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1919年)5月份北京暴发了反帝反封建的学生“五四”爱国运动。紧接着天津、上海、长沙、武汉等全国各地学生及民众热烈响应,全国各大报刊,《新青年》《每周评论》《申报》《益世报》《大陆报》等均纷纷发表社论,反对腐朽无能的北洋政府,强烈谴责欧、日各国侵犯中国主权,霸占中国领土的强盗行径。
此后,全国各地反帝反封建的群众运动,在“五四”运动新思潮的响应下,此起彼伏,高潮迭起。
九月份甘督张广建不顾民生疾苦,在甘肃发行七厘短期公债八十万两,并强行向各县摊派,浮派之数在两百万两以上。同月北京北洋政府又发行八年内公债五千万元,甘肃分摊二十万元。
贫苦老百姓日子无法过,就只有依靠神灵,发展组织,壮大力量,与土匪强盗作斗争。东北乡有河南来的红枪会大学长(即红枪会教练),他们宣传发展红枪会,并负责教练所谓“刀砍不进,枪打不进,吞符念咒,拼打格斗,软缠硬磨,舞棒弄枪,挥刀挺矛”的防身本领。烧香拜佛,求助于神灵保佑,在当地响应很大。广大农民群众,均因苦于苛捐杂税,兵匪祸患,早寄希望于法术超人,神灵保佑,即纷纷宣誓加入红枪会,习练抗暴防身的本领。当时群众将红枪会亦称之为“普红学”,东北乡的盘客、湘乐、石鼓等地区尤为盛行。
邵三刚便以姚椿儿、刘麻利、姚振民及北乡的赵良清、段成让、栗成玉、王六旦等为骨干,在东北乡大力宣传、发展普红学,并成立了红枪会组织。大家都拥戴邵三刚为红枪会的统领。领导动员群众自制刀枪,建立营头,与土匪、军阀、官府及土豪劣绅作斗争,并济困救危,为贫苦老百姓伸张正义抱打不平。
一日邵三刚红枪会正接受大学长操练,突然有人附耳告诉他说:“同乡村民吴老七的盐驮子(当时群众赶看到陕北驮盐的牲口)被西华池哨卡无理扣押并没收。”邵闻言大怒,立即找到吴老七,问明情况后,说:“吴兄你不要着急,我们现在有了红枪会,有了自己的组织,有人有枪,就不怕官府欺负我们了!我们马上去给你要回来!”
于是他叫了几个村上的年轻人,亲自骑马连夜赶到西华池哨卡。那里的地形及哨卡的情况,因他们往常一块驮盐时来回走动,所以非常熟悉。他们都知道合水哨卡平时只有两个人,哨卡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四方庄院,墙筑得很高,没收的盐驮子及哨卡里的骡马都在里面。哨卡岗楼在四方大院的东北角,而且都是昼夜值班,大门紧闭,从里面倒扣着。养有恶狗,稍有动静便汪汪叫个不停。
袭击哨卡的行动方案早已在三刚脑海里形成。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到哨卡时伸手不见五指,恶狗汪汪大叫,哨卡岗楼上大声问道:“干什么的?”三刚先将马匹拴在官道旁大树底下,使二人上岗楼答话,其他人都隐藏起来。二人边走边说:“长官,我们的盐驮子请高抬贵手检查放行吧!”“你们是哪里的?”“回长官,宁县东乡的!”哨楼上说:“好,又是个宁县东乡的盐驮子!是驴驮?马驮?还是骡驮?一共几驮?”“回长官,我们二人就两个驴驮。”“什么?才两个驴驮?你不要以为天黑来瞒哄我们啊!”他叫另一个人:“走,一块下去看看。”
三刚听见后,立即招呼其他几个人说:“准备好,等下来到树底下时一齐动手,把这两个家伙抓起来!好好教训一顿。”这时只见两个人提着灯笼从岗楼上慢慢地走下来,下来后疑惑地问:“在哪里?”青年手指树下说:“那不是嘛!”他们刚走到树下,三刚等人一齐下手,将两个哨卡人员捆了起来。
哨卡人痛苦地喊道:“好宁县爷哩,你们不就为了几个出境费嘛?那好!你们快走,我们不收就行咧嘛!”三刚嘿嘿一笑说:“你倒说得轻松!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我们有没有盐驮子!我问你,前天是不是没收过宁县东乡一个人的盐驮子?”“有这么回事,可那是他没有交够过境费。”三刚指着鼻子骂道:“去你妈的,什么狗屁过境费?外县人出入关卡要收出境费,本地老百姓赶集走亲戚过关卡又要收过境费,这都是哪里规定的?你们知道不知道百姓交不起过境费,硬放着平坦大路不走,却弯着崎岖山路十里,甚至几十里!看你们给老百姓带来多大的麻烦,他们都把你们当土匪军阀一样的骂哩!我看你们年轻力壮干什么不行,就非要干这损人丧德的事哩?”哨卡人员跪着说:“好爷哩,这我们也没办法啊!县税务公署每月都给我们定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请老兄今天放过小弟一马吧!今后我们再不敢收你们的出境费就是了!”
三刚蔑视了一眼哨卡人员,问大家怎么办,有人说干脆把这两个家伙除掉,有人说带上走,三刚摇头说:“都不合适,我看还不如先牵走他院子里两头骡子,以后让他们用老七两个盐驮子来赎。”大家都认为这个办法好,哨卡人员没有办法,只有打开大门,让三刚他们拣好的牵出两头骡子,披好鞍韂,五个人加上来时骑着的三匹马,正好一人一匹。三刚走时向哨卡人员严厉地训戒道:“希望你们今后好自为之!再要无故欺压老百姓,我们随时都可以惩治你们!骡子我们先牵走,如果要的话用吴老七的盐驮子来赎!”
哨卡人员叫苦不迭,后来托熟人,拉关系,送礼品,说好话,才用吴老七的两个盐驮子,换回了哨卡的两头骡子。
民国十三年(1924年)东乡绅士赵树林聚财私讼,为富不仁,勾结官府,欺压良善,百姓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
良曹里村民李本善,为人和善,性格耿直,乡里人际关系和睦,但却不与里甲长及绅士往来。又因爱讲实话,抨击时弊,故而得罪了权势。因此村上凡分摊的各种捐款杂税他比别人都多,并摧如火急。腊月初十,李一家三代人正坐在窑炕上吃早饭,突然院子里大黄狗叫声不断,崖头有人喊话,李指儿子小龙出去看看,原来是甲长从护崖墙上伸出半个头,向他说了句话,他并没听清楚,只见从崖头丢下一个纸包,小龙便知道是上面的摊派条子,拣起来回窑洞交给他大,但李老汉一家无人识字,不知道这次又摊派了多少,想等吃了早饭拿出去找个识字人看看是多少再说。
莫料一家人早饭还没有吃罢,突然大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大黄狗急叫不止,李老汉一家大惊,放下饭碗就往出跑。只见绅士赵树林及甲长带了数十名打手,气势汹汹地站在当院里,赵指着李本善老汉大声骂道:“你这个老倔头!上司摊派的款项你敢违抗不交吗?”李本善老汉,性格耿直,加之心中有红枪会支撑,因此便慢慢地吸着老旱烟说:“平常你们今天这个款,明天那个款,我老汉多少年咧从没违抗过,什么时候少过你们的咧?”赵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暴跳如雷,大骂道:“你这个老犟牛,还敢顶嘴!我问你,今天的公债款为什么不交?”李老汉才疑惑地说:“什么公债款呀?”他慢慢从怀中掏出纸条,抖了抖说:“你说的就是这个吧,这我刚才拿到手啊!正在吃饭,吃了饭才找识字人认认,看是多少。怎么,你就等不得咧?人常说,阎王爷要命还不夺食哩!”
赵平日在别人面前作威作福惯了,哪能受得了这个气,他脸色铁青,上去伸手就打了李老汉一个耳光,李老汉也不示弱,当胸就是一拳,甲长及打手们见了便一起上前殴打。李老汉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李小龙、李小虎均为红枪会会员,精通拳棒打斗,见歹徒在自家院子里无故打老爹,便顺手拿起棍棒,不顾一切地与之格斗。大黄狗更是冲上去一口咬住赵的右腿肚子,将其拽倒在地,赵腿部受伤,流血不止,狼狈不堪。这一场龙虎大战,打得绅士甲长人仰马翻,带伤流血,村子里凡前来围观的人们,无不拍手称快,可是李老汉一家从此自惹下大祸。
甲长立即呈报里长,里长得知大惊,拍案大叫:“反了!反了!竟敢动手大打公差!此风若长,谁还敢下去办公?”急令文理速写报章,快马呈报县府。
县府得知后,当即批文:“令:东乡民团团总杨学浩急查速办!并将动手打人者缉拿,送县府严惩不贷!”
杨学浩得令后,心里七上八下,忧心忡忡,拿不定主意。他知道自己头上还有一层天——红枪会,知道红枪会此次必然要对这件事紧盯不放。若执行县府命令,不分青红皂白,对李本善一家缉拿严办,首先过不去的关就是红枪会这一关!他想起数年来与邵三刚一伙人的生死搏斗,便如芒负背,浑身不自在。往日之事,历历在目,因此他背着双手低着头在大厅里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觉得首先要征求红枪会的意见,请来邵三刚共同商议解决。
李本善之事,红枪会各地会员众多,其头目之一的王清保和李是同村,因此邵三刚早已知根达底,并想借此机会挫一挫地方官绅的嚣张气焰。他料想杨学浩不敢枉自执行县府命令,对李本善一家缉拿严办,估计他一定要和红枪会取得联系。
一日红枪会正在习枪练棒,挺矛舞刀,突然杨学浩派人赍帖来请邵三刚。只见帖上写道:
邵兄:
多日不见,不知贵体康健否?甚念!今弟遇事棘手,亟待领教兄台高见,望能拨冗鄙室一晤,倍感之至。切切!
愚弟:杨学浩
三刚将请帖交给大家传阅,姚振民首先看了说:“这是杨学浩欲盖弥彰,故弄玄虚之举,三刚你不要上他的当!我认为杨学浩本想执行县府命令,单方面对李本善一家严惩缉拿,卫护里甲长及地方绅士的利益,但却又十分害怕我们红枪会算他的旧账,揭他的老底,因此才找三刚你。是摸红枪会的底细,并通融来了!”姚椿儿、柳麻利等人都一致认为振民兄的分析很对。
这一切当然均在三刚预料之中,他笑了笑站起来对姚振民说:“姚兄啊,看来你这个外甥还是挺不简单的呀!县府竟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处理!”姚振民笑了笑说:“这算什么大事?纯粹是烂事、破事、棘手事。县府里都是一帮子滑头、混蛋,明知道这里发展了红枪会,他们不管不行,管又管不了,就只得指瞎狗咬石狮子,杨学浩瓜娃娃把麦杆子当拐棍哩,还当真咧!我看他没有金刚钻,怎么揽这瓷器活。”一席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三刚笑着说:“看来知外甥者,莫如舅啊!不过正如椿儿、麻利兄所说,我还是该应邀前往,看看团总大人怎么通融我!”说罢便随送帖人乘马同到杨府。
杨学浩早就在大门迎候,待三刚马到时,他笑容可掬,躬身谦让。三刚也下马拱拳还礼致谢。杨道声:“请!”二人便携手并肩同入杨府大厅。装烟让茶,一番寒暄之后,杨学浩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他故意对三刚说:“邵兄,昨天咱们东乡良曹里可出大事咧,你知道吗?”三刚见状心中好笑,但却假装不知,故意神秘地问道:“出什么大事咧,我咋不知道。”杨双手向外一摊,“看!看!看!连你老兄都不知道嘛!李本善那犟牛昨天早上领着儿子呵着狗,把绅士赵树林及上门办公差的人都给打伤啦!事情闹大咧!县府下令要缉拿送县里严惩不贷!邵兄你看该怎么办?”三刚听后略表惊奇,便说:“噢。可是李本善老汉虽然脾气犟,但却一辈子安分守己,老实本分,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杨将脖子向后一仰,幸灾乐祸地说:“可他就干咧!不信请看这个。”他从抽屉里拿出县府命令,抖了抖放在三刚面前,并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瞪大眼睛看着三刚的表情。三刚瞟了一眼,将命令回推到杨的面前,问:“怎么,这件事县府叫你处理?那你准备怎么处理呀?”杨拱手道:“愿听统领指教!”三刚呷口茶慢慢地问道:“这就是团总大人今天请我来的目的吧?那好,你在这个时刻还能想起我,说明看得起我,那我可就明说咧。”他又呷口茶,看着杨学浩郑重地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种处理办法和两条道路。第一种处理办法:坚决执行县府命令,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李本善一家严惩不贷,卫护官绅利益,走封建主义道路。第二种办法:听听群众意见,实事求是,一碗水端平,不袒护那一方,谁错处分谁。走民国政府提倡的民主道路。就看团总大人要采取哪种办法?走哪条道路,由你自己选择吧!”说完后向椅子上一仰,悠闲的品起茶来。杨学浩听后却不胜惶恐,他听出邵三刚语中带刺,虽指出两种办法两条道路,但实际上第一种办法和道路是行不通的。他很害怕红枪会,知道在乱世之中,这些人就是环县的张九才,泾川县的田老七,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专与官府作对。灭掉他,就像杀一只鸡那么容易。至于他手中攥着邵三刚东乡叛匪首领的那张王牌,到现在也一文不值,几年来县知事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任又一任,而且上面对这件事也并未追查,现在就是知道了,也无人理会。因此他知道自己的小命都在红枪会手中攥着,还敢不按人家说的办法办事?可是他很自然地又想到:若完全按红枪会的办法办事,将来县府怪罪下来怎么办?于是他前怕狼后怕虎,心神忐忑不定,左右为难。
邵三刚却对杨学浩刹那间的一切心理变化洞察入微,他又呷了一口茶,回躺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说:“学浩兄啊,你想没想县府为什么把这件事交你处理呢?”杨一时竟无言答对。邵便哈哈大笑,反问道:“难道你真的认为县府信任你吗?不!他是向你卸包袱!撂炸弹!根本就没当一回事,既然县府都不当回事儿,你老兄又何必对上级的话那么认真呢?再说,”他直起身来呷口茶,将茶杯猛往前一推,坚定地说,“你还以为第一条路子能行得通吗?”
杨学浩听罢顷刻大汗淋漓,便起身拱拳说道:“杨某明白!杨某明白!”三刚起身轻蔑地一笑说:“只要明白就好!”说罢拱拱拳,道声“再见”,便即刻离开杨府。
送走邵三刚,杨学浩余悚未尽,却又来了良曹里里长魏安详和绅士赵树林等人都向杨诉说那天早晨李本善一家如何武力对抗,拒交捐款。特别赵树林右腿受伤,缠着绷带,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可不说是狗咬的,偏说是棒打的,痛哭流涕,要求团总坚决按县府命令办事,一定要严惩李本善一家。杨受红枪会挟持,自知不能满足地方官绅的要求,但他却假戏真做,表面上一一允诺,哄得老朋友一个个满意而归。
一连送走两批客人后,杨学浩便觉疲尽力竭,他懒洋洋地仰躺在黑木漆大椅子上,乜斜着眼睛,内心里自己问自己,究竟怎么办?若依了红枪会,固然上司怪罪,老朋友的情面不可违。但若按县府命令办事,那红枪会就一定会要了自己的命!他最后想:“还是保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