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briela Mistral(1889-1957)
1945年获奖作家
歌声
一位妇女在山谷唱歌,掠过的阴影将她遮挡,但那歌声使她挺立在田野上。
她的心破碎了,就像今天傍晚她在小溪的卵石上摔碎的水罐一样,然而她还在唱,从那隐秘的创口透出的一缕歌声,变得更纤细,更强劲。在悠扬的曲调中,那歌声被鲜血沾湿了。
为着每天都有人死去,田野里其他声音都已沉寂。刚才,连那只落在最后的小鸟的啼啭也听不到了。她那不会死去的心,那为痛苦而活着的心,汇拢了一切已经沉寂的声音,现在她的歌声虽已变得高亢,但始终是甜美的。
她是在为她丈夫歌唱?暮色中丈夫正默默地望着她。或者,她唱歌是为了孩子?孩子是那么迷人,使她减轻痛苦;或者,她只是为自己的心歌唱?她的心比黄昏时分孤独的孩子更加无依无靠。
这歌声使正在降临的夜晚变得慈爱,群星带着人间的甜蜜在闪烁,布满星星的天空变得通晓人情,理解大地的痛苦。
田野纯净得像月光下的水面,平原抹去那不高尚的白天的浊气,白日里人们互相憎恨。那妇人仍然在歌唱,歌声从咽喉中飞出,越过变得高尚的白天,朝着群星飞升!
(段若川译)
池塘
那是一个小池塘,里面的水全腐臭了。附近一株树掉下的叶子、鸟巢里飘落的羽毛,一接触池水就给玷污了,甚至池底的蠕虫也比别地方的长得黑。池塘边上连一丝翠绿的颜色都难看到。
一株树和几块大石头把池塘团团围住。阳光从来照不到她,她有生以来也没见过太阳的模样。
可是有一天,由于附近在盖一家工厂,工人们寻找石料,到这里来搬大石头。
那是傍晚时候的事。第二天,第一缕阳光照到树冠,射向池塘。
阳光金色的手指伸进池塘,黑得像柏油似的一潭死水突然豁亮了:红玫瑰、紫罗兰,各色俱全,简直像是一块带有火样反射的宝石!
光明的箭穿透她胸膛时,她先感到惊异,如醉如痴;接着发现自己旧貌变了新颜,心头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欢愉;然后……她沉浸在狂喜之中,为那降临到她身上的神奇的变化默默敬慕。
池底的蠕虫最初由于住所的剧变而骚动;随后安静下来,怡然自得地观望头顶上那片金色的镜面。
上午、中午、下午就这么过去了。附近的那株树、树上的鸟巢、巢里的鸟,都感觉到它们身边发生的拯救行动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池塘容光焕发对它们来说是见所未见的希罕事。
太阳下山时,它们见到一件更稀罕的事。一整天的温暖和爱抚,不知不觉把一池浊水全吸干了。随着最后一缕阳光的消失,最后一滴水珠也蒸发升腾了。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淤泥坑,仿佛一只大眼睛的空眼眶。
树和鸟看见天上有一朵轻柔纯洁的白云飘过,它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空中那块绚丽的云曾是它们的伙伴,那片污泥浊水的池塘。
至于其他类似的池塘,有没有仿佛出自天意,凑巧来到的工人替它们把大石头搬掉呢?
(王永年译)
橄榄树
当骚乱的人群已经走远,消失在夜色中时,橄榄树开始纷纷议论:
“我们看见他走进果园。”
“我缩回一根枝桠,免得擦着他。”
“我弯下腰,好让他抚摸。”
“我们都以震惊的眼光望着他!”
“他同门徒说话时,我挨得最近,听到了人类最甜美的声音。”
“天使捧着苦杯降临时,我们用枝叶密密匝匝围住,不让他喝。”
“他饮尽苦杯时,嘴上的苦味透过树叶,一直冒到树冠。我们的叶子现在比月桂更苦,鸟儿再也不会啄食!”
“我们的根吮吸了他带血的汗水。所有的根都已经吸到!”
“我一片叶子落在彼得脸上。他睡得很香,没有惊醒。弟兄们,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人们并不相爱,即使他们想爱,也不真心实意。”
“犹大吻他时,他挡住了月光,不让我们看见。”
“可是我的一根枝桠看到了他,结果臊得一直红到树干。”
“那会儿,我们中间谁都无地自容!”
“我们以前从没有见过他,只有山上的铃兰看他经过。他为什么不在我们的树荫下睡个午觉?”
“假如我们以前见过他,现在更会悲痛,甚至不想活。”
“他上哪儿去了?这会儿他在哪里?”
“有个士兵说,明天要在山上把他钉上十字架。”
“他临终垂下头,也许会瞧瞧我们,也许会用眼光寻找他爱的山谷,那时就能看见我们。”
“他可能遍体鳞伤,这会儿他可能同我们中间的一位相像,也是伤痕累累。”
“明天,人们要把他抬下山谷埋葬。”
“那我们就把果实的油全流下去,让我们的根在地下汇成一股橄榄油流,输送给他的伤口!”
“天亮了,我们的叶子全变白了!”
(王永年译)
世人
“他们并不相爱,”人们说,“因为他们没有相互追求。他们没有亲吻,因为她仍然纯洁。”他们不知道我们互相瞅一眼就已倾心!
你干活的地点离我很远,我所处的地方不在你身边。虽然如此,我一面干活,一面仿佛把你织进了羊毛毯,你在老远的地方一定觉得我的眼光落到你低着的头上。你的心会被柔情揉碎。
白天过后,我们有片刻时间可以相会;但是爱情要把我们折磨到第二天傍晚。
那些沉溺在放荡情欲而没有结合的人,不会理解我们互相瞅一眼就成了夫妇!
(雷怡译)
四瓣的花朵
我的灵魂一度是果实累累的大树。那时候,人们看了红喷喷的果实就有丰饶的感觉;听到千百只鸟在我的枝叶下歌唱就心醉神迷。
后来它成了一株灌木,枝条稀疏弯曲,但仍能分泌出芬芳的脂液。
如今只是一朵小花,一朵四瓣的小花。一片花瓣叫美,另一片叫爱,它们相距不远;第三片叫痛苦,最后一片叫慈悲。它们先后舒展,再没有别的花瓣。
每片花瓣底端都有一滴血,因为对我来说,美是痛苦,我的爱全是折磨,我的慈悲来自创伤。
早在我是大树时,你就知道我,可是你这么晚,到了黄昏才来找我,也许没有认出我就打我身边走过。我在泥土里悄悄地瞅着你,从你脸色就能看出一朵泪珠般简单的小花会不会使你满足。如果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奢望,我就不阻拦你,让你朝如今是大树的别人走去。
因为今天我只能同意那样一个人和我在尘土里待在一起,他应该谦卑,满足于微弱的光辉,别无他想,把面颊永远贴在我的泥土上,嘴唇碰着我,把整个世界忘却!
(雷怡译)
如果死亡来到
如果你受了伤,尽管叫我。不论你在哪里,尽管把我呼叫,不用害臊。我会赶去,即使去你那里的路上布满了荆棘。
我不愿意任何人,甚至不愿意让上帝替你搁好枕头。
我留着自己的身体替你的坟墓遮挡雨雪,我要把手蒙住你的眼睛,不让你看到可怕的黑夜。
(雷怡译)
幸福
你没有丧失任何东西!绿色的大地搂着你,像宽阔的胳膊,天空笼罩着你的额头。此时此地,你觉得应该有个行人。路边有棵树,一棵颀长婆娑的山杨。你把它看作行人的身影。他停下来歇息,正瞅着你。
你没有丧失任何东西!一片浮云拂过你的脸庞,盘绕、温柔、生动。你闭上眼睛。云轻轻搂着你的脖子,并不打扰。现在一颗泪珠滚下你面颊。那是一个宁静的吻。
你没有丧失任何东西!
(王永年译)
致墨西哥妇女
墨西哥妇女:哺育你的孩子吧,我们的民族就体现在孩子的身躯和精神里。
你的鲜血呈现出太阳的殷红,是那么丰沛;你线条精致的身躯蕴藏着力量,表面上却显得柔弱。你天生是为了养育最勇敢的胜利者、组织者、工人和农民。人民在危急时刻需要他们。
你端庄地坐在家中的走廊上,这般宁静,这般安详,有如倦怠;可实际上你那宁静的膝头比一支军队还有力量,因为,你摇晃着的也许是你们民族的英雄。
墨西哥母亲,当有人对你说,有些女人挣脱了做母亲的负担时,你的眼睛喷出怒火吧,因为你由于做母亲而深感骄傲。
有人告诉你,要你像某些母亲那样,别再守候在摇篮边熬夜,别再熬干自己的鲜血去给孩子哺乳,你轻蔑地听着这种劝诫。你从不拒绝在发烧的孩子身边度过千百个揪心的夜晚,你也不容许孩子的嘴去吮吸雇来的乳房。你给孩子哺乳,摇他入眠。为了寻求高尚的榜样,你从不去看那些本世纪的疯狂女人,她们在大广场和沙龙跳舞胡闹,简直不认识自己孕育的孩子。你把目光转向古老而永恒的榜样——希伯来和罗马的母亲。
让你的孩子快乐吧,因为快乐会使血变得殷红,使肌肉变得温馨。和孩子一起歌唱吧,唱你故土上最甜美的歌。在孩子身边游戏吧,玩花园里的沙土,在澡盆的温水里嬉戏;带他到你那阳光明媚的高原的田野去吧。
有人说,你的纯洁具有宗教的美德,那也是一种世俗的美德,你的腹内养育了一个民族:众多的公民悄悄地从你的怀中降生,就像是你祖国的清泉,源源不断。英雄有如鲜红的果实,你就像支撑着果实的绿枝。
墨西哥母亲,你生长在美丽坚实的国土上:这里结出世上最美好的果实,长出的棉花柔软而令人喜爱。可你是大地的同盟者,生育出儿女用勤劳的臂膀收获果实、采撷棉花。你与大地合作,因此,每天早上大地用晨光为你增辉。
墨西哥母亲,请为你的儿子大声疾呼,为那些不受欢迎的降生者索取他们的生存权利吧!为了他,你有权提出许多要求。为了他,去要求阳光充沛、窗明几净的学校;为了他,去要求快乐的公园;去要求令人愉快的画报,有教育意义的书本和电影;去要求在法律方面得到合作。可是,如果有什么事情玷污了你,贬低了你的生命,你可以诉诸法律,为你那卑贱地降生、屈辱地生活的非婚生子洗雪耻辱,使他能和别的孩子一样,让法律保障你的工作,也保障你在工厂里被繁重的活计累得筋疲力尽的孩子们的工作。
为此,你们可以变得情绪激昂,尽管你们仍然严肃。你们的话语不会粗俗,甚至可以说是圣洁的。
墨西哥母亲,人们迟早会听见你的声音的。正义的人们——他们为数众多——会转过脸来望着你,因为你的尊严高过其他许多尊严,当惠特曼看到你走过时,便在诗中这样唱道:“我对你说,没有谁比人的母亲更伟大!”
墨西哥母亲,我母亲的姐妹,我热爱你。你绣出精美的花朵,织出蜜色的草席。为葫芦涂上鲜红的颜色。你犹如《圣经》上的妇女,身着蓝色裙衫,穿过田间,为浇灌玉米地的儿子或丈夫送饭。
我们的民族将在你的儿子身上受到考验;我们将靠他们得救,或由于他们而丧生。上帝为他们安排的命运如此艰难,北方的波涛拍打着他们的胸膛。因此,当你的儿子搏击或歌唱时,南方兄弟便将面向北方,既充满希望,又惶惶不安。
墨西哥妇女:你膝头上摇晃的是整个民族,此时此刻,你的使命最为伟大,最为崇高。
(段若川译)
玫瑰树根
地下同地上一样,有生命,有一群懂得爱和憎的生物。
那里有黢黑的蠕虫,黑色绳索似的植物根,颤动的亚麻纤维似的地下水的细流。
据说还有别的:身材比晚香玉高不了多少的土地神,满脸胡子,弯腰曲背。
有一天,细流遇到玫瑰根,说了下面的一番话:
“树根邻居,像你这么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呢。谁见了你都会说,准是一头猴子把它的长尾巴插在地里,扔下不管,径自走了。看来你想模仿蚯蚓,但是没有学会它优美圆润的动作,只学会了喝我的蓝色汁液。我一碰上你,就被你喝掉一半。丑八怪,你说,你这是干什么?”
卑贱的树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