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早已降临,天阴沉沉的,寒气袭人,然而秋季的这些日子却有其无可比拟的迷人之处。我们由城里回别墅去,沿途遇到的大车都是运载迟归的消夏客的家私什物的。九月的雨天刚刚过去,果园间的小巷变得泥泞难行,园内的树叶已经枯黄、凋零。这些果园将同大海形影相吊地枯守在这里,直到来年春天。大路两旁,在果园的围墙和栅栏之间,所有的水果店和夏季出售饮料的小铺都已紧闭店门……一路上,从考究的别墅直到筑在远处岩嶙峋的海边上的刷过石灰水的小屋都已把凉台上的玻璃窗卸去,只剩下野葡萄长长的枯藤还缠绕在柱子上,百叶窗都已放下,大门都已钉死,弱不禁风的南方植物都已用蒲席包住。离城越远就越静,人迹也越少。市郊的火车已减少班次,偶尔才有一列驶过,它到站和离站时开道的汽笛声,在洁净的空气中传得非常之远。你踽踽独行于果园间的小道上,侧耳倾听……火车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接连两次凄婉而又响亮地鸣响了汽笛,可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是远还是近,你却说不上来。汽笛声像是回声,回声又像是汽笛声,后来两者都沉寂了,连火车在果园间渐渐远去的轰隆声也消失了,于是万籁俱寂。你不慌不忙地踏着枕木向前行去,心平稳地跳动着,你一边走一边呼吸着秋天凉丝丝的空气,感到轻松而又甜蜜……要是能留在这里,直到来春,天天夜里谛听在黑暗中翻腾的大海的涛声,天天白昼徜徉在崄峨的海岸上,那有多美!想象中会勾勒出一个妇人的倩影,落寞地凭靠在冬日别墅的凉台上,而每一条白杨的林荫道则映衬着蔚蓝的大海,频频地召唤你进入它的拱门……
我们一边走,一边望着这些林荫道,欣赏着伫立于花圃和树木间的古老的大理石雕像,以及铺满了果园的小径和露台的石级的枯黄的落叶。白昼晦暗宁静,而又萧瑟,空气清新,湿润,弥漫着浓烈的海水的气息。不论走到哪里,都可望到大海就在灌木丛和树木的后边,周遭的万汇都在告诉你大海的存在。无时无处不使你感到海的宽广和海的气息。你可记得不知谁家荒废的大花园里那尊大理石的海神雕像?海神沉思地坐在喷水池中央的巨石上。每当夏天,花园里绿荫森森。溽暑蒸人,斑斑驳驳的日影便洒落在海神的身上。巨石向四面八方喷射出一股股清凉的泉水。海神则沉着头,谛听着绵绵不绝的潺潺的水声。现在水声静息了,花园变得明亮而又死寂。隔着矮矮的相思树,隔着光秃秃的白杨的枝桠和泥土色的灌木丛,只消一抬头就可望到索漠的海岸……
我们向前走去,在树木后边,在崖上的别墅的红瓦后边,好似天空一般湛蓝的海面越来越开阔了。我们走到了果园骤然不再往前延伸的那个地方,凡是走到这里的人都会对远处波涛浩渺的大海叹为观止,身不由己地站停下来。我们也站停了下来,就在这时遥遥望见在水天相接的地方竖立着“希望号”的风帆。
已经是暮色苍茫了,一列列像瓦垄似的安详的灰云遮蔽了天空,映出了橙黄色的反光,这是寒潮将至的征兆。靠近天陲的地方比较明亮,寒气本已涤尽了空气中的秽浊,加之久雨方霁,空气更是分外清澈,极目四望,连异常窎远的地方都可以尽收眼底。海上水波不兴,大海就像是无涯无际的嫩绿色的草坪,只有在极远处海水才转成淡淡的雪青色,弯成圆圆的弧形,无所畏惧地,自由自在地同天空连接在一起。近处,顺着蜿蜒曲折的海湾,碧绿的海水清澈见底,甚至站在崄峨的海岸上也可一眼望到水下深紫色的石头;一阵阵微风从稍远一点的海面上拂来,向我们送来了大海清新的气息,那儿的海面,有的地方就像丝绸那样微微隆起着皱纹。再远处,宁静辽阔的大海被水流用浓淡不同的色调精细地绘成一条条长长的带子,向水天线奔去。到了那里带子便消失了,使人觉得在水天线外,又有另一个风平浪静的海的世界。然而“希望号”所去的地方,必定正在吹着为它送行的轻风。所以它张起了所有的风帆。那些风帆远远望去,显得非常之小,而“希望号”本身则像是神话中飘洋过海的钟楼,在水天相接处微微晃动的海面上,清晰地呈现出它那灰色的轮廓。海上只有它一艘孤船,它用它的风帆恢复了古老的大海的诗意,愈发显示出这海的原野的平坦和辽阔。即使从岸上望去,尽管这对肉眼来说距离十分遥远,仍可看出这是一艘美丽而又坚固的船,优雅而傲岸,就像上个世纪帝王出航时乘坐的双桅战舰。今夏它从澳大利亚返航时,人们像迎接朋友似的迎接它,把它当作有生命的受造物那样观赏它。它到达过多少国家,驶入过多少海洋,有多少海浪洗涤过它那又高又尖的胸脯!海港内泊满了船只,然而那都是些笨重的轮船,又矮又粗的黑烟囱冒出一股股浓烟。舱内装的是砖头、铁块、粮食、酒桶,吊车从早到晚隆隆地轰鸣着。这些轮船除了运货一无所用,而“希望号”却是供年轻的海员去见世面、去实习航海的。当它扬起六道风帆驶入海港时,它在由船只构成的水上城市中显得那么轻盈,那么飘逸,好似鹤立鸡群!现在它又离开我们远航去了……在那些日子里,每当我们眺望着大海时,总是怀着青春的活力幻想联翩,总是觉得在那烟波淼茫的水天线外必有什么在等着我们;而在这个秋日,置身于别墅荒寂的果园内,也有许多东西使我们为之激动。凡此种种当我们此刻看到遥远的“希望号”时,便有一种罕见的力量激荡着我们的心……
一驶进水天线,它的轮廓显得分外清晰了,仿佛已静止在那里。它将航向何处?去南方,还是去博斯普鲁斯海峡,或者是去地中海……明天,在它的面前将要展现出更加柔和的远方,新的海岸将隐隐地放出光芒……这艘优美而孤独的船已航至目力所及的大海的尽头,正在悄悄地,然而坚决地离去。船上的人所看到的已经是崭新的水天线了……
夜里,当一阵阵海风不安地,但是却谨慎地拂动着我们凉台上野葡萄的枯枝,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时,当昏昏欲睡的涛声不停地传至我耳际时,我还在目送着“希望号”在漆黑的海洋上沿着它的航道远去……
(戴骢译)
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
巴黎的一个春夜,我漫步在林荫大道上,繁茂的嫩叶把斑斑驳驳的阴影洒满了大道,树下亮着一盏盏发出金属光芒的路灯,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诗:
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
有座古老的住宅我难以遗忘。
那高高的楼梯昏暗无光。
窗帘遮没了长窗……
真是一首好诗!奇怪的是所有这一切我当年也同样经历过!那是在莫斯科,在普列斯尼亚区:白雪皑皑的僻巷,一幢幢小市民的陋屋,而我呢,是个大学生之类的人物,我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经历,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那里有盏神秘的孤灯,
直到深夜还发出幽幽的青荧……
我在那里也曾有过一盏孤灯。屋外刮着暴风雪,狂风卷起木屋顶上的积雪,把它们像轻烟一般刮往各处,而在高处,在顶楼上,在红色印花布的窗帘里边,亮着荧荧的灯光……
啊,一个奇妙的女郎,
在深夜那魂牵梦萦的时光,
解开了发辫,
把我迎进她的闺房……
我也有过这样一个女郎。她是谢尔普霍夫一名教堂诵经士的女儿。她撂下了在那个城市里的贫困的家,来莫斯科求学……我登上铺满积雪的木头台阶,拉了拉通至门厅的铃环,门厅里随即响起了用洋铁皮做的门铃声,我听到有人快步从陡直的木梯上奔下来,门打开了,于是狂风卷着飞雪向她,向她的披肩,向她白色的上衣猛刮过去……我连忙迎上前去搂住她,不让风吹着她,同时连连地吻她。我们俩顺着冷彻骨髓的黑洞洞的楼梯奔上楼去,走进她那间被一盏落寞的火油灯照得半明不暗的同样寒冷的屋里……窗上蒙着红色的窗帘,窗下是一张搁着那盏油灯的小桌,靠墙放着一张铁床。我随手撂掉大衣和便帽,坐到床上,把她抱在膝上,隔着裙子我感觉到了她的肌肤和骨骼……不过她的辫子没有解开,而是盘在头上,发辫是淡褐色的,显得有几分可怜巴巴,脸是普通老百姓的脸,由于长年的饥饿而变得透明了,眼睛也是透明的,农民的眼睛,嘴唇是那么柔弱,只有身子单薄的姑娘嘴唇才会这样柔弱:
她怎能不像孩子那样火热地急忙
贴到我的嘴唇上,
浑身战栗着,向我悄悄地耳语:
“听着,我们逃往他乡!”
逃往他乡!他乡在哪儿,为什么要逃,我们害怕谁?这句热烈的、孩子气的蠢话:“逃往他乡!”是多么令人心醉。我们俩没有“逃往他乡”。然而却有世上最甜美的柔弱的嘴唇,有幸福得夺眶而出的热泪,有慵倦的年轻的肉体,倦得两人都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当我解开她的上衣,吮吻着她那少女的乳白色的胸脯和胸脯上还未成熟的、坚硬的、好似草莓一般的乳头时,她的双唇像火烧一样发烫……她终于清醒了过来,跳下床,点燃了酒精灯,把一壶淡茶温热,然后我们俩就着茶,吃着白面包和包在红纸里的干酪,没完没了地议论着我们的未来,听着风雪敲打着窗户,感觉到从窗帘外面钻进来一股股严冬的寒气……“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有座古老的住宅我难以遗忘……”还有什么我遗忘不了的呢?我忘不了春天我在库尔斯克火车站去送她的情景,我们拎着她的柳条筐和用皮带扎牢的卷起来的红被子,沿着已经准备启动的长长的列车跑着,看到每节绿色的车厢里都挤满了人……我还忘不了最后她终于跳进一节车厢的过道,我们依依惜别,相互叮咛着,吻着对方的手,我告诉她两个礼拜后去谢尔普霍夫看她……此外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没有什么事可记得的了。
1944年5月25日
(戴骢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