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二年,正值大宋繁荣之际,百废俱兴,人间一派祥和景象。
青豆那年尚不足十岁,背着那厚重的大铜扇子,随向承游走于各地,自开封自雷州,上下皆走了个遍。因得向承乃是年少气盛之时,少不得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头来。
偶尔行至人烟稀少的山道上,碰着一两个劫匪,却不见得向承好生教训他们一番,反而很爽快地便将自已身上本就不多的钱财分发殆尽。
对此,青豆也曾极不满的问过。
向承反哈哈一笑。
“你义父我本就是做山贼出生的,遇上同道之人,自然是要慷慨解囊。”说完就收了狂傲的气息,脸上带了几丝的温柔。
“也就是做了山贼才能有幸知遇你义母的,这般散尽钱财,心中会痛快很多。”
比方说那支碧得晶莹的笛子,他时常抚摸但从不吹奏一曲。
青豆也会很不客气地笑他老大不小了还那么多愁善感。第一次听得她这么说,向承只愣了一下,不似平常一样打趣她,倒真真正正拍着她的头,嗟叹。
待你哪一日也有了牵挂,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或许在萧竹身上能见得他的一些影子,两人都是外表洒洒脱脱,可心里的愁绪千丝万缕,乱得让她都觉得惊叹。
至于义母是什么时候没的,又是因得什么没的,青豆从来都没有开口问过。她没问,向承也不会去说。往往这般看似没心没肺,无所在意的人是最为脆弱的。
大约她的义父比她活着还要痛苦吧。
记得有人给他算过一挂,说是他此生空虚,求而不得,得而不实。
待听得这挂后,向承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对她道:
“若我哪日去了,若世间真有轮回转世,那我必定不会在轮回井前面徘徊太久。这一生很累,还是早早投到下一世比较好。”
浅眠里,旧日往昔在脑中纷繁不断,唯有向承的这句话总在脑海里回荡。青豆反反复复地翻身,又很想睁开眼,但是这似梦非梦的东西蛇一般缠绕着她。
如此的场景,像极了奚扬死的那一晚。
执着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一眨也不眨,她畏惧得不敢再去回想过去,可是过去不依不饶地想要与她纠缠。
渐渐地,就有些呼吸困难起来……
清早山中寒意正浓,朔风凛冽,如刃般锋利。
自昨日半夜醒了一场之后,萧竹就睡得特别沉,大约是因得屋子里暖和,便就多睡了一会儿,日光照着他双目微疼,轻轻翻了个身,手习惯性地往身侧探去——空荡荡的。
这情境太过熟悉,几乎是同时,他猛然坐起身来,睡意顿失了大半。枕畔只略有些凌乱,看得出曾有人躺过,桌上的油灯燃得没了颜色,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难道,她……
失落和莫名的下坠感在他心中空洞的泛开,却还没来得及掀被起身,门外徒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就看见有人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萧竹略一吃惊:“怎么了?!”
青豆慢慢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几欲张启,眼睛泛红地看着他,最后才有些哽咽道:
“我……义父,他……”
骤然觉得不对劲,萧竹顾不得穿衣,随手捞了外衫披上就往隔壁屋中走。身后的青豆仿佛没了任何气力,等他走了许久,才回神缓缓跟上。
清寒的风吹了他满身的雪花,周遭的墙上竟都被白雪覆满了,摇摇欲坠。
他当下像是明白了什么,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来,只是有些拿不准。
向承的屋子离得并不远,这一路的积雪竟漫过了脚跟,仿若是屯聚了许多天,冰渣刺骨。
没有阳光照射,斑驳的四壁光秃秃的,什么也未挂。
单薄的床上,向承只盖了一层被子,冰雪覆了他半身,他闭着眼睛,忽起忽落的风把他的发丝吹得有些凌乱,白花花的雪末零碎的从他发间鬓间落下来。萧竹紧蹙这眉,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已经硬了。
周遭静默了一会儿,且听得窗外传来折枝的声响。他才慢慢道:
“大约……已经去了二十来日了。”
青豆倚着墙,狠狠地咬着下唇,许久才轻声问:
“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
萧竹默然了片刻,静静将被子拉过他头顶罩住。
“若我没记错,这是一种极古老的幻术,他死前留念太深,便存了这一段幻境。”
“幻境……”青豆喃喃道,“只是幻境吗?”
“见这情形,应当是体质不适,生生被寒气所迫……故而冻僵的。”
不忍再看,青豆别开脸看向窗外,语气里带着一丝的抱怨:
“你不是仙人吗?如何连你也没看出来?”
萧竹觉得有些尴尬,但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抱歉,青豆……”
她只摇摇头,背转过身,靠着墙慢慢的滑下去,然后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一地的雪,萧瑟。
“该怪我啊……”她自嘲地笑了出来,“若是我早些回去看他……义父定然不会这样的。”
到底又有一个至亲的人在她有生之年去了,明明她的命是不长的。
忽然好像连思索都懒得了,脑子里空白得一尘不染,即便心中有莫大的痛恸和悲悯却也再无法痛痛快快的哭出声来,一切都变得很虚无。大约她心里最深的那个疤已经落下印记,不能柔软了。
身后有人轻轻地将她搂住,很小心,那怯意让她心头一颤。
“莫要把所有都担在自己肩上可好?不当怪你的。”他这么说。
这话本应当听得很安心。
但当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一一开始离开的时候,她不得不去回想那句命里的话。
天煞孤星,日时双凑不由人。
他如今还是好好的,那就要一直好好的……
而她已经是千疮百孔,因此,不想再看着任何人离开。
就那么坐着有一炷香的时间,青豆突然睁开眼,瞧着外面的天空,淡淡道:
“我要去一趟鬼界,去轮回井边看看。”
几乎是没有思索萧竹就脱口而出:
“好,我陪你。”
声音如烟,飘飘渺渺的荡开。
“盘云山的天劫……”青豆挣脱他,站起来,“你大可不必管我,还是先回去要紧。”
萧竹淡笑着摇头,仍旧从后搂着她:
“还有些时候,赶得上。”
“可是你……”
“我去寻个地方,将义父安葬了罢。”他不冷不热的岔开话题,手松开她,转身往床边走。
老房子里要带的东西着实少。
和青豆一样,因得行走江湖行装简单,一个排位,一本旧心法,重重的那把铜扇子,便是向承留下的所有家当。
说来这六界之中虽各自独立,但皆有几处缝隙可以来往。只是要寻得这个并不容易,即使萧竹曾也去过鬼界,但想要再找入口也颇为吃力。如此又在路途上耽搁了几日,这才探测到酆都附近的一个阴气重地。
过了酆都,进神秘林,又走了一条长长的无人山道,再往前就可见一个法阵,周遭布有结界,故寻常人也是见不得的。
如此便就入了幽冥地。
比起人间来,鬼界名副其实的有着一股阴气。
入目便是黑色的土石路,路旁立了些许枯枝,几缕青火点点飘开,虽没有风,却自脚底传来森森的寒意。四周漆黑看不得真切,偶尔有几道血红的光黯淡的亮起来,很快又消退下去。
饶得是早有心理准备,青豆还是被吓得有些心虚,最终只能躲在萧竹身后,探出一节脑袋来看路。
行了不知多久,眼前的路断了,反出现一道大石门来,顶上的匾额血锈般书着“鬼门关”三个大字。
正待想着如何进去,那门居然自己便开了,不消多时从里边走出两个青面暗肤的人来,身上穿着旧的黑色短袖衫子,袖口处是暗红色绸缎。
萧竹眉头一皱,当下就欲拽着青豆闪开,不料还未动手就听得那二人招呼着。
“你们两个!”
其中一个较高的大步走过来,绕到他俩面前,摸着下巴打量。
“看着面生得很,不像是里头的人。”
萧竹勾唇浅笑,抱拳施礼:
“这位鬼差大人,在下只是带着徒儿前来寻人。”
另一个人听罢也磨磨蹭蹭踱步过来,觉得莫名其妙:
“寻什么人?这前方乃是阴司重地,阳间之人速速离开,不得逗留。”
青豆心中不详,扯了扯他衣袖,没有说话。
萧竹只微偏头对她笑着颔首,继而又从怀里摸出一叠纸钱来递上,对那二人道:
“在下就是想进去看一看,望二位行个方便。”
青面鬼差皆对视了一眼,视线落回到他手上的纸钱,高个子语气有些许松动。
“你……当真只是你看一眼?”
“正是,在下就只看亲人可有安心上路,如此便好。”
“嗯……”
他尚在犹豫,没想旁边那个伸手一摆冷声拒绝:
“这不成不成。倘若个个儿都如你这般,那我阴曹地府岂非寻常牢狱,任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那……”萧竹挑了挑眉,示意他说条件。
矮个子鼻中一哼,看也不看他:
“自古来鬼界里的都是死人,只有死人才能入这地下的世界,你若是想进去,那就把命留在这儿!”
“哦?这样?”萧竹云淡风轻地抿唇笑了笑,将纸钱收入怀中,藏于袖下的手暗自开始结印。
青豆狠狠拉着他,略有担忧的摇了摇头。
那两名鬼差倒毫无觉察,仍旧得意地仰头朝天:
“正是,我阴间管制森严,你二人莫想凭着这点小钱便能收买于我!”
听罢,青豆就颇为怀疑地瞅了他一眼……这人该不是嫌钱少吧?
眼见着萧竹手上印快结完,已有几道玄光亮起,正在这个当儿,忽闻得一串脚步声逼近,接着便有人低声喝道:
“二三小鬼!”
那两人当即虎躯一震,立在原地不敢动,随即缓缓转过身……
来人脸色蜡黄,粗眉细眼,眼中毫无神色,一头黑发杂乱无章,外面罩着和那二人差不多样式的衫子,里头却穿了件兽皮衣,乍一看上去有些奇奇怪怪的。
一人率先反应过来,忙凑上去讨好笑道:
“原来是干大哥啊!有几日没见了,大哥身子可还好?”
另一人立马跟着附和:“啊……是啊是啊,大哥,小弟老早就想上您府上看望您老人家,这巧在这儿碰上了。”
干长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身后的萧竹身上。
看着形势,矮个子忙不迭解释着:
“大哥,这两个是从人界来的,说要进里头去看亲戚,咱俩这不是拦着他们嘛……诶!我们真没有偷闲不干差事儿啊!”
“就是就是!……”
干长九淡淡地扫了扫他们,很平静地说:
“他们是来看我的。”
青豆险些没喷饭,幸而忍住笑。
那两小鬼着实愣住了,嘴张了张,半天才道:
“原来……咳,原来是干大哥家的亲戚啊!瞧我这眼神儿……”
“不愧是大哥家的亲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来咱们鬼界,真真厉害!”
“对,厉害!”
干长九看似很厌烦地皱了皱眉,对着他俩指了指身后。
“这是新到的鬼,你们两个引进去吧。”
他二人自不敢怠慢,赶紧点头哈腰地闪了过去,领了那一队神情恍惚的幽魂很得瑟地朝石门中摇摆而去。
萧竹见得如此情景,不由掩嘴笑他:
“瞧我这几天没来,又升官了?”
干长九很淡定地带着他们亦往那门里走。
“不是什么要紧的,领班而已。”
“哈。”萧竹扬眉,“想必受的贿赂也不小。”
干长九的脸上诡异地浮起一丝笑意,不好意思地低头。
“……都是小钱。”
青豆:“……”
“你们来这里可有什么要事?”
一面说着便就入了门。
石门后有两棵枝叶繁茂的大叔分栽在两侧,树干极粗,想来也要三五个人环抱才可,不过树体通黑,和周围景物都是一个颜色。
“说来不是什么大事。”萧竹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姿,“就想来找你问个人的下落而已,若他还没入轮回,能见上一面是最好。”
“哦。”干长九点点头,“什么人?”
“他上一世叫做向承。”
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随后又问:
“还有什么别的人要问的没有?”
萧竹懒散道:“没了。”末了,却回头对着青豆,“你呢?”
她怔了一下,然后木讷地摇头:“没有了。”
萧竹半是带笑半是询问地望着她:
“你那个奚扬呢?”
“他……”青豆想了想,还是摇头,“不用了,他只怕已投胎去了。纵然没有去,见了面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也好。”萧竹清淡地转过身,也看不见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一路走着不知不觉间竟已入了鬼城中,四处房屋楼阁,街道巷口,纵横交错,屋前挂着暗血色的红灯笼,头顶四周皆暗如黑夜,不见得半点阳光。路上也零散走着些衣衫褴褛的人,无一都是皮肤干枯无血色,仿佛是一具新鲜出土的尸体。
看了半刻,萧竹觉得无趣,收回目光,却正迎上干长九那直勾勾的眼神,一时感到心里毛毛的。
“作……作何?”
干长九看着他:“你适才在外面,可有给那两小鬼钱?”
萧竹抿了抿唇,似乎有些没了脾气,从怀里抽出那一叠纸钱拍在他手上,甚是不悦:
“拿去!”
手里有了钱,干长九立即多了几分精神,却是朝着青豆点头:
“你们去前面的酒馆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有些茫然地望着干长九的背影,眼前忽的横了一只手过来,抬眼看见萧竹在朝她笑。
“看什么呢?他有那么好看吗?”
青豆无奈地笑着挥开他:
“去找酒馆吧。”
这阴间里面的酒店,她倒是头一回去。
“先不急。”萧竹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送到她嘴边,“把这个吃了,这里头阴气重,凡人待太久恐对身子不易。”
青豆依言张嘴含进口中,苦苦的,却也没什么特别。
鬼界比起人间来自然是穷困了许多。虽说不小,但大多数的地方都很是荒芜,没有人烟,唯一热闹些的也就属这鬼城,纵观街上房屋,居然一应俱全。茶馆酒肆,赌场驿站,便是连青楼都没落下。
来往从他们跟前路过些人,可幸的是倒没有用古怪的眼神来打量,各走各的,也还算平静。
沿着方才的街道一直往前走就见得飘了一个“酒”字儿的旗子,青豆好奇地走进去,店中稀稀落落坐着些人,看起来并不怎么热闹的样子。
刚落座,一个黑灰皮肤的小个儿少年就小跑过来。
“是萧竹萧真人吧?适才干大爷有吩咐,您的酒钱都算在他头上,您看要不要吃点什么?”
“哦?是吗?”萧竹带着些许玩味地拿起桌上的酒杯把玩,拿着他的钱来请他吃酒,这卖的是谁的人情?
不知鬼界的东西吃了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反应,青豆颇为感兴趣地抽出那人手里拿的菜单子细看。
“血菜汤?”看着第一项她就被噎住了。
小二立马喜滋滋的向她介绍:“客官好眼力,这可是咱们这儿的招牌菜,绝对是新鲜的血!”
“……呃,我最近,见不得腥。”
“那没关系,客官可以尝尝这个。”他指了指那倒数第二道菜。
“绿豆香灰?”
“是啊,上好的香灰!人间大庙里头才用得了的,客官不试一试就太可惜了。”
“我们不点菜。”萧竹淡淡地把那菜单摁下去,只用食指点了点茶杯,“上点甘泉水就可以了。”
“好的客官,稍等啊。”小二招呼着就下去提茶壶。
萧竹有些好笑地伸出指尖戳了戳青豆的额头:
“这里的东西如何吃得?你这丫头不至于馋成这样罢?”
被戳得疼了,青豆偏头避开。
“我就是好奇鬼会吃些什么。”
萧竹轻轻“哼”了声。
“改日带你去仙界,还有得你好奇的东西。”
“那好,你说定了,一言为定。”
“好。”萧竹在她鼻尖刮了一下,“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