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鬼爪间渐黑,顷刻便有浓浓黑绿烟气从指尖溢出,他神色不动,手上却愈发收紧,青豆只觉呼吸困难,当下念咒调整气息,背上的仙铜扇微微震动,发出轰鸣之音。
一袭金光扩散,扼住周遭空气,桑鬼周身竟被无形的气流压制,一时难以动弹,迫得他不由松了手。青衫白袖于眼底拂过,灼目的火光炎炎而升,腕上烈得生疼,又丝毫不懈怠的来了一道滔天水柱,自他所站之处骤起。
桑鬼眉峰轻皱,一手撑地,继而跃起,悬于半空之中。
他冷冷一笑:
“师兄依旧是爱徒心切,我与师兄好歹有百年情谊,到头来竟比不过一个认识了一年的丫头?”
萧竹垂眸看了看青豆脖颈上深深的一道血痕,翻开的皮肉下血呈暗绿。眼底见不得半点情绪,甩袖抬头。
“解药。”
“想要解药?”桑鬼双手环胸,一脸不屑地笑看他,“师兄可是懂我的,但凡要从我这里拿解药的,都得先打过我才可……”
他话未说完,一瞬,狂风突起,乌云蔽天,滚滚气旋自萧竹脚下荡开,那平白就有的杀气铺天盖地。守门两个弟子见状,暗忖不妙,早已各自闪身避开,御剑往太清殿方向飞去。
萧竹面上寻常淡然,一身宽大道袍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一扬袖起掌,银蓝光芒便从青豆身侧四周亮起。
伸手之间,周遭一丈开外便突涌出墨蓝的水流,宛若一条靛青的缎带覆在其中。
桑鬼只嘴角往上一撇,双臂敞开,袖袍抖动,黑浓邪气包裹了他两只胳膊,乍一看,却像夜间天鼠飞翼,诡异不可测。
青豆还没来得及布开结界,那黑烟毒气就化作蛇形嘶鸣着直直逼来。高出的水带徒然增开了数倍,密不透风地围了一圈,仿佛水盾一般将毒蛇挡在外侧。
二者相互碰击数次,只听“哗”声一响,水墙破裂,无数水珠如急雨,纷纷而下,浇了那黑色长蛇,顿也消散成烟。
萧竹一手拈指,指尖火光暗闪,再一看便已冒出火焰来,流云飞袖间,面前幻化出三团真火,火舌吞吐,焚灭万物,那对面却又飞来百万只毒虫,顷刻就把这火焰熄灭。
正待还要结印之时,头顶乌云缓缓散开,投下一道日光,不知何处而来一抹剑气,刹那间剑气成形,分作数百小剑,如密集细雨落在这法阵关节之处。
萧竹与桑鬼皆颔首看天,那隐隐云层中有身影越渐逼近了,须臾就见得一人蓝衫窄袖,负剑于背,脚踩金光剑气,眉如羽,目似星,面色暗沉,不怒自威。
石青脚才落地,就厉声呵斥道:
“你二人这是成何体统!”
桑鬼倒也不混不忙,收了毒虫于袖中,对石青笑道:
“是萧师兄找师弟要解药,依得师弟的规矩,故而就小小比试了一场。”
“胡闹!”石青虽是怒喝,却也不见得十分生气,只沉下声来,“将解药拿与他。”
听得此话,桑鬼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取出一小药包来,轻抬眸看了看萧竹,两指一转掷向青豆。
青豆慌忙伸手接住。
有意无意地扫了萧竹一眼,石青方转过身。
“既是回来了,随我一趟见掌门去罢。”
萧竹无所谓地扬起唇来,抱拳屈身。
“是。”
继而又冷眼瞅上桑鬼。
“你也一起!”
后者于他背后狠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缓慢跟上。
路过青豆身边的时候,石青稍稍滞了一滞,没说话,却也没做别的什么,而后抬步往前行。
守门的两个弟子整理衣着复又回了来,大约是头一遭见得两位上仙比武,方才的诧异神情到现下也都还未消。青豆默默背好铜扇,埋下头往门里走,很顺利,也不见他们来阻拦。
一如往昔,这山上无论何时都是紫气冉冉而升,白烟缭绕,几百几千年来,未曾变更过。比武场上有些许弟子尚挥剑练习武功仙术,最前站了个大弟子在教习。
青豆伫足观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脖颈上的伤口,隐隐觉得有疼痛感,便不再逗留,加快步子往小轩里面走。
临近见得有那红朱砂写着“天上轩”的仙石,青豆抬眼一望,碧绿的嫩草悠悠摇动,朴素而干净。仙兽院里的几只仙鹤仍旧优哉游哉地扑打翅膀,旁边两只从来没骑过的赤血灵犀正在低头吃草,一副闲适模样。
一种说不出的怅然之感随之升起。青豆觉得很感慨。以往当这里不过是个学仙术的地方,终究会回家的,如今家是没了,这里反而成了她第二个家。世事果真是难料啊……
回到自己房间里放好东西,青豆拿出药包来将脖颈上的伤包扎好。就着铜镜看,煞白的纱布缠了一圈,活像一具没了头的尸体。
被这个想法给逗乐了,青豆朝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方转身去拿铜扇,走出屋子。
迎面徐徐吹来一股暖风,在如此寒冷的冬季里盘云山上也能保持适宜的温度,倒真如世人所说的,是块宝地。
青豆展开扇子来,将所习的几门仙术心法倒豆子一样全使了出来,连气儿也不喘一个,就瞧得四周风乍起乍落,落叶纷飞,尘土四起,光芒闪耀。
练了大约有两个时辰,青豆才着实累得没了力气,靠在旁边的石头上歇息。那边吃草的灵犀趁机蹦跶过来,蹭了蹭她的脸,表示一年未见的一点儿想念和慰藉。
青豆笑着拍拍它的头,从怀里拿了点心喂它。
“嗯?这不是……青师侄吗?”
儒雅的声音里习惯性的带了一丝戏谑,青豆寻声看去,那仙石附近恰立了个人,白衣泼墨,松柏身形,玉容俊逸。
青豆赶紧站起来。
“空城师叔。”
“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在外边儿过得还算好?”他说着,就举步缓缓踱了过来,身后跟着个抱着书的小弟子。
青豆点点头:“挺好的,谢师叔关心。”
空城转身把小弟子手里的书接过来,吩咐道:
“你且先下去罢,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那弟子领命,恭敬的行礼告辞。
空城又回头望着她:“你师父呢?”
青豆犹豫了一下:“……他去见掌门了。”
“这样啊……”斯文地笑了笑,“你们两个……”下半句话倒是许久没说出来,空城抿着唇,垂眸而笑。
“萧师兄的事,你知道多少?”
听他如此问,青豆略有不解地抬头,偏头思索了一会,很诚实的回答他:
“不知道多少。”
“呵……也是。”空城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们才认识不过一年。”
许是早间也遇上了同样的事,青豆扬了扬眉,面上毫无动容。
“师叔莫非也是来劝我的?”
“劝你?”像是感觉好笑,空城“唰”地展开扇子,在胸前徐徐摇,染墨般的瞳好奇地盯着她,“我像是这么无聊的人吗?”
“这可不一定了。”青豆慢条斯理地划开铜扇上的一枚枯叶,“待得遇上了一些事才知道,就是不无聊的人,偶尔也会干些无聊的事出来。”
闻她这一言,空城先是一怔,继而笑出声。
“青师侄是明白人。……不过也好。”
他移目去看山下飘渺的云雾。
“其实早在百年前,萧师兄就该下山去的。”
青豆转过头去看他,等他后文。
“这盘云山留不得他,他想要的东西与我等不同。”空城合拢扇子,又打开,“得道后,但凡成仙,将闭却凡人五感。萧师兄的修为早已达到那境界,只当初是他自己不愿要这掌门之位,也不愿继续修仙。”
“四代掌门百煞玄君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了吧?”他话锋一转,这么问道。
“是。”青豆仍旧点点头。
空城淡淡一笑:
“若非是因得他对师公的承诺,只怕也不会在这里等那么久。萧师兄心念着的,是自由……你可否知晓?”
“嗯。”青豆还是点头,没有别的话。
空城看在眼里,倒不以为意。
“我们六人还有一百年就能飞升成仙了,你只需陪他这一百年,就足够了。”
静默了片刻,青豆才轻轻开口:
“空城师叔,我没办法的……”
“我有法子。”空城打断她,“大约也能从红药师姐那里找得药石,总之,寿命一事你不必担心。况且,再练几十年,若修为允许,我破例将延寿的心法教给你……也不是不可能。”
青豆忽然冷声哼笑。
“师叔不觉得,这样对师父他……太不公平了吗?”
“我无能为力。”空城收了脸上的笑,依然斯文地扶着手中折扇,“盘云山数千年的基业,我们都不想见它毁于一旦。”
“是为了天劫?”青豆蓦地想起来,“难道就没有其他人能摆这个阵法了吗?”
“有,自然是有的。”空城侧过身子,正对着她,“只是,我们门下的弟子尚未掌握好这法阵的技巧。而且,若是能飞仙,到时便位列仙班,这等劫难就更容易阻挡下来,所以……”
他眼睛眨了眨。
“我想,只要有你在,萧师兄定不会走的。”
言语间,是对此次她出走很介怀。
青豆冷笑不语。他倒是太看得起她了。
“不过……我自不会强人所难。”空城将扇子收入袖中,慢吞吞地往回处走,“你有你的自由。”
目送着空城走远,青豆又去看了看远处的白云,许久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方收了扇子回屋。
时候接近正午,萧竹还未回来,独自在小轩里坐了一回,到底觉得无聊,青豆左右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出了门往御花街走。
再过得几日又要轮上盘云山难得一次的归家之期,御花街上如上次般花灯满路,各色吃食香飘四溢,玩物堆积各处。恍惚间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仍旧进了以往熟悉的小厨房,外间的桌椅又加了几套,现下来吃饭的弟子也不少,大约是忙了一上午,都来这处歇歇脚罢。
掀开布帘的不是老师傅,而是个较为年轻的小哥,青豆没见过,他当然也不认识青豆,待打量她身上的衣服后就笑了。
“这位小道长要吃点什么?”
“汤面。”青豆笑道。
“加葱花吗?”
“加。”
那人应下,转头忙去了。
等面的时候,青豆习惯拿着筷子往热水里面烫,烫完了就两手握着筷身,暖手。
邻桌的坐了几个中等弟子,吃着几盘特色的菜肴,时不时还饮点儿酒。左边那个看着喝得有些多了,嘴里话也不住乱七八糟起来。
“今日早间做了早课回来,我怎么看见萧竹师伯了?”
“莫不是你看花眼了?他不是自打上回去了趟开封就再没音讯了么?说着也有个把月了吧!”
另一个插话:“萧师叔那是真回来了,白日里守门的那两个亲眼见着的。”
“哟……不是说他不回来了吗?”有人不屑的冷笑,“亏得掌门那么赏识他,他还如此散漫不羁的,拿门规当儿戏!”
旁边坐着的一个摆摆手指:“啧,听说萧师叔当年原本是要继任掌门的,后来师尊觉得不妥,几番推脱掉了。”
“……幸好他没当上掌门,否则,盘云山早乱了。”
“就是啊。”
杯中的酒喝空了,那人又要了一壶来。夹菜吃饭喝酒,嘴里赞了几句菜好吃。一群人又闷下头自顾吃东西。
过了一阵子。
“说来,萧师叔因何要下山那么久?难不成……是有私事?”
一人伸手把卡在牙缝儿里的骨头剔出来,懒懒道:
“谁知道呢,听人说是对他那个徒弟动了心思……”
“吓?”另一个捧着碗,诧异地凑过去,“真的假的?”
“嗨……我也是听师父墙根儿听来的。”
那人方扒了口饭,没嚼几下:
“也不知道他那徒弟长得俊不俊……”
“不俊?不俊能让他如此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有人摇头轻蔑:“他萧竹向来就这么不正经,还盘云山六大仙人……真没出息。”
“呵,你管人家的,人家可是‘师叔’。”
“嘘——”又有人食指在唇上做了噤声,“小声儿点,家丑不可外扬,万一给人听到了,只怕你要挨罚!”
那人冷笑:“去!我又不似他,他犯了那么多条门规都没见掌门罚他,我凭什么?”
“谁说没罚?不是说,现在还在风雪洞里头关着吗?”
“当真?那可是比恸天瀑布还厉害的呢。”
小厨房里的伙计端了一碗热腾腾刚出锅的汤面,汤上浮了几朵碧绿葱花,他掀开帘子叫道:
“小道长,你的……”
“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