Иваи Алексеевич Бунин(1870-1953)
1933年获奖作家
耶利哥蔷薇
为了表示对永恒的生命、对死者复活的一种信念。在古代的东方,人们把耶利哥蔷薇放进灵柩,放进坟墓。
奇怪的是人们把这种同我们的风滚草相似的一团干枯的带刺细枝,这种只有在死海海拔以下的沙石中和无人居住的西奈半岛的山前地带才能遇到的荒漠硬枝称作蔷薇,而且是耶利哥蔷薇。但是有一种传说:是圣萨瓦亲自这样称呼的,他为自己的修道院选择了可怕的火焰谷,犹太沙漠中的光秃秃的死谷。他以野蓟属植物作为复活的象征,用他所知道的世界上最甜蜜的比喻加以修饰。
因为它,这种蓟属植物,的确非常奇妙。它被流浪汉摘下,带到离生长地几千俄里外的地方,仍然能够长年保持干枯、灰色、似死的一般。但是,只要放入水中,它便立即散开,萌发出稚叶和玫瑰色彩。贫乏的人心会感到喜悦和安慰:世上没有死亡,那曾有过并曾以其为生的东西是决不会灭亡的!没有离别,没有损失,我的灵魂、我的爱情、我的记忆将会永恒!
我就是这样自我安慰的,重新回忆起我曾涉足过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回忆起我充满精力和希望、手携手地同上帝注定其要成为我终身伴侣的人完成首次远方的游历、蜜月旅行,同时朝拜我主耶稣的圣地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在长期默默无闻和被人淡忘的寂静之中,在我们面前的是那偏僻的地方:加利利山谷、犹太丘陵、皮亚季格拉基的食盐和松香。然而春天时,在我们的路上,那些鹅掌草和罂粟,如同在拉希利附近一样,欢快而安然地开着花朵,盛开的还是那些野地里的百合花,歌唱的还是那些天上的飞鸟,福音箴言教会它们乐天无忧……
耶利哥蔷薇。我把我那往事的根和茎浸泡在心灵的活水之中,浸泡在爱情、忧愁、温柔的净水之中:我那秘藏心底的禾草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蓬勃地发芽生长。水分干涸,心儿衰竭枯萎的不可避免的时刻、遗忘的尘埃将我那耶利哥蔷薇埋没的时刻永远不会到来!
(熊寿彭译)
盲人
假如你走上防波堤,尽管阳光灿烂,你还是会遇到凛冽的寒风,遥远的阿尔卑斯山那银白色的、森严的、冬日的山顶历历在目。然而在一片寂静之中,在这座白色的小城镇里,在海岸上却是暖洋洋、亮堂堂的,穿着春装的人们在散步,或是坐在棕榈树下的长凳上,从草帽下眯缝着眼睛望着那深蓝色的大海,望着那以明亮的天空为衬托,竖立着那深蓝色的大海;望着那以明亮的天空为衬托,竖立着、穿着水手服的英国国王的白色塑像。
而他,孤零零地背朝海湾坐着,眼睛看不见,只是感觉到那照暖着他背脊的阳光。他没有戴帽子,头发灰白,是一位仪表堂堂的老人。他的姿势像所有的埃及盲人那样,紧张而呆板:身子挺直,双膝合拢,把翻转了的便帽和一双晒黑了的大手搁在膝头上,微微地抬起那张仿佛是雕塑出来的脸庞,稍稍地把脸转向一旁——不时地用他那敏锐的听觉注意着散步人的说话声和沙沙的脚步声。他总是轻声而单调地,用有点像唱歌的嗓音说话,伤心而恭顺地向我们提醒着做一个善良和仁慈的人的责任。当我终于停下了脚步,把几个生丁放进他那失明的脸庞前的便帽中时,他仍然用一双盲眼望着空间,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改变脸上的表情。刹那间他中断了他那歌唱般的、有条理的、机械式的话语,说得简单而恳切。
“Merci,merci,mon bon frère!”
“Mon bon frère……”是的,是的,我们大家都是兄弟。然而只有死亡,或者巨大的不幸、巨大的悲痛,才会用真正的、无法抵御的坚强信念向我们提示这一点,使我们摆脱掉尘世间的官职,把我们从日常生活的圈子里带出来。他是多么深信不疑地说出这“mon bon,frère”的!他不害怕,也不可能害怕会不合时宜地对一位不平常的过路人,一位国王或者共和国总统,一位著名人士或者百万富翁称兄道弟的。他所以不害怕,完全不是因为人们由于他失明,他看不见东西而原谅他的一切。不,完全不是这个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凌驾于一切人之上。触动过他的上帝的右手,似乎使他丧失了产业、时间和空间。他现在只不过是所有人的兄弟……
从另一方面说,他也是正确的:我们大家在本质上都是善良的。我走动着、呼吸着、感觉着——我身上怀着生命,它的充实和喜悦。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我领悟和接受了我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可爱的、愉快的、亲切的,在我的身上引发了爱心。无可置疑,生命就是爱心、善良,而爱心和善良的减弱总是生命的减弱,也就是死亡。于是当我走过时,他,这位盲人叫住了我:“看看我吧,感受一点对我的爱心吧,在这明媚的早晨,在这个世界里,对你一切都是亲切的——也就是说,我对你也是亲切的,只要感到亲切,你就不可能对我的孤独和无援会无动于衷,因为我的肉体,同全世界人的肉体一样,与你息息相关,因为你对生活的感受也就是爱心的感受,因为任何痛苦也就是破坏我们共同生活乐趣的共同的痛苦,也就是相互的感受和对万物的感受!”
不要为嫉妒、憎恨、凶狠的竞争这些日常现象中的不平等操心。
那里是不可能有平等的,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熊寿彭译)
音乐
我抓住了门把,往身边一拉——乐队立即奏起了乐曲。敞开着的窗户外面,月光下的原野在向后移动——房子变成了奔驰着的火车。我时而拉得紧一点,时而拉得松一点——于是,音乐声便异乎寻常地轻松地迎合了我的心愿,一会儿轻,一会儿响,一会儿庄严开阔,一会儿又令人迷醉地徐徐轻了下来。这种音乐有点像世界上所有的贝多芬们加起来的音乐。我已经明白了,这是梦境,由于它那非凡的活力而使我感到恐惧,于是我作了拼命的努力想清醒过来,醒过来后,我把双腿从床上挪下,点燃了灯火,然而马上意识到,这又是梦的恶作剧,我依然躺着,我依然置身于黑暗之中,我无论如何要摆脱掉这种莫名的现象——在这种现象中,无疑地可以感觉到某种阴世间的、陌生的力量,虽然与此同时也有我的力量,非人的强大力量,因为人对一般日常生活的想象力,纵然是把所有的托尔斯泰们和莎士比亚们的想象力加在一起,毕竟也只能是想象、幻想而已,也就是说只能思维,而不是去行动。而我却做了,的确是做了完全不可思议的东西:我做了音乐,奔驰的火车、房间,在那里我仿佛清醒了,仿佛点燃了灯火,我如此轻松,如此奇妙而实在地创造了只有上帝才能创造的这些东西,我所看到的,我所创造的东西与我现在在日光下亲眼看到的东西一样清晰可见,可以触摸得到。瞧,我在写字的这张桌子,瞧,我刚才还在里面蘸过笔的这只墨水瓶……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创造的?是现在正在写这几行字、在思索、在意识到自己的我吗?还是非我,或是存在于我之中的、甚至对我自己来说也是神秘的、较之在平凡的生活中能意识到自己的我,更为难以表达的强大有力的某个人?究竟什么是物质的,什么是精神的?
(熊寿彭译)
阿尔卑斯山中
潮湿、温暖、漆黑的深秋之夜。时间已晚。上阿尔卑斯山中一座村庄寂静无声,家家户户早已沉入梦乡。
汽车加快速度,车灯的两道白色光柱呈水平状射向前方。车灯照耀下,公路两旁闪过一堆堆碎石,云杉的灰白色枯枝,破败的石屋,挂在小方场上的一盏孤灯,匆忙逃向路边的在夜间活动的猫的一双晶莹的眼睛,一位穿着笨重的粗布鞋、迈着大步、晃动着长袍下摆的年轻牧师的黑色身影……这牧师身材高大,背微驼,头低垂,在这荒凉偏僻的山沟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睡觉,而且他注定要在这山沟里度过一辈子。深更半夜,他要上哪儿去?去干什么?
方场,喷水池,一盏凄凉的、仿佛世界上唯一的、不知为何在漫长的秋夜里通宵不灭的路灯。石头教堂的门面,喷水池边一棵光秃秃的老树,堆在树下的潮湿发黑的败叶……过了广场,又是一片黑暗。路边有座荒凉的墓地,墓地上的十字架仿佛伸出双手在捕捉车灯的两道飞速前进的光柱。
(徐振亚译)
神话
听着琴声和歌声——在风琴伴奏下大家都在吟唱一首温柔而悲伤、诉说“主啊,和你在一起我们感到无比欢乐”的圣歌——听着琴声和歌声,我突然栩栩如生地看到并感觉到了她——我虚构的人物。她出现得很突然,出乎意料,莫明其妙。现在我整天想着她,感受着她的生命,她的时代。她生活在遥远的、被称为古代的年代,但是她所看到的也是我现在看到的那个太阳,我挚爱的这片土地,这座古老的城市,这座白云缭绕的大教堂,她所听到的也是我刚才听到的那些赞歌。她年轻,她吃喝,她谈笑,她和邻居聊天,她干活,她唱歌,她从姑娘变成未婚妻、妻子、母亲……她像那些漂亮快活的女人一样薄命,她的葬礼就是在这座教堂里举行的。她从世界上已经消失了几百年,而这期间世界上又有过多少新的战争、新的教皇、国王、士兵、商人、修士、骑士,然而她那把一碰即碎的骸骨,她那小巧的头盖骨始终埋在地下……地底下有多少这样的骸骨和头盖骨!所有人类的往事,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一堆堆白骨,不计其数的尸体!有朝一日我也将加入死者的行列,也将以自己的骷髅和棺材令活人不寒而栗,就像那支浩浩荡荡的,在末日审判来临的那一天将淹没整个大地的队伍一样,但是一批批新的活人依然会向往我们这些死人,向往我们古老的生活,向往我们古老的时代,他们以为这一切都是美好而幸福的——因为这是神话。
(徐振亚译)
秋(节选)
大海在峭壁下隆隆轰鸣,压倒了这个骚动不安、睡意朦胧的夜的一切喧声。寥廓的、茫无涯际的大海卧在峭壁下面很深的地方,透过夜暗,可以看到远远有一线白乎乎的浪花朝陆地涌来。围墙后边的花园像一个阴森森的孤岛,鹄立在陡峭的海岸上,满园的老杨树纷扰地喧闹着,令人毛骨悚然。显而易见,暮秋的深夜此刻正主宰着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无论是古老的大花园,无论是过冬时门窗钉死的别墅,还是围墙四角无门无窗的凉亭,都给人以触目惊心的荒芜之感。唯独大海以坚无不摧的胜利者的气派,从容不迫地隆隆轰鸣着,使人觉得它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因此显得越庄严、雄伟。我俩久久地樔立在峭壁上,湿润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脚,我们尽情地呼吸着随风拂来的清新的空气,怎么也不知餍足。后来,我们顺着又潮又滑的泥径和残存的木梯,走下悬岩,朝闪烁着浪花的海边走去。刚走到砾石地上,一个浪头就朝岩石打来,水珠四散迸溅,我们赶紧躲在一边。黑压压的白杨高高地挺立着,呼呼地喧嚣着,而在他们脚下,大海贪婪、疯狂地拍打着海岸,仿佛在和白杨呼应,高高的海浪朝我们扑来,响得犹如开炮一样地倾泻到岸上。水流旋转着,形成一道道亮闪闪的瀑布,迸溅出像雪一般洁白的水花,同时冲击着沙子和岩石,然后退回海里,卷走绞成一团团的水草、淤泥和砾石;随波而去的砾石一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凉丝丝的细小的水珠,周遭的一切散发出大海那种不受羁绊的清新的气息。黑沉沉的空中吐出了鱼肚白,渐渐地已能看清远方的海面。
(戴骢译)
雾(节选)
一
烟囱喘着粗气,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声;大家都呆若木鸡地望着越来越浓重的雾。雾忽而扩散,忽而收缩,像滚滚的浓烟似的飘来浮去。有时,迷雾把轮船团团裹住,以致我们相互都觉得对方好似在昏天黑地之中移动的幽灵。这种阴森森的景象,使人觉得仿佛置身在秋日萧瑟的黄昏,阴湿的寒气冻得你直打哆嗦,自己也感到脸都发青了。后来,雾略略开了些,浓淡也均匀了些,也就是说,不再那么杀机四伏了。轮船又开动了,然而行驶得非常胆怯,连轮机转动引起的颤抖也几乎是无声的,船不停地敲响信号钟,离海岸越来越远,径直朝南方驶去。那边,真正的夜色,那像阴郁的黑页岩一般重浊的颜色,已泼满浓雾弥漫的天际。使人觉得,在那边,两步之外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再过去便是叫人颤栗的广袤的荒漠。打横桁上、门檐上、缆索上落下一滴滴水珠。从烟囱里飞出来的湿漉漉的煤粒,像黑雨一般下到烟囱的四周。真想看看清楚在那阴森森的远方有些什么东西,哪怕看到一件东西也好,然而雾包围着我。它就像梦,使听觉和视觉都迟钝了……
二
桅杆上那盏电灯突然透过迷雾射出了亮光,远远望去,活像是人的一只眼睛。从又粗又短的烟囱里庄严地喷出一团团黑烟,低低地悬在空中。艏楼上,毫无必要地单调地敲响着信号钟,不知在哪里,“强音雾笛”正在阴森森地、凄厉地鸣叫……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强音雾笛,这只是由于紧张过度而造成的听觉上的错觉。在漫无涯际的神秘的雾海之中,耳朵往往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鸣响……晦暗溟漾的雾越来越阴郁了。在高处它同苍茫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在低处则在轮船的四周踯躅,几乎都要贴到在船的两侧轻微拍溅着的海水。冬日漫漫的长夜降临了。……
三
啊,这是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呀!时光已经很晚,大概不消多久便要拂晓。就在我们刚才唱歌、喝酒、嘻嘻哈哈地讲着废话的当儿,在这里,在这个我们所不理解的,由太空、迷雾和海洋汇成的世界中,那温柔、孤单、始终郁郁寡欢的月亮冉冉地升了起来,让幽深的子夜笼罩万汇……就跟五千年前,一万年前一模一样……雾紧紧地箍住我们,叫人看看也毛骨悚然。在迷雾中央,就像某个神秘的魅影那样,残夜的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一面向南方坠落,一面呆定地停滞在苍白的夜幕上,好似人的眼睛,从光晕构成的向四周远远扩散开去的巨大的眼眶中俯视着人间,为轮船照出一个圆圆的深邃的孔道。这圆形孔道中具有某种《启示录》式的东西……同时,某种不属于人间的、永远沉默的奥秘存在于这坟墓般的岑寂中,——存在于今天的整个长夜中,存在于轮船中,存在于月亮中,此刻月亮正近得惊人地紧挨着海面,以惆怅而又冷漠的表情直视着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