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残云吃包子
1949年1月,胡适在上海陈衡哲、任鸿隽家见到钱钟书与杨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杨绛后来回忆说:“这是一次很亲近的聚谈。”
谈论最多的是去台湾还是留在大陆。看到钱钟书与杨绛犹豫不决,胡适也不便强求,他那时便铁下心去台湾。不久,杨绛就从陈衡哲那里得到消息,说胡适被聘为“总统府资政”,已拿到直飞台北的机票,可是他只拿到一张,令他措手不及,不住地向陈衡哲抱怨:“我如何是好,我手里只有一张,我一走了之,这家属怎么办?这也太小气吧,只给一张机票,叫我怎么走?”3月22日,胡适到台湾安顿好家属,又回到上海。一直到4月6日,他才受******委托,登轮赴美。
陈衡哲是钱钟书、杨绛与胡适相识的牵线人。杨绛与才女陈衡哲相识,则是自己的夫君钱钟书介绍的。有一次,陈衡哲、任鸿隽要来上海定居,钱钟书的朋友储安平要为他们接风,向钱钟书提出要杨绛过来帮她招待女宾,钱钟书满口答应。可是到了接客那一天,钱钟书要去南京有急事,而杨绛一贯怕见生人,不想去。钱钟书生气了,说:“我有急事去不成,你再不去像什么话?”杨绛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到储安平家,这样她就认识了后来成为最知心的朋友的陈衡哲。杨绛一直称陈衡哲为二姐,因为陈衡哲的小弟陈益,娶了杨绛的老朋友恩钿。陈益一直要杨绛称他为“长辈”,因为陈家大姐的儿媳妇被杨绛叫做五姑。胡适在《四十自述》里提到的杨志洵老师,杨绛称其为苏叔公,五姑就是苏叔公的女儿。
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让杨绛和陈衡哲很快就成了密友,杨绛没事就到陈衡哲家聊天。当时陈衡哲家附近的贝当路上有家著名的点心铺,铺里制作的鸡肉包子特别好吃,皮薄肉细,汁水鲜美,每次去杨绛都要带一包鸡肉包子去。路不远,走到陈衡哲家,包子还是热腾腾的。
交往时间长了,陈衡哲也不把杨绛当外人。有一次杨绛去的时候,陈衡哲和任鸿隽正在吵架,只见陈衡哲气得满脸通红,把瘦小的身躯撑成一个“大”字,双脚分开,离得很远,双臂左右张开,挡在卧室门口,不让任先生进去。任先生做了几个冲锋的架式想闯进去,可惜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因用力过猛竟然跌倒在地。陈衡哲以为自己赢了,放下手得意得哈哈大笑。没想到这只是任鸿隽的伎俩,他趁陈衡哲放松警惕,猛地爬起来,兔子一样蹿进房间。站在一旁的杨绛禁不住也笑起来。
那次胡适来上海,与陈衡哲见面后,突然提出要见见杨绛与钱钟书。杨绛有点奇怪,陈衡哲说:“你写的那个剧本,适之也看了,他说:‘不是对着镜子写的。’这样吧,你们家两个,我们家两个,加适之,我们吃茶。”杨绛同意了。那天她和钱钟书照例带着鸡肉包子到陈衡哲家去,因为排队买鸡肉包子的人实在太多,结果杨绛只买到几个。到的时候胡适早已来了,当下就坐着喝茶吃包子。杨绛和陈衡哲不吃,鸡肉包子就留给胡适、钱钟书、任鸿隽三个男的。三个男人到一边去说话,就靠在墙壁或窗台上,风卷残云一样将鸡肉包子眨眼之间吃得精光。
面壁读书做母鸡
那次会面非常有趣,胡适与钱钟书的谈话非常开心,而陈衡哲与杨绛也满怀喜悦。三个书生在贪婪地吃鸡肉包子时,陈衡哲与杨绛一边在哧哧地发笑,一边在调咖啡。等他们吃完包子过来喝咖啡,五个人才面对面正儿八经地谈起学问来。胡适看着杨绛,忽然笑眯眯地说:“你老人家是我的先生。”意思就是说杨绛的父亲是他经常请教的老师,这在杨绛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与钱钟书结婚后,她也多次说给钱钟书听。
其实早在这之前,钱钟书已经和胡适相识。有一次,钱钟书到上海合众图书馆查资料,馆长顾廷龙忽然对他说:“适之先生这些日子一直在图书馆,我介绍您与他认识。”因为两个搞学术的人早在文字里相熟,所以一见如故。胡适对钱钟书说:“听说你做旧诗,这很好,我也一直在做。”说着,就在一小方白纸上用铅笔写下他的一首近作:“几支无用笔,半打有心人。”写完了展给钱钟书看,还说:“我可以给你用毛笔写。”胡适的率真可爱给钱钟书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钱钟书回家将这件事说给杨绛听,杨绛也笑起来:“大学者太可爱了,他以为人人都眼巴巴地求他墨宝,也许有人不想要呢。”嘴上这么说着,却仍将胡适那一小方墨宝当成了宝,一直保留到“**********”。眼看着实在保留不下去,只得放在一批旧书中,一起点火烧掉。
杨绛与钱钟书在一起,经常会说起胡适,这完全是源自于从小到大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也经常与她说适之这个朋友。杨绛与钱钟书有一句口头禅叫“离婚,趁风采”,此话也与胡适有关。据说一位倒霉的女士经常受丈夫虐待,那男子也是苏州名人,爱拈花惹草。胡适听到这位女士的遭遇后,深抱不平,气愤地说:“离婚,趁风采,再找个好的。”杨绛听罢大笑起来,因为那位女士压根儿就没什么“风采”可言,已经是个发福的中年妇人。后来“离婚,趁风采”一句话就成为家人的笑谈,一旦说起男女关系,必有人猛然想起什么,站起来断喝一声:“离婚,趁风采!”
杨绛一向不习惯见生人,对胡适亦是如此,尽管心中对大学者痴迷已久,但真要是面对面坐在一起,杨绛还是有点不习惯。有一次,胡适到了苏州,要来杨绛家。杨绛家里让门房租了四头小毛驴,因为杨绛的爸爸和姑姑要陪胡适骑毛驴游苏州,这真是特别新奇有趣的玩法,也不知是谁出的这个主意。四只小毛驴一直就拴在院子里,杨绛也一直在逗小毛驴,一听说胡适先生来了,她马上奔上楼去——本来也是如此,父亲的朋友她一向不爱见的。等了好久,她才看到父亲和胡适说完了话,几个人骑着毛驴出了院子。许多市民跟在后面看稀奇,杨绛也很好奇,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胡适好像有点人来疯,一看围观者众,他竟然兴奋得坐不住,用鞭子抽打毛驴。可惜毛驴不是马,再抽打也不能飞奔。
钱钟书的三部著作《宋诗选注》、《谈艺录》和《管锥篇》面世后,在中外学术界引起一片激赏,国内外众多记者慕名前来采访,都被钱钟书拒之门外。钱钟书说:“吃鸡蛋的人觉得鸡蛋好,多吃几个就是了,又何必一定要看下蛋的母鸡?我其实只是一只爱下蛋的母鸡,只负责下蛋。”钱钟书说话冷隽幽默,有人就说他傲岸自负,也有人说他寡情刻薄。
这三部著作胡适都读过,针对《宋诗选注》,他这样评价:“选得不好,但注得真好。”钱钟书是不肯轻易赞许别人的,但他在《模糊的铜镜》一文里,也认为胡适对书的评论符合实际,他说:“最近看到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评及《宋诗选注》,先生对选目很不满意,并认为迎合风气。却说:‘注写得确实不错。’”其实真正能体现钱钟书才学的,恰恰就是“注”。至于选目,那是钱钟书自己做不了主的,确属无奈。如果选目由他自己做主,那么这本《宋诗选注》一定完美无缺。
令人费解的是,胡颂平和胡适提到钱钟书时,胡适却说:“我没见过他。”又说:“大陆上正在清算他。”按杨绛的说法,钱钟书与胡适多次见面,可是一向求真的胡适为什么要说谎呢?杨绛想了很长时间也想不明白,最后从胡适补充的那半句“大陆上正在清算他”得出结论:胡适此说是在有意保护钱钟书,因为胡适是“反动文人”,许多与胡适有来往的文化人都受到牵连。那么胡适主动“撇清”与钱钟书的关系,就是出于对钱钟书的一种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