在万花筒色彩缤纷的迷宫中迷失时所感到的那样。噢,全吃光啦!
我现在没有石榴树,柏拉特罗。你没看过百花街酿酒厂大庭院里那些石榴树。我们下午时常到那里去……越过荒废的土墙,我们可以看到田野,河流,和沿着珊瑚街那些房屋的院子,每一座都带着各自迷人的风景。我们可以听到海关守卫和斯艾尔拉斯铁工厂的吹号声。我发现镇子这个不属于我的新地区,充满日常生活的诗意。夕阳西沉,蜥蜴爬行着的无花果树,显得生气勃勃,正逐渐把荫蔽着的水井埋藏起来,水井旁边,石榴树像金银珠宝般燃烧着。
石榴,英格尔之果,因它的盾牌而骄傲!石榴,在红艳的落日中盛放!石榴,在拉斯·蒙哈斯山果园,在佩拉尔的幽谷,在沙巴里艾戈,在深邃宁静、溪水潺潺的山谷中;那儿,天空是玫瑰色的,就像我的思想,直至夜已深沉。
(傅一石译)
惊怕
那是孩子们吃晚饭的时候,油灯慵懒地散发着玫瑰色的光焰,在雪白的桌布上。红菊花和熟透的苹果把明快缤纷的欢欣,借给那首由天真的脸庞写成的田园诗。小女孩们像成熟的妇女那样在吃饭;小男孩们像大男人般在高谈阔论。背景是那美丽而高大的年轻母亲,她奶着小男婴,脸上挂着笑容,望着他们。窗外庭院中,颤抖着繁星满天的清夜。奇寒。
突然,白朗卡像一道幼弱的闪电,冲进她母亲的臂弯。一阵骤然的寂静,然后,在椅子的碰撞声和迸发的叫喊声中,他们全跟着她身后跑,惊怕地望着窗口。
那笨拙的柏拉特罗!他巨大白色的脑袋,被他自己的影子,窗玻璃和孩子们的惊怕放大了,他倚在窗边,带着幽默的哀愁,望着这愉快、明亮的饭厅。
(傅一石译)
古泉
永恒的白映衬着小松林永恒的绿;在黎明的玫瑰红与蓝色中,是白的;在黄昏的金色与靛紫中,是白的;在黑夜的绿与淡蓝中,依旧是白的。柏拉特罗,那古泉。你常常看到我那样长久地伫立在那里,这道泉,像一块拱心石或一座坟,包纳着整个世界的挽歌,那就是,一种属于生命的真实感。
在里面,我看见过巴特农神殿、金字塔,和所有的教堂。每当我看到一口泉,一座宏伟的陵墓或一道有圆柱的门廊,那持恒不断的美总使我睡不安稳,在忽眠忽醒间,这些事物的形象和那道古泉交替显现。
对我来说,这道古泉是每一样事物的出发点和回归处,和四周的景物是如此协调;那单纯的和谐是如此接近永恒;光与色全归于此,在其中,人几乎可以随处抓到生命的整个实藏,就像抓到水那么容易。博克林(Bocklin)在希腊画过它;佛里·路易士(Frag louis)翻译过它;贝多芬喜悦的泪水浸湿过它;米开朗基罗把它交给罗丹。
它是摇篮和婚礼;它是歌谣和十四行诗,是现实和喜悦;它是死亡。
今晚,柏拉特罗,它是死寂,像大理石的肌肉,在柔和而喁喁私语的暗绿之间;死寂,当它从我灵魂中抽取我永恒的流水。
(傅一石译)
十一月的园诗
黄昏,柏拉特罗从郊野回来,背上驮着松软的松树堆,那是给炉火用的。在那片宽阔、摇摆不定的绿色下,他几乎消失不见了。他的步态短促、纤细、调皮,好像完全不动的样子。耳朵竖起来,人们一定误会他是背着屋壳的蜗牛了。
那些绿色的树枝,在树上生长的时候,阳光、山雀、风、月光、乌鸦栖息在上面——是的,柏拉特罗,虽然这是个可怕的想法,但是这一切确已离枝而去了;如今,在斜阳下,可怜的树枝,正摇晃在干燥的小径上的白尘中。
冰冷靛紫的甜蜜笼罩着一切。恬静中,十二月快来临了,满驮着柴枝的驴子,他文静的谦恭,似乎渐渐的变得不寻常了。
(傅一石译)
火焰
靠近些,柏拉特罗,来吧。在这里,不用讲究礼仪。看守人在你旁边会感到愉快,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之一。你知道,他的狗儿阿里也喜欢你。至于我的感觉,不用告诉你你也知道,柏拉特罗!在橘子林里会是多么冷啊!你只能听到拉朴梭在说:“上帝保佑。今晚上别冻坏了太多橘子!”
你不也喜欢火吗,柏拉特罗?我认为任何裸体妇人的身子也不能跟火相比。怎样的流动的秀发,怎样的臂膀,怎样的长腿可以比得上这种炽热的裸露?自然界的奉献,或许没什么比火更好的了。房子关闭着,外面一片夜色,一片孤寂;但在这狭小的洞穴敞开的窗下,我们和自然多接近啊,比郊野自身更接近!火是我们房子中的宇宙。它像从伤口中涌出的鲜血,红艳艳的,不停地奔流,温暖我们,给我们力量,唤起我们所有的人世间的记忆。
火是那么美丽,柏拉特罗!看阿里,靠得那么近,瞪着大而可爱的眼睛,注视着火,几乎把自己都烧着了。怎样一种欢乐啊!我们被飞舞的金黄、飞舞的影子围绕着。整个屋子都在晃动,像灵巧的哥萨克舞,一忽儿跳高,一会儿堕下一切可能形成的情状,在无垠的陶醉中,都一一出现了:树枝和雀鸟,狮子和水,山和玫瑰。看:我们自己也毫不为意地在墙上、地板上、天花板上舞动着。
多疯狂、多迷人、多璀璨!在这里,柏拉特罗,甚至爱本身也和死亡相像。
(傅一石译)
黎明
冬天天亮得迟,警醒的雄鸡看到那第一抹玫瑰红的时候,就会送上欢愉的招呼。柏拉特罗仍在睡眠的疲倦中,嘶鸣了好一阵子。他远远地把我叫醒的声音多甜蜜啊!那时,蓝天的光线正穿过我睡房的缝隙,躺在软绵绵的床上,我渴望着白天,想念着太阳。
我在想,假如柏拉特罗不是落在我这诗人手中,而是落在一个烧炭夫或者悲苦的吉卜赛人手中,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些烧炭夫天还没亮就沿着坚硬、霜冻而荒凉的小径到树林中偷松树枝;吉卜赛人会把驴子上油漆,喂他们吃砒霜,把针放在他们的耳朵中,免得丢失。
柏拉特罗又叫了,他知道我在想他吗?这对我要什么紧呢?在晨光微曦中想他,像黎明一样使我欣喜。我感谢上帝,他有一个又温暖又柔软,好像婴儿床一样的厩子,就像我对他慈爱的心思那样。
(傅一石译)
圣诞节
田畴上的一堆篝火!……那是圣诞节前一天的一个下午,黯淡的太阳把微弱的光线撒向那荒凉无云的天空,天空平常那种蔚蓝,已给灰色代换了。突然间,有青枝燃烧时轧轧爆裂的响声;然后是浓烟,白如貂皮,最后是火焰把浓烟驱散,在天空中伸满了伶俐的火舌。
啊!风中的火焰!玫瑰色的、黄色的、淡紫色的和蓝色的幽灵都不见了,谁知道去了哪里,也许升上了低层的、隐藏着的天空中;而他们在冷空气中留下怎样一种煤炭的气味啊!十二月的田畴,现在温暖了!可爱的冬天!为幸福而设的圣诞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