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mann Hesse(1877-1962)
1946年获奖作家
编织着云丝
地球上的水蒸发和降雨都按照一定的节奏,一年四季,落潮涨潮,都有固定的时间和顺序,我们身上的一切过程,也同样有规律,有节奏。现有一位弗利斯教授,他计算出一定的数字顺序,用以标记各种生命过程周期性的重复。这听起来像是“卡巴拉”,但是,“卡巴拉”也可能是科学。德国的教授们对它一笑置之,这个事实反倒说明它颇有道理。
我所害怕的、我生活中的黑浪,来去也有一定的规律。我不知道日期和数字,我从未不间断地记过日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关的数字是23和27,或是别的。我只知道,在我的心灵中,毫无外来原因,时时有黑浪高涨。一个阴影笼罩了世界,像一片云的阴影。欢乐不真实了,音乐也乏味了。心中只有忧伤,死比活着好。这种忧伤时时袭来,我不知道间隔多久,它一来,就慢慢地使我的天空布满了阴云。开始时,心中不宁,预感到恐惧,多半夜里做梦。我本来喜欢的人、房屋、颜色、音响,都变得可疑了,显得虚假了。音乐使我头疼。所有的来信都使我读了恼怒,都暗藏着讥刺。在这种时刻,如果硬要我同人谈话,那可是一种痛苦,不可避免地会同人吵架。这是怎样的时刻呢?由于它的到来,人们不能有枪在身边;在这样的时刻,人们老惦着枪。对一切都感到愤怒、烦恼、怨恨;对人,对动物,对天气,对上帝,对正在阅读的书本的纸条,对身上穿着的衣服的料子。但是,愤怒、烦恼、怨和恨对这些不起作用,于是又由他们身上转回来针对我自己。我是该恨的人。我是把不和与丑恶带入世界的人。
今天,我刚摆脱了这样的一日在休息。我知道,现在可以指望得到片刻的安宁。我知道,世界是那么美,在这样的时刻,它对于我比对于其他任何人不知美多少倍,颜色的音响更甜蜜,空气的流动更欢畅,光的飘浮变得微妙。我知道,我必须为它付出代价,那就是经历生活不堪忍受的那些日子。对付忧伤的好办法是有的:歌唱,虔诚,饮酒,奏乐,赋诗,流浪。我靠这些办法活着,一如隐士靠祈祷文活着。我有时觉得,天平的一头沉下去了,我的美好的时刻太少,太不美好,不能同糟糕的时刻保持平衡。有时,我的感觉又正相反,我有了进步,美好的时刻增加了,糟糕的时刻减少了。我从不希望有的,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刻也不希望有的,就是一种介乎美好与糟糕之间的中间状况,这样一种半冷不热的、可以忍受的折中。不,我宁可,要起伏大的曲线——我宁可痛苦更凶恶。这样换来的幸福的瞬间,将更增添一层光辉。
不悦渐消、离我而去,生活又复美好,天空又复绚丽,流浪又意味无穷。在这样的重返的日子里,我感觉到某些复原后的心情:疲乏而无原来的痛楚,顺从而无怨恨,感激而无自卑。生命的直线又开始缓缓上升。人们又哼唱一首谱曲的诗歌,又摘下一朵花,又摆弄散步用的手杖。人还活着。又挺过来了。今后再遇上也会经受住的,也许还有多次。
我简直说不清楚,这种情况莫非是这种布满阴云的、静中有动的、丝线错综的天空反映在我的心灵中,或是我由这种天空看出了我的内心的图像。有时这一切便是这样完全难以断定!有些日子里,我坚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像我那样以年老而神经质的诗人与流浪者的感官,如此细腻、如此准确、如此忠实地观察某些空气和云的情绪,某些颜色的音响,某些气流和潮气的升降。但有些日子,比如今天,我就捉摸不定了。我究竟看到、听到和闻到了什么呢,还是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我自以为感知到的一切,莫非仅仅是显现了我的内心生活的图像?
(胡其鼎译)
农舍
我在这幢房屋边上告别。我将很久看不到这样的房屋了。我走近阿尔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
跨越这样的边界,有多美啊!从好多方面来看,流浪者是一个原始的人,一如游牧民较之农民更为原始。尽管如此,克服定居的习性,鄙视边界,会使像我这种类型的人成为指向未来的路标。如果有许多人,像我似的由心底里鄙视国界,那就不会再有战争与封锁。可憎的莫过于边界,无聊的也莫过于边界。它们同大炮,同将军们一样,只要理性、人道与和平占着优势,人们就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无视它们而微笑——但是,一旦战争爆发,疯狂发作,它们就变得重要和神圣。在战争的年代里,它们成了我们流浪人的囹圄和痛苦!让它们见鬼去吧!
我把这幢房屋画在笔记本上,目光跟德国的屋顶、德国的木骨架和山墙,跟某些亲切的、家乡的景物一一告别。我怀着格外强烈的情意再一次热爱家乡的一切,因为这是在告别。明天我将去爱另一种屋顶,另一种农舍。我不会像情书中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心留在这里。啊,不,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每时每刻需要它。因为我是一个游牧民,不是农民。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敬者。我不屑于把我的爱钉死在地球的某一点上。我始终只把我们所爱的事物视作一个譬喻。如果我们的爱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变成了忠诚和德行,我就觉得这样的爱是可怀疑的。
再见,农民!再见,有产业的和定居的人,忠诚的和有德行的人!我可以爱他,我可以尊敬他,我可以嫉妒他,但是我为模仿他的德行,已花费了半辈子的光阴。我本非那样的人,我却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我虽然想要成为一个诗人,但同时又想成为一个农民。我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和幻想者,但同时又想有德行,有家乡。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可能两者兼备和兼得,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游牧民而不是农民,是个追寻者而不是保管者。长久以来我面对众神和法规苦苦修行,可它们对于我却不过是偶像而已。这是我的错误,这是我的痛苦,这是我对世界的不幸应分担的罪责。由于我曾对自己施加暴力,由于我不敢走上解救的道路,我曾增加了罪过和世界的痛苦。解救的道路不是通向左边,也不是通向右边,它通向自己的心灵,那里只有上帝,那里只有和平。
从山上向我吹来一阵湿润的风,那边蓝色的空中岛屿俯视着下面的另一些国土。在那些天空底下,我将会常常感到幸福,也将会常常怀着乡愁。我这样的完人,无牵挂的流浪者,本来不该有什么乡愁。但我懂得乡愁,我不是完人,我也并不力求成为完人。我要像品尝我的欢乐一般,去品尝我的乡愁。
我往高处走去时迎着的这股风,散发着彼处与远方、分界线与语言疆界、群山与南方的异香。风中饱含着许诺。再见,小农舍,家乡的田野!我像少年辞别母亲似的同你告别:他知道,这是他辞别母亲而去的时候,他也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离开她,即使他想这样做也罢。
(胡其鼎译)
红房子
红房子,从你的小花园和葡萄园里,向我送来了整个阿尔卑斯山南面的芬芳!我多次从你身旁经过,头一回经过时,我的流浪的乐趣就震颤地想起它的对称板,我又一次奏起过去经常弹奏的旋律:有一个家,绿色花园里的一幢小屋,周围一片寂静,远离村落;在小房间里,朝东放着我的床,我自己的床;在小房间里,朝南摆着我的桌子,那里我也会挂上那幅小小的古老的圣母像,那是我在早年的一次旅途中,在布雷西亚买到的。
正如白昼是在清晨和夜晚之间,我的人生也是在旅行的欲望和安家的愿望之间渐渐消逝的。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达到这样的境地,旅途和远方在心灵中属我所有,我心灵中有它们的图像,不必再把它们变为现实。也许有朝一日我还会到达这样的境地,我心灵中有家乡,那就不会再向花园和红房子以目送情了。——心灵中有家乡!
如果有一个中心,所有的力从这个中心出发向两端摆动。那时,生活会是多么不同啊!
但是,我的生活没有这样的一个中心,而是震颤地在许多组正极和负极之间摇摆。这边是眷念在家安居,那边是思念永在途中。这边是渴望孤独和修道院,那边是思慕爱和团体!我收集过书籍和图画,但又把它们送掉。我曾摆过阔,染上过恶习,也曾转而去禁欲与苦行。我曾经虔诚地把生命当作根本来崇敬,后来却又只能把生命看做是功能并加以爱护。
但是,把我变成另一个模样,这不是我的事。这是神迹的事情。谁要寻找神迹,谁要把它引来,谁要帮助它,它就逃避谁。我的事情是,飘浮在许多紧张对立的矛盾之间,并且做好了精神准备,如果奇迹猝然降到我头上的话。我的事情是,不满并忍受着动荡不安。
绿色中的红房子!我对你已经有过体验,我可不想再次体验了。我曾经有过家乡,建造过一幢房屋,丈量过墙壁和屋顶,筑过花园里的小径,也曾把自己的画挂在自己的墙上。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欲望——我也想按照这种欲望来生活!我的许多愿望已经在生活中实现了。我想成为诗人,也真成了诗人。我想有一所房屋,也真为自己建造了一所。我想有妻室和孩子,后来也都有了。我要同人们谈话并影响他们,我也做了。可是每当一个愿望实现以后,很快就变成了满足,但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于是怀疑起写诗来了。我觉得房屋变得狭窄了。已经达到的目的,都谈不上是目的,每条路都是一条弯路,每次休憩都产生新的欲望。
我还会走许多弯路,还将实现许多愿望,但到头来仍将使我失望。总有一天一切都将显示它的意义。
那儿,矛盾消失的地方,是涅槃境界。可是,可爱的眷念的群星还向我放射出明亮的光。
(胡其鼎译)
村庄
群山南侧第一个村庄。从这里才真正开始流浪者的生活,我喜爱这生活,我漫无目的漂泊,这阳光下的休憩,这无羁绊的浪游精神。我非常喜爱背着背囊生活,裤子上还要饰有缨穗。
我让人给我把酒从酒店里拿到户外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费鲁奇奥·布索尼。“你真是一脸乡村气哪。”这个可爱的人带着一点挖苦的味道说,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离现在没多久——在苏黎世见面的时候。安德雷亚指挥演出了马勒的一部交响曲,我们在常去的那家饭店里聚会,我又为见到布索尼苍白的幽灵般的脸庞和这个十分出色的反市侩者——这种人今天还有——故作轻浮而感到高兴——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知道了!我想的不是布索尼,不是苏黎世,不是马勒。碰到不顺心的事,通常会产生这种记忆的错乱,总爱先浮现出一些不会伤人心的印象来掩饰真情。我现在明白了!在那家饭店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座,浅金色头发,两颊红晕,我同她没说一句话。你啊,天使!看着她既是享受又是痛苦,我在那整整一小时里是多么爱她!我又成了18岁的青年。
这一切刹那又都历历在目。美丽的、浅金色头发的、快活的女子!我记不起叫什么名字了。我爱过你一个钟头,今天,在这阳光下的山村小道旁,我又爱了你一个钟头。谁也及不上我那么爱你,谁也不曾像我那样给予你那么多的权力,不受制约的权力。但是我被谴责为不忠实。我属于轻浮者之列,这类人爱的不是某个女人,他们爱的只是爱本身。
我们流浪者都是天性如此。我们的流浪欲望和放荡不羁精神主要是爱,是恋爱。旅游罗曼蒂克的一半无非是期望艳遇,另一半是把恋爱加以变化的无意识的冲动。我们流浪者最得心应手的是,恰恰为了爱的愿望不能实现而去培育爱的愿望,并把本该属于女人的那种爱,嬉戏地分给村庄和山峦,湖泊和峡谷,分给路旁的儿童,桥头的乞丐,牧场上的牛,以及鸟儿与蝴蝶。我们把爱同对象分开,我们只需要爱本身就足够了,一如我们在流浪中从不寻找目的地,而仅仅享受着流浪本身——永远在途中。
脸蛋娇嫩的年轻女子,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不想养育和丰盈我对你的爱。你不是我的爱的目的,而是它的推动力。我把这爱送掉,送给路旁的花,酒杯里的闪闪阳光,教堂钟楼的红色圆顶。你造谣说,我热恋着这个世界。
哈哈,愚蠢的谣言!在山上的农舍里,我昨夜梦见过这位金发女子。我疯狂地热恋着她。如果她留在我身边的话,我早就为了她付出我的余生以及流浪者的一切欢乐。今天我整日思念她。为了她,我喝葡萄酒,吃面包。为了她,我把村庄和钟楼画在我的小本子上。为了她,我感谢上帝——因为她活着,因为我可以见到她。为了她,我将写一首歌,并用这红葡萄酒灌醉我自己。
所以,我在这阳光明媚的南方第一次的休憩,无疑要用来思念山那边的一位浅金色头发的女子。她的有生气的嘴有多美啊!这个可怜的生命多么美,多么愚蠢,多么令人着魔啊!
(胡其鼎译)
雨天
天要开始下雨了,有气无力的空气灰蒙蒙、怯生生地悬在湖的上方。我走到岸边,离我落脚的酒店不远。
有的雨天是欢畅的,令人神清气爽。今日的雨天可不是这样。在稠密的天空里,潮气持续地下降又上升,云不断地沉落,但总有新来的云。天上的气氛是犹豫不决,情绪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