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您要的甘泉水!”
小二提了个半旧的铜茶壶过来给他二人分别倒上,茶水还很烫,滚滚的冒出白烟来。因得他也是个话痨子,加之店中清闲不由就多说了几句。
“几位客官和干大爷是旧相识啊?”
“嗯。”萧竹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抿了抿杯里的水。
反是青豆格外话多地瞅着他问:
“干长九在鬼界很出名吗?”
“嗨,说不上出名,可都是给官家办事儿的不是?加上干大爷人又有钱,哪个不想上去巴结巴结啊。”他低头在青豆茶杯里冲了冲,待水浇得烫了才倒茶。
这青豆倒是纳闷了:“他很有钱?”
想起上回碰着他在客栈中偷钱的模样,顿时觉得不可思议。
“可不是!”小二伸手指了指外面,“您看那幢最大的宅子,就是干大爷的家。”
顺着他所示方向看去,不过隔了一条街的位置,骤然耸立着一座顶大的豪宅,虽同其他房屋一样阴森但那门里门外的修饰和装横,一瞧便不是寻常人家。
青豆暗自赞叹。
“这干长九……”萧竹好笑地摇了摇头,“还怨我给他烧的房子不好呢,不是照样用着么。”
“干大爷的房子可算是咱们这儿最多的,前些时候还见得他引了好几个鬼住进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收几个漂亮的女鬼……”
说到最后,那小二“嘿嘿”了两声。
“哦?”萧竹拿着茶杯喝了口,“没听说他有媳妇儿。”
“哎……这鬼界嘛,比不得人间。住这儿都是暂不想去投胎的执念鬼,哪里又会长久住着,干大爷要找媳妇,只怕也得找他们管家里的哪位了。……不过,我倒是听说这回他从岳家老宅子那儿带了好几只鬼回来。”
“岳家老宅?”青豆愣了一愣,“你也知道岳家宅子的吗?”
“知道啊。”小二正在擦一旁的柜子,“小的在这儿住了几百年了,也就属那年瘟疫和岳家宅子出事儿落下的冤魂最多。那时候热闹得……这满街都是哭哭啼啼的鬼,生意可好着呢!”
青豆不禁问:“那他们现在呢?”
“现在?现在还能这么着……都那么多年了,该转世的也转世了,该轮回的也轮回了,也就那么几个还执迷着,都在城外的荒郊住着呢。”
说着,他把对面桌子上剩的残局收拾掉。
“这每年冬天都有那么些冤鬼,少见不怪,也没什么稀奇了。”
又闲谈了一阵子,店中复来了几人,那小二就自顾忙起来了。
看着外面的街道上,时不时走过几个无头人,亦或者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儿的野狗,习惯之后,青豆也没了初时那般好奇。
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人死过后不过就如这般入了轮回,再投胎,再转世,如此往复循环,生生不息。纵然生前遇见了什么人,又或是和谁有过什么过节,有过什么牵绊,一入忘川,走出放逐渊,就再也记不得,也想不起。
这般一思忖,忽然觉得人生好没意思。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轮回,却总是这么残忍,剥夺了人今世的记忆,往后还要再夺去他生生世世的记忆。
“师父。”她荡了荡手里的被子,略有怅然的叹了口气,“你说我来世,还会不会记得你?”
“没事就不要总乱想。”萧竹并没正面回答她,看似很不在意地放下手里的茶杯,也不看她,“你不会死的。”
这话听着也颇为安慰,青豆心中自然明了其中的可信度,故而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又等了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老远见得一个黑衣人低头疾步往这边走,刚踏进店门,那小二眼睛极尖,马上奔了过来。
“干大爷,您要小的照顾的那二位客官小的已经安排好了,干大爷看看要不要吃点别的什么?”
干长九也没理他,见得萧竹所在的位置便径直走过去,等坐定了,方才道:
“要壶好酒。”
“好咧。”
由于他素来面上都没什么表情,青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由有些忐忑地皱眉:
“干大哥,你可是有找到他的人?”
萧竹却是轻笑一声打断她:
“叫大哥太年轻了,该唤九叔才是。”
“哼。”干长九冷冷地抬眼扫他:
“你也好不过哪里去。”
听他这么说来,青豆才微微怔忡,讷讷地转头盯着萧竹:
“师父……你,多大了?”
“……”
他将手握成拳放在唇下,很是不自然地别开去看外面。
“老人家。”干长九总结。
萧竹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闭嘴。……说正事!”
似乎发觉过了头,干长九点点头,继而移目去看青豆。
“我向下面问了,有人说曾见过这么一个人去轮回井投胎,他现下大约已转世。”
离义父死那时早过了二十多日,想来也是在情理之中。即便尚有许多话要问他,如今也都只好作罢。青豆着实难掩那份遗憾和失望,微凉地垂头不语。
见她未询问,干长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他下一世投身在经商世家之中,极其富有,又远离朝政纷乱,可安然度过一生。”
青豆很木然地勾起嘴角来,朝他浅笑:
“嗯,这样也好。”
“他命轮之上有仙光,应当过不了几世就能成仙。”
“仙光?”本在一旁安静看风景的萧竹蓦地回头,很生意外地挑了挑眉。
“……”干长九拧眉思索,踌躇着又犹豫,“说来,我适才看了这人的命数,倒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青豆刚拿起杯子的手在空中滞了一滞,脱口问:“什么事?”
“他……”到底是在考虑要不要开口,干长九有些小心地去打量萧竹,嘴唇动了动,
萧竹靠着椅子,略微不悦地闭上眼:“老瞅着我作甚?有话,便说。”
正巧小二送上来一壶白瓷瓶烈酒,干长九拔开塞,仰头灌了几口,脸上骤然就带了些红色。他酝酿了一会儿,方朝着萧竹,缓缓道:
“他前世乃是百煞上仙,执掌苍穹云端的仙君……是你师父。”
这话一出,莫说是青豆,连得一向诸事看开的萧竹也露出讶然之色,瞪了眼,满脸吃惊。
“师公……师父他、他可是仙人!”
干长九摇头:“你也知道,哪怕是仙人也会入轮回的。只要他命魂一丧,勾入阴司,三生六界里由不得任何人。”
双目盯着桌上杯中悠悠晃荡的水,沉默了少顷,萧竹忽笑出声来,听入耳中时却格外冷寂。
“是了,怪不得初见时便觉得有那般的熟悉感。……果真是天意弄人,万般皆是由缘而起,可叹,可叹。”
“现既已查明因果,你们可还要再待一段时日?我家中空房很多,要不要去住几晚?”干长九难得这么热情,约摸其中有大半是对萧竹的小补偿。
“我看,就不必了吧。”青豆站起身来,看似很随意地揽了揽萧竹的胳膊,“师父他还有要紧的事要做……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是问他的。
萧竹微愣一瞬,继而也跟着起身。
干长九忙接口:“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走到店门边时,他才转头来,很生打趣地笑笑:
“几时这么大方了,我倒看着不习惯。”
见他即将又要举步,干长九急声却唤道:
“萧竹!”
后者很不厌烦地侧脸,也没回头。
“……”
“好自为之。”
鬼城的后城门比前面更是冷清了许多,几乎未见得有什么鬼。
路上静静的,偶尔会起几阵阴风。
萧竹负手走在她身侧,宽长的袖袍扫在地上,细细的磨出声响。
“为师没你那么爱胡思乱想。”他扬起嘴角来,淡淡含笑,“不必如此紧张。”
“师父……有时候太过淡然,反倒让人觉得你心中有事。”
走了几步,萧竹轻轻叹息。
“别叫师父了吧,听着怪生分的。”
“那能叫什么?”她问。
“……嗯。”抱着臂沉思了半刻,方笑道,“如你气得厉害的时,随口唤的那声‘萧竹’我倒觉得顺耳。”
敷衍地笑了笑,青豆嘴上不答他,只埋头认真的走路。
出了空无一人的放逐渊,前面边就是轮回井了。
无底深潭一般的井口闪出暗紫的光芒,见得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魂魄像是被其中什么吸引着,瞬间就收入井中。
“原来这就是轮回井。”她眼睛看着那边,像是盯着什么虚空,眸子如大漠里的天空般模糊不清。
四周幽幽的飘着数点幽蓝的火光,一闪一灭,映在她眸子中格外的迷离诡异。
“魂一旦被吸入轮回井就能转世投胎了。”萧竹不动声色地往她跟前走了一步。
青豆没有回头,仍旧望着那井里看:“不知道活人进去了,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大约……会神形俱灭,魂消魄散吧……”
伸手想要去挽她的那一刹那,青豆脚尖一动,仙人步走得连她整个人都成了数个身影,一道强大的吸力将她很顺利的往某处带去,风卷得她一身的衣袂,猎猎的抖动,最后竟被划破成碎片。眼前只是一抹黑,可撕裂的疼痛遍及身体各处,仿佛是用了什么在大力撕扯着她连着血肉的骨头,痛楚细微却锋利。
有种身体里某件东西正在慢慢抽离的空无感,身侧空旷冥漠般的凉薄。心里竟生出一丝的满足和轻松。
要是这一切真能这么结束了,也是万幸……
正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涨时,一股暖风上涌,抬了她的四肢缓缓从吸力中挣脱出来,青豆还未回神过来,就感觉一道冲击力生生将她又弹回地面。只是一瞬,那些疼痛感顿便消失殆尽,只剩了似有似无的痛觉还在回荡。
猛摔在地上的时候,青豆虚着眼有些睁不开,朦胧中瞧得干长九半跪在地上,右手捂着胸口,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淌了一地。
萧竹大步走至她跟前,当即脱了外袍,将她衣衫不整的身子罩住,继而又拉了她的胳膊往前一带,搂在怀中,大力得几欲让她喘不过气来。
“青豆,你!……未免太狠了。”
干长九硬撑着站起来:“还好来得及时……命算保住了,应当无甚大碍。”说罢,他眉头一皱,转过脸往地上咳了几口血。
萧竹咬了咬牙,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最后只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药瓶来扔与干长九。
“接好。”
他一抬眼,伸臂一扬就握在手中。
“十颗药丸,四颗碾碎外敷筋骨,六颗和清水内服。”
干长九点点头,很简洁:“多谢。”继而转身。
“我要先走了。”
怀里人呼吸浅浅的,轻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散去一样。萧竹不敢抱太紧,却也不愿松手,深拧着的眉头随着双目的合上而微微一动。
“你这个徒弟……”干长九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看着他们半晌,终究寡淡地摇了摇头。
“既是你喜欢,也无法。”
听得他脚步声远了,青豆才蓦地长长叹了口气。
萧竹却是冷笑:
“还嫌自己闹得不够吗?”
“唉……”她没了气力动弹,觉得有些倦倦的,“何必呢。”
“我何必?你说呢?”他隐忍着怒意,拽着青豆的手腕,将她拉至自己面前,迫得她眼睛不得不直视他。
“你到底要师父怎样?索性给我一个痛快的,可好?”
青豆苦笑着避开他的目光,不等她回答,萧竹却又伸手兜着她的后脑,轻轻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像是有万般的话难以言喻,闷得他当真想大吼大叫出来才好。
“不要给我了温暖又瞬间泼我冷水好不好?丫头啊……师父的心当真是累了。”他所追求的那份安定,为何就如此的遥远,而如今他愈发觉得是永远也够不着。
隔着薄薄的衣衫,耳侧的心跳甚是沉稳,青豆垂眸靠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白云袅袅,天高地迥,此山如黛,彼山青浅。
层层叠叠的云雾间,见得那若隐若现的雄伟建筑,苍苍浩浩的,反没了仙界的洒脱气息,只多了沉重之意。
青豆拖着步子尾随在萧竹身后,这山间的植物依然矮小,高大的树木极少。
时隔一年再回来,不知怎的反而生了种恍如隔世的微妙情感来。但详细看了周遭的景物,却又和一年前没什么分别。
才走到山门处,没等两个守山弟子行礼,空中却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回旋半晌,听一人道:
“萧师兄难得还想着要回来,只怕再没你的音讯,师弟我就得下山找人了。”
青豆下意识的抬头去搜寻,还没发现什么端倪来,眼前就闪过一抹黑影,“哗啦”在对面落了下来。
白蓝相间的道袍外披了件玄色锦缎的衣衫,狭长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缝。
“师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萧竹下意识将青豆拉至身后,甚是寻常地微笑:
“桑师弟不去教习自家徒弟,反倒来这里迎我来了,师兄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可不是么?”桑鬼自自然然地朝着他笑道,“不想此回还别有收获……师兄身后的那位看着眼熟得很呢,不知我可否识得?”
青豆本能地想要躲,不想桑鬼身形极快,容不得她半点思索就瞬间出现于她面前来,唬得她险些没站稳。
“呵……”
桑鬼仍旧笑意不改:“这不是青师侄吗?当真是稀客啊,师侄下山一年有余,此番回来是又来拜师的么?不巧我盘云山三年收一回徒,师侄可得等明年了。”
萧竹闪身过来,颇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你很闲吗?”
“怎会?”桑鬼抬眼对他一笑,“我再闲也比不得师兄啊。如此时候都还能顾及儿女私情,掌门三下传音令你是连理都不曾理过,师弟我很生担心呢……”他含笑的眉角骤然凝冰,腕上一转就掐上青豆的脖子。
“不如我现下就斩草除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