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把这个夜晚想得美得多,在渔民的小酒店里用晚餐,寄宿,在岸边散步,到湖里洗澡,也许还在月光下游泳。结果相反,多疑的、阴沉的天空,情绪不佳、神经质地降下了它的一阵阵好耍脾气的骤雨,我也同样情绪不佳,神经质地悄悄走在变化了的田野上。也许我昨夜酒喝得太多,或是太少了,要不我梦到了可怕的东西。上帝知道是什么。情绪糟透了,空气有气无力而且磨人,我的思想阴沉,世界没有光辉。
今晚我要让人给我煎鱼,还准备痛饮当地的红酒。我们将给世界重新带来一点光辉,让生活较为可以忍受一些。我们要在小酒店里生起一炉火,这样就再也听不见和看不到这场懒散的、有气无力的雨了。我要抽优质的、长长的布里萨戈雪茄,端起酒杯对着炉火,让它像红玉似的闪烁着血红色的光亮。我们将这么做。夜晚将会过去,我也可以安睡,明天,一切就都会两样。
雨点拍打着湖滩的浅水,一阵又湿又凉的风在潮湿的树林里扇动,树木像死鱼似的闪烁着铅灰色的光。魔鬼捣乱。样样不对头。没有丝毫乐音。没有欢乐和温暖。一切都荒凉、阴沉、讨厌。所有的弦都失调了。所有的色彩都是虚假的。
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因为我昨天喝的那种酒,不是因为我睡过的那张蹩脚的床,也不是因为这雨天。是因为魔鬼来过,乱拨我心中的根根琴弦发出了刺耳的尖声。恐惧又来了,来自孩子的梦、来自童话、来自小学生的厄运的恐惧。恐惧,被不能改变的事情所包围,忧郁,厌恶。世界多么乏味!明天又得起床,又得吃饭,又得生活,多么讨厌!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这样傻瓜似的一副好心肠?为什么不早就沉入湖底?
对付恐惧,可没有灵丹妙药。你不可能既是流浪汉和艺术家,同时又是一个公民和一个规矩的健全的人。你要想一醉方休,那你也得领略醉后的难受!你想要同阳光和迷人的幻想攀谈,那你也得同肮脏的和可憎的东西拉扯!这一切都在你身上,黄金和污秽,快乐和痛苦,孩子的笑和对死的恐惧。就同这一切交谈吧,什么也不要回避,什么也不要用谎言去掩盖!你不是公民,你也不是古希腊人,你并非身心和谐,也非你自身的主人,你是暴风雨中的一只鸟。让暴风雨来吧!让它驱赶你吧!你撒过多少谎言啊!你包括在你写的诗里,在你写的书里,成千次地扮演过身心和谐的人、有智慧的人、幸福的人、净化了的人!在战争中进攻的时候,他们也这样扮演过英雄,然而,在这同时,他们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上帝啊,人——甚至于艺术——甚至于诗人——甚至于我,是怎样的可怜的傻瓜和用假象惑人的骗子啊!
我要让人给我煎鱼,我要用大杯喝酒,让长雪茄冒起青烟,往炉火里啐一口唾沫,思念我的母亲,设法从我的恐惧和悲哀中挤出一滴甜汁来。随后,我将躺到单薄的墙边的蹩脚床上,听那风声雨声,同心跳作斗争,想死,又怕死,恳求上帝。直到这情况终于过去,直到绝望的念头也疲倦了,直到睡眠和安慰之类又向我招手。我20岁时就是这种情形,今天也是这样,今后也会这样,直到了结。我将不得不一再用这些日子来换取我的美好的、可爱的生活。这样的白天和黑夜,恐惧,厌恶,绝望,将会一再来临。可是,我将活下去,我仍将爱我的生命。
啊,挂在山边的云是多么卑劣,多么幸灾乐祸啊!单调的光在湖上的反射是多么虚假,多么灰白啊!我想到的一切又是多么愚蠢,多么索然无味啊!
(胡其鼎译)
百合花凋谢的时刻
百合花凋谢的时刻,旱金莲盛开了;黄玫瑰渐次枯萎,黑莓却泛起了她成熟的褐红。万物在周而复始地递变,消失了的又再次归来。纵使寒风在枞树中喧嚣,整座花园唯见落叶萧萧的日子里,也依旧会有一支歌儿、一段奇遇、一个故事与之结伴而至,直到一切复归沉寂,窗外飘起雪花,窗上结满撒状冰晶的时候,天使便摇着银铃越过夜空,这时,屋子内外到处弥漫着一片干果的温馨。
友谊和信任从未离开过我们这个美丽的世界。当雪花莲在黑魆魆的常春藤畔再次怒放,第一批候鸟掠过那一碧如洗的湛蓝晴空时,一切又似乎从未改变过,直到有一天,即使谁也没有料到,却如早已安排好似的,一朵蓝莹莹的小小的蓓蕾已在那纤细的鸢尾茎上翘首张望了。
(薛菲译)
拨开美丽的假象
世上每一种现象都是一个譬喻,而每个譬喻则是一扇敞开的门。只要心灵做好了准备,就能通过此门进入世界的内部。在那里,你与我、昼与夜都将融成一体。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有机会进入这个门。每个人都有可能想到:一切有形之物其实只是个譬喻,而在这个譬喻的背后才是精神,才是永恒生命之所在。但只有极少几个人能踏进此门,能拨开那美丽的假象,达到只有心灵才能感知的内在的真实。
(薛菲译)
午休时分
吃完午餐,我就把外套铺在草地上,脑袋枕着它,欣赏着面前那小小的祭品把袅袅轻烟送入晴空。该来点儿音乐和节日之乐吧!我在想那些我能背得出来的以艾欣道夫的小诗所谱写的歌。能回忆起来的并不多,有些还忘了歌词。我按胡戈·沃尔夫和奥特马·舍克谱写的曲子揣摩着轻轻哼起来。最优美动人的就数《谁愿去那陌生的地方流浪》和《啊,我可爱的忠实的诗琴》这两首了。它们的旋律满含忧伤,但这忧伤只是一片夏日的云,它的后面就是阳光和信任。
(薛菲译)
真愿自己是个巨人
真愿自己是一个巨人,那样,我便可以头枕皑皑雪峰之旁到处点缀着羊群的高山牧场,脚垂山坡之下碧波盈盈的湖水之中。任凭自己静静地躺着,永不起身。看指间灌木消长,发际杜鹃摇曳。双膝形成山峦,躯体之上散落着房舍、葡萄园和小教堂。我将在这儿躺上千万年,仰望蓝天,俯视湖水。一个喷嚏化作一阵雷雨。一口气便融了积雪,叫瀑布飞泻。我死了,整个世界也便消亡。随后,我就在宇宙之中到处飘游,去摘取新的太阳。
今晚我在哪儿过夜?反正都一样!世界在干什么?创造着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样!可是,这儿有朵樱草花在山上开了,叶瓣上缀满露珠;山下,白杨林中有温馨的风在轻轻地唱。而在我眼睛之上,蓝天之下有只金色的蜂儿在嗡嗡飞舞——这可不是一回事儿呵。它唱的是一支幸福的歌,一支永恒的歌,而它的歌便是我的世界史。
(薛菲译)
在我的青年时代
在我的青年时代,曾那样蔑视和嘲笑过神学!但如我今天所知,它却是一种充满魅力和令人着迷的学问,它和那些烦琐的诸如度量单位等概念的玩意儿无关,和那些不断发生枪杀、告密和山呼万岁等丑事的可鄙的世界历史无关,它是专门细致深入地研究内在的、可爱的、不朽的事物的,是研究慈悲和拯救,研究天使和圣礼的。
(薛菲译)
童年时的花园
一天早上,我兴致所至离开了家门,口袋里揣着一本小书和一块面包。按照童年的习惯,我先跑进屋后依旧笼罩在阴影里的花园中,父亲亲手栽培的枞树,当它们还是纤细的幼苗时,是我早就熟悉了的,而今已枝干茁壮,高大挺拔。树下是一片茎干淡褐色的针叶灌木,多年来那里一直冬夏常青,不长别的杂树。附近狭长的花坛里种着母亲心爱的花卉,鲜艳夺目,招人喜爱,每个星期日我们都要在这里采撷一大束。簇簇丛丛开着朱红小花的矮树是天竺葵;一棵缀满红白两色心形花朵的细干灌木叫做荷包牡丹,而另一丛却被贬称为“臭美”;近旁是尚未含苞的亭亭玉立的翠菊。花木之间地上蔓生的是长着细刺的、肥壮的石莲花和怪模怪样的马齿苋。这个狭长的花圃是我们的宠儿,我们的金谷园,那里丛生着许许多多奇花异葩,比贴邻两个花坛里的所有玫瑰更招人注目,惹人喜爱。每当阳光照射到这里和四周爬满常春藤的围墙,花花草草都展现出各自独特的芳姿秀容。色彩绚丽的水仙菖翘首弄姿,雍容华贵;金钱草时过色衰,沉湎在令人心碎的芳香之中;狐尾花垂头丧气,萎缩凋零;而斗穗菜却踮起纤足,摇曳着层层叠叠的花铃。蜜蜂嘤嘤嗡嗡,沉醉在一支黄花和蓝色的夹竹桃丛之间;褐色的小蜘蛛迅捷地在肥厚的藤萝叶上来回爬动;长着胖乎乎身躯和玻璃般亮闪闪翅膀的蝴蝶在紫罗兰花丛中翩翩起舞,人们称这类蝴蝶为夜蛾或鸽尾蝶。
怀着假日欢乐的情绪,我在花丛中来回穿梭,这里那里不时地停了下来,嗅一嗅芬芳馥郁的伞形花,或是小心翼翼地手指掰开花萼,观察由柔丝和透明的蕊管组成的,井然有序的脉络和雌蕊以及那苍白神秘的萼底。同时我打量着云彩密布的晨空,天空显得异样紊乱,满布着条状的云彩和毛茸茸的云块。我觉得今天准又要下一场雷雨,准备午后出去钓鱼,消磨几个钟头。我兴冲冲地翻开几块路边的石头,想找几条蚯蚓,可是那里却爬出一堆灰色枯干的西瓜虫,乱哄哄地向四面八方逃去。
我思忖着干点儿什么,而一下子又想不出主意。一年之前,度过最后一个暑假之后,我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会儿我最爱干的事儿是拿着榛木弓射靶,放纸鸢和在田野里到处找耗子洞,灌上炸药放崩。但是,这些玩意儿已不再具有当年的吸引力,好像我的这一部分灵魂已经感到厌倦,永远再也不会对过去的赏心乐事作出反应。
怀着忧郁的心情,我惊奇地打量着这个早已熟悉的童年欢乐的小天地。小小的花园、装饰着鲜花的阳台、见不着阳光的潮湿的庭院和遍布青苔的卵石小径,在我的眼前呈现出另一副面孔,甚至那些花卉也有点失去了无穷的魅力。花园一角冷落地立着一个带水管的旧水桶。从前,我常打开龙头,让水半天半天地流淌着,并在小径上挖掘沟渠、构筑堤坝,潴留起一大片水,来驱动木制的磨轮,老是惹得父亲大不高兴。这个饱经风雨的木桶是我忠实的伙伴,我们在一起消磨过多少时光。我凝视着它,在心头甚至激起一丝童年欢乐的回响,而回味起来却又令人沮丧,水桶已不再盛水,再也造不成激流和尼亚加拉瀑布。
我若有所思地翻过篱笆,一朵蓝色的牵牛花擦过面颊,我信手摘了下来插进嘴里。我终于决定去散步,登上山巅,俯望故乡的小城。散步是一桩以前从未想过的、没有多少意趣的事儿。一个男孩决不会去散步,他走进树林去充当强盗、骑士和印第安人;他来到河边扮演船夫、渔民或是磨工;他跑进草地去追捕蝴蝶和蜥蜴,所以在我看来,散步是百无聊赖的成年人的庄重而又有点儿乏味的消遣。
不一会儿蓝色的牵牛花枯萎凋谢了,我又随手折了一截黄杨树枝叼在嘴里,树枝散发出一股苦涩的香味。铁路路基旁长着一丛高大的金雀花,一条绿色的蜥蜴从我脚边溜过,重又在我心头唤起男孩子的好奇心。我足不停步地奔跑着,蹑手蹑脚地潜行着,悄悄地窥探着,直到这条被太阳晒热的、胆小的动物落入我的手心为止。我望着蜥蜴宝石般闪亮的小眼睛,怀着刚才捕猎的余兴,感到它柔软有力的躯体和粗糙的四足在我的指缝里挣扎抗拒。随后我的兴趣又消失殆尽,再也不晓得该对这条捕获的动物作何处理。逮住它又有何用,再也感不到有一丁点儿乐趣,我蹲下身子,摊开手掌。蜥蜴的腹部激烈喘息着,它惊讶地伏在手心中一动不动,刹那间又慌忙逃入草丛。一列火车沿着闪光的铁轨奔驰而来,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望着列车的后影,一瞬间明白过来,在本地再也不能找到真正的快乐。我内心激荡,渴望着能随车而去,驶向那广袤的世界。
我向四周张望,看看守路员是否就在近旁,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于是迅速越过路轨,沿着对面红沙石的山岩向上攀登。石岩上到处都能见到筑路时留下的、熏黑的爆炸孔。我熟悉向上攀登的峡口,紧紧抓住已经开败的、坚韧的金雀花枝。红砂岩散发着阳光的燥热,爬坡时灼人的沙砾淅淅沥沥地流入袖口。抬头一望,令人惊讶的是炫目炽热的晴空就紧挨在险峻的岩壁上方。蓦然间我来到了岩顶,攀住石岩,撑起身子,抬起双膝。紧紧地抓住刺槐细瘦的枝干,终于登上了荒凉陡峭的草场。
这片静谧的小荒地是我从前喜欢逗留的地方。向下望去,变得短小的火车奔驰远去。除了无人刈割的韧性的荒草之外,还生长着低矮带刺的玫瑰花丛和几棵风播的扭曲的小槐树,阳光穿过薄得透亮的树叶照射下来。在这块自上而下被红沙石崖壁隔断的草地上,有一度我曾扮演过鲁滨逊在这里盘踞,除了那些有勇气与冒险精神的、敢于攀越垂直峭壁的征服者,荒僻的草场并不归谁所有。当我还是一个12岁顽童的时候,曾用凿子在这里的石岩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我也在此读过萝莎·封·塔嫩堡夫人的小说,还构思过一出儿童剧,描述一支行将没落的印第安部落的勇敢的酋长。
晒蔫的荒草蜷曲成一条条灰白褪色的草绳,悬垂在峻峭的山坡上,晒透了的金雀花叶在静止而又闷热的空气中散发出强烈苦涩的气息。我伸开四肢躺在枯草上向上仰望,细小的槐叶在枝头排列得分外整齐,在刺目的阳光辉映中,反衬到蔚蓝的天幕上。我陷入了沉思,眼下正是开创自己的生活和前程的时候了。
(楼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