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林泉听鸟鸣,白雪漫山,偶见得一只苍鹰划空而过。
青豆立在山头看了一会儿,这才挎着篮子转身往小屋里面走。今日下了趟山,买了些莲子和白果回来,家里好歹剩了些米,红枣也还有,应当能凑一锅粥了。初八时候,外面的镇子显得特别热闹,大约是逢着将过年,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皆换了新的,通明的灯盏流了一街的喧嚣,人来人往,笑闹声不断,便是就这样看着,心里也觉得欣慰。
青琅山处在契丹和高丽交界之处,可以称得上是远离尘世,山中的苍凉与中原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附近住着的都是辽人,大口喝酒,大碗吃肉,说是豪爽却也单调了些。
屋内炉子里火正哔哔啵啵响,萧竹和向承二人靠炉边而坐,尚在对弈,棋盘很生老旧了,不过这并不影响兴致。
“双飞燕?”向承略一挑眉,“小女婿,你这子儿吃得我太紧了。”
“哪里哪里。”萧竹谦让着把他的黑子收下,“对高手不狠一点儿,晚辈可就会输得很惨了。”
“你这小子……”向承半是无奈的笑着扶额。
青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义父,粥要加枣么?”
“加吧。”向承摸了一枚棋子,搁在下巴上思索,末了又加上一句,“黄豆就不必了。最近吃不得那个。”
“哦。”她应下一声,又缩回去在灶台上头忙。
日头偏西,不知不觉在这深山中住了十来天,左右无事每日都过得挺清闲的。早起下棋,夜间喝茶,虽说气候很冷,可好在有萧竹做的符,勉强好很多了。
若是她没猜错,新正前三日萧竹必得回去布阵,算来却还有二十天……也是,有些事情也该做个了结了。
光线慢慢变暗了,青豆把桌上的两盏灯点着,继而端上一大锅粥来,瞅着那两个人直叹气。
“义父……你们都下了一天了,消停消停吧。”
“哎哎哎,别吵别吵。”向承满是不悦地挥开她,“你义父我好不容易要赢一局了。”对着棋盘犹豫了很久,最后才落下。
“单关,十八松十六。”
萧竹泰然自若地夹起棋子来,望着他笑。
“二连星。”
“啧……”向承大抚掌,喟叹道,“这个不算,这个不算!”
萧竹也不和他计较,似笑非笑地把才拿在手里的棋子放下:
“义父,悔棋可不是好习惯啊……“
向承一愣,待见得旁边青豆颇为无奈地瞅着他,故而朗声大笑:
“是我技不如人,输了就输了吧。”
萧竹伸手将棋盘上的子儿一个一个捡回棋盒中,嘴上还不忘很违心的夸赞。
“义父能和晚辈过下这许多招已是很不错了……”犹记得泼墨院中的某位才华横溢的大才子都没赢得了他几盘。
“这倒是。”向承倒也诚实,一掌拍在正在盛粥的青豆背上,险些没叫她背过气。
“丫头啊,你这夫婿的棋艺当真是不错,这几天下来,我可是一回都没赢过啊。”
青豆端着碗,扬起眉来朝萧竹看了一眼,后者只是专心捡棋子,嘴角却勾起一丝很可疑的笑。
“下棋算什么,要论起武艺来,义父你还不得钻石头缝里去?”
向承噎了一下,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笑道:
“合着这是跟着外人损你义父呢?”
“外人?”青豆捧着粥在他对面坐下,慢吞吞地喝了一口,“义父不是说是自己人么?”
“你这丫头,行啊,出门几天变机灵了。”向承端着那碗腊八粥,摇头笑。
“说机灵,她还差了点儿。”萧竹不温不火地随意冒了一句,勺子搅着粥,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
青豆瞪了他一眼,劈手就要去夺碗,萧竹闪得极快,偏生让她半点也碰到。
他皱了皱眉:“我还要喝呢……”
“那么嫌弃,我煮的粥你还喝?”
萧竹起身来避开她,笑道:“粥是粥,人是人。”说着抬手把碗举得高高的,饶得是她踮起脚也够不到。
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可又拿他没办法,青豆不由郁闷:
“这是我家!”
萧竹也不恼她,倒是厚着脸皮继续逗:
“诶,义父都说了我是自己人,也可算得是我家。”
“萧竹!”
“嗯,在这儿的。”
“……”
向承笑得甚是开怀,放眼看着窗外茫茫雪景夜色,那千山如黛,万重白霜,山色有无中。
亥时三刻,喧闹早过去了,不论是山上还是山下都寂静起来。青豆把碗筷收拾好一叠一叠堆放在柜子里,这些东西都是她曾经用过的,多少年了,还是没变过,只每一个上面都带了些许的磨痕。就和她义父一样。
是一种,让人说不明道不清的沧桑感。
好在她的房间一直都很干净,连灰尘都没染上,大约是有个人,在她走后很频繁地打扫过吧。她这样想。
蹲下身仔细地把下面的柜子锁上,又复检查了一遍,方才安心站起来。
背后忽地起了一个低沉的嗓音,轻声道:
“还是同以前一样谨慎啊丫头。都说了好几次了,反正这山里也没见着还有人,锁与不锁,不都一样么?”
挡了大半的烛光,正面恰隐在阴暗处,向承的面孔好像都有些看不清一般,淡淡的。
青豆拍拍裙子上的灰,无所谓地摇头:
“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你啊……”向承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唇边含笑,“记得以前还那么小的,如今都这么大了……义父教你的那些怕是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没有。”青豆把他的手拿下来,两手并握着,和小时候一样,义父的手掌依旧大大的,每回握住就觉得心上踏实许多。
“义父很厉害,义父教的那些,我都有好好的学。”
向承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义父老了……”
他是真的老了,人一旦老了,就容易累,很轻易就能睡着,一睡便很沉很沉,就等着哪一日睡下了再也起不来了,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青豆本想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头缓缓垂下,盯着地上的人影出神。
“奚扬的事,我听说了。”
头顶上飘来他的声音,很轻很浅,有些幽幽的。
“还记得从前他吞的那颗神魂珠吗?”向承突然这样问。
“记得……”怎么不记得,小时候虽不怎么懂事,却曾也陪着他去收过妖,偶然得了一枚珠子,出于好奇奚扬居然偷偷地背着人吃了进去。
“那次闹得很大,好像连村长都来了,要不是他命好……”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青豆顿了下,“可惜,这次就没那么好命了。”
“你可知,那天他和我说了甚么?”逆着光,向承的表情带了一丝的柔和,他侧头偏向窗外,极为怅然地道。
“他说……向叔啊,阿青明明那么小,为什么老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就是连笑也笑得不自在。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表情都不能左右,岂不是很悲哀吗?”
他说罢,又回头看着她,慢慢笑起来。
“所以说啊,丫头,你现在是不是有些明白了?”
青豆眉上蹙了蹙,垂眸思量,却仍摇头:
“……我不明白。”
“我为何不想让你学仙术,为何不想让你去修仙……”向承轻抬手,拂了拂她散在脸颊边的发,“人生短暂,你又浪费得了几年?有时候对自己宽容一些,莫要那么执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那我家中的仇,就那么搁着,再也不去过问了吗?”她难以接受。
“可你无能为力,这是事实。”向承说得很轻,确实一字一顿的,“义父懂你的很,你自小心地就善良,你心中根本就没有仇怨二字,只是那份所谓血海深仇的包袱和负担压在了你身上罢了。”
他仰头叹了叹。
“当初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看着你眼底有股子倔强劲儿,义父那时的话只是给你一个念头让你好生活下去,现在那么多年了……人都已经死了那么久,想必早就入轮回投胎转世,你还去纠结这些作甚么呢?不过是自己把自己套住了,最后又能得到什么?放手吧……丫头。”
放手啊……说得是简单,可又教她如何放得下?
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支撑她活着的信念唯有这一个,这个信念也是他当初给她的,现在他却又要她放下,可若是放下了,那今后的路……她没有勇气去想。
“那个姓萧的年轻人,待你很好。”向承含笑着点头,“义父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既是见你有了依靠,往后的事,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一想起萧竹,青豆心中的那股抑郁愈发难以收拾,生生闷得她快透不过气来。
她想,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应当就是做了他的徒弟。因为凭空多出来了很多的依恋,和不舍。
青豆只是摇头:“义父,我……”
“不必多说了。”向承打断她,看起来像是很倦,“义父也累了,要去休息,你也早些歇息吧。忙了一宿了。”
苦涩的味道在喉中蔓延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半夜的风吹得极猛烈,将原本也不怎么牢固的窗户刮得哐哐直响,青豆从梦中惊醒,睁眼看了看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她方缩回头,一时没了睡意。
腰间的手略紧了紧,听得萧竹在她耳畔低低问道:
“可是冷了?”
青豆浅浅叹了一声:“不是。”然后又奇怪:“你还没睡?”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抱着她又往身前靠了靠:
“才醒。”
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青豆担忧地问:
“……该不是我吵醒你的吧?”
萧竹笑了笑:“怎会,不要多想。”末了他又这般补充道,“只是看见你义父,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义父?”
“嗯……”萧竹闭上眼,在她颈窝蹭了蹭,“他的性子倒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青豆来了兴趣:“是谁?”
“我师公……也可以说是我师父。”
她倒是头一遭听萧竹提及他师门的事,以往都是从门下弟子口中多少知晓一些。
萧竹想了片刻,方才慢慢向她道来:
“我师父去的早,这一身的武功仙术都是师公亲自传授给我的。那时他门下的弟子也就我们六个,虽说师公会的东西很多,但仙术才是他最为得意的。在空城没入门以前,我一直随着他修习仙术,师公性子散漫不羁,教的法术也都是乱七八糟的。
他总讲究学仙术虚靠自己去悟得其中真意,故而少不得受当年的掌门责备,可他仍还是我行我素的。大约我这性子也受他的影响……只是,我学不来师公的那份洒脱。”
依稀记起空城曾说萧竹的这位师公是仙去了,不过她并没有翻到相关此类记载。
听得他接着道:
“师父自创的仙术有很多,嗯……比方说你也会用的这个绝行仙人步,就是当初他教我的。”
青豆微微一愣:
“真厉害。”
“呵……”萧竹语气里带了一丝的嘲讽,“不过他也是唯一一个死在妖兽手中的盘云山仙人,说来很可笑,对吧?”
脑中忽然有些记忆,青豆试探性地问:“师公他,到底是何人?”
“他啊,你兴许听过他的名头。”萧竹淡淡伸手扶上她发丝,“盘云山唯一飞升成仙的第四代掌门,人称忘川三途百煞玄君的仙人傅。”
又是这个名字!
青豆当即觉得有些震惊。
“他……他是你师公?”
“嗯?”萧竹对她这反应显得有些不解,“怎么了?”
青豆咬了咬唇:“那个苍穹冢可是他的?”
“是。”他点点头。
“……你房间里的那本书……上面也是写的他?”
“我房里的书?”萧竹皱眉思索,“什么书?”
“就是那本叫什么……《太古广记》的,里面说他曾踏千山,寻找苍穹旋涡。”
兴许是想起什么来,萧竹了然地颔首:“是有这么回事。”
“当真?”青豆说着就坐了起来,“那你可知,他找那旋涡到底所为何事?他那么厉害……又是因何会死在妖兽手下的?”
见她神情慌乱,萧竹亦多少猜得此中古怪,联想起她上回说起她身世一事,苍穹旋涡中的吸云兽……脑子里蹦出些许念头来——莫非这其中,真有什么关联么?
“你先莫要急。”萧竹柔声拉了她睡下,“那年我正受掌门所托下山办事,师公他于苍穹旋涡中身受重伤一事我也是回山后才知晓的,不过掌门却并没对我等说出其中缘由。后来我也去那漩涡中寻过几次,终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青豆不死心:
“那你师公他,他生前可有什么嘱托给你?”
萧竹脸色一沉,眉峰动了动,慢慢道:
“有……”
静默片刻,屋中且听见他一人低沉的嗓音。
“他死之前要我六人发毒誓,死守在盘云山,此生都不得离开。”
渺渺红尘,转瞬已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想来,他这辈子都因得这个诺言而被困在笼中,如何摆脱却也摆脱不了……
说此话时,青豆明显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有些发凉,想起曾有人告诉她,萧竹师叔乃是盘云山最守承诺之人,想起他每回在小轩之中望着那层层白云下的人世流露出的哀伤之色,又想起在长姓村荒山石洞内,听得他与桑鬼的对话,听得他那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刻,终于明白萧竹为何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
原来是因为不曾有感受温暖,才不会去眷恋。
就像她对他说过的话一样。
得而失之不若未曾得之……
原来世间人都一样,只是有的执迷,有的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