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与几天前丁贵生的情况相似,锯子虽锯断了脖后的筋肉,但其咽喉和动脉血管仍未受损。土匪离开以后清堂竟慢慢复苏,而且神志尚且清晰。他怕贼兵复来加害,便挣扎着钻入麦草摞里,待了半天外面仍无动静,他才确信贼兵已走,方敢强力爬出草堆,然头坠胸前,不能看路,近处又无人发现前来相救,他便自以手举头,且看且走,想挣扎回家,不料脚下一歪,摔倒在地,便不省人事。
直到黄昏时间,适遇家人和邻居到来,才将他救起。请来大夫清洗伤口,用镊子夹去脖内的麦草,敷摸了药膏,包扎了伤口。后经医护而愈,伤口愈合处,犹如树瘿。此事为县志所载,决非无端杜撰。任清堂在新宁县境内任村长多年,殁于全国新中国成立以后。
民国六年(1917年)夏日的一天,迕逭镇突然闯来二三百匪徒,身穿黄军衣,歪戴大盖帽,荷枪实弹,操外地口音,须臾间将个小小的迕逭镇团团围定。他们见东西就抢,商民初遇劫掠,还以为是朝廷军队,商主邵天仓、杨有之等人便出面与他们交涉,欲出钱了事。谁料这帮土匪根本不理那一套,邵、杨便与当官的论理。邵拱拳深鞠一躬说:“长官,我们老百姓都知道,现在你们当兵的和我们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因此刚才我们几个人商量,尽我们的可能拿出五百块大洋,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算是慰劳当兵兄弟吧!”没料当官的眼珠子一瞪:“什么?你们经商的也不容易?”邵说:“你看这兵荒马乱的生意还能作成嘛。”莫料当官的一听就来了气,指着邵骂道:“你生意作不成还赖我们不成?”手一扬,“把他们绑了!”邵、杨大声喊到:“长官,你们怎么不讲理?”长官听后扭头,“呸!讲理?和谁讲理?去北京找袁世凯慢慢讲去吧!”
两三百匪徒便对迕逭镇几十家工、商、农户入室尽情抢劫,将铁匠铺里的镢头、斧头、铲子、锄子、黎铧,染房里的布匹,商店里所有商品,都抢掠一空。仍不满足,又拉票子,抓了二十多人。将凡出面与他们讲理表示反对的人,如邵天仓、杨有之等人均残酷杀害。但事后县道却一直查不清他们究竟是兵还是匪。听口音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后来听人说是吕毛子所为,但吕毛子又是谁?因此估计是清、民各部残兵和社会上土匪流氓大杂烩,可随聚随散,为非作歹的民族败类。
官府查无所终,便不了了之。但此事对百姓造成的苦难创伤和悲愤,却久久不能平息。
事发时邵三刚恰在北乡一朋友家里,第二天知道消息以后,立即骑马赶回,先到迕逭镇看了劫杀现场,真是斑斑血迹,惨不忍睹。又询问了土匪抢劫杀人的过程。迕逭镇老百姓在悲痛无奈的情况下,见到了邵三刚就像见到了大救星,都争先恐后地向他痛诉那天晚上土匪抢劫杀人的过程,并要求三刚给他们报仇申冤。三刚异常激愤,他便骑马直入迕逭镇团总杨学浩的府邸。守门人员见邵气势汹汹,更知他是连团总都不敢得罪的人,谁敢上前阻拦?只有其妻弟刑志荣出面问道:“姐夫你有啥事嘛?”三刚勒住马头急促地说:“快快通报你家团总,就说邵三刚要见!”刑志荣笑笑说:“姐夫,不瞒你说,他清晨就带着人骑马出去了,现在不在家。”三刚问:“你可知道他出去干什么?上哪里去了?志荣笑笑说:“这他可从不告诉下属,我们不知道。”
三刚无奈,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乘马在杨府门前转了几个圈,便高声问道:“昨晚土匪抢劫杀人的时候,你们民团都到哪里去了?”众人不敢答话,还是妻弟刑志荣答道:“团总令我们紧闭大门。”三刚听言倒竖须发,圆瞪环眼,大声骂道:“混蛋!老百姓被杀被枪,你们却闭门不出!老百姓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正当三刚大骂迕逭民团时,有人告诉他说家中有客人求见,他才打马回石鼓村家中。原来姚椿儿、柳麻利、姚振民、王清宝及北乡赵良清、段成让、栗成玉等人,得知迕逭镇昨晚遭不明匪徒抢劫并杀人的消息后,同仇敌忾,非常气愤,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邵三刚家中,共谋对策。
大家都一致谴责团总杨学浩不执行前年(1915年)共同达成的君子协议,严重违背了诺言,“对危害社会安全的地痞流氓,残兵游勇,却不组织抵抗,致使抢劫杀人事件,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因此主张严惩杨学浩。三刚此时的心情却比较冷静。他想了想,慢慢地说:“我起初和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也恨不得将杨学浩碎尸万段,后来看了现场,并询问了事发经过,才知道当时有匪徒二三百人,个个荷枪实弹穷凶极恶,凭他们二十多个人,十多支破枪,能抵挡住土匪吗?去了也是不死即伤,无济于事。再说,现在全国社会秩序一片混乱,杀人越货到处发生,这责任主要应该由腐败的北洋政府负责。不过我们对他渎职之罪还是要问的。可是也要实事求是,不要太为难他,我看还是暂时留着他好,因为他在我们的掌控之下,留着他对我们有好处。”
姚椿儿及北乡赵良清、段成让等人表示不满,都说:“既然上次双方定有协议,就坚决按协议办!这次我们再不能放过这小子,应立即将他除掉!”但三刚和姚振民坚决不同意,三刚说:“我们现在还没有组织起来,仍是一盘散沙,根本还没有与官军抗?的条件和能力,如果我们真的杀了迕逭团总,县府派兵来抓人,你们说怎么办?”姚振民边抽烟边说:“三刚刚才说了,杨学浩已在我们掌控之下,还怕他飞上天去!留着他对我们有好处。至于昨晚之事,大家也不要全怪他。可是渎职之罪我们当然还是要追究的。”姚椿儿紧问:“怎么追究?”没等振民回答,赵良玉突然站起来挥手大声说:“今晚我们兄弟们都一起去,把杨府闹他个天翻地覆!”三刚坚决反对,说:“那可不行!我已经想好咧,今晚就我和姚兄(振民)去杨府,其他兄弟就都不要去咧!留的人情在,将来好见面嘛!”
话说杨学浩自迕逭遭劫以后,他胆战心惊,估计邵三刚一伙人这次是不会原谅他的,因此大清早,他便骑马领着人离家到县府去了。他向县知事李树芳痛诉了昨晚迕逭镇遭劫之事,及人员财产的伤亡损失情况。李立即将实情向道府反应,并批评了杨学浩既未组织抵抗,又未向县府及时反应的渎职之罪,但却并未追究责任。其实杨学浩心里明白:知事大人并不真的怪罪他未及时向县府报告,这样上面追查下来好推托,就说当时不知道,自然责任就只有受害者自己承担了。
杨学浩天擦黑回家,命令加强戒备。有人向他报告邵三刚上午找他的情形,他听了惊出一身冷汗。正惊魂未定时,又有人报告说门外有人要见团总,杨惊问:“是谁?”回答:“邵三刚。”杨学浩听罢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起身转了个圈,忙又问:“来了几个人?回答:“只有两个人。”又问:“那个人是谁?”回答:“是大人的舅舅姚振民。”杨学浩听罢才定了神,回坐在黑木漆大椅子上仰起头来出口长气,自言自语地说:“舅舅来得好!舅舅来得好!”随后他像下命令似的说:“现在都跟我一块出门迎接客人!”说罢便大踏步朝门外走去,七八个随从便紧跟其后。
在朦胧的夜幕下,他见大门外岗哨灯光下,有两个人和哨兵说话,便一眼认出就是邵三刚和舅舅姚振民。他快步上前,曲身打躬,朗声叫道:“欢迎三刚兄和舅舅光临!”说罢躬身向大门一指,“请!”三刚二人也不客气,便客前主后直入大庭。杨学浩又是一番忙呼,烟、茶、酒、菜摆设齐全。三刚炯炯目光盯着杨学浩郑重地说:“我们今天可不是来作客的!我来问你……”杨见势突然插话说:“三刚兄要问小弟什么,小弟知道。就是昨晚迕逭镇遭劫之事。这件事,我作为卫护地方治安的团总,未能组织抵抗,我有罪!但三刚兄、舅舅,我杨学浩究竟有多大的本领,二位岂能不知?自民国三年十月张大人(张广建)发布裁军令后,我镇民团只保留二十多人,十来支破枪,你们说我当时敢领着这几个人与强我十多倍的土匪硬拼硬斗吗?当时就是断送了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也于事无济呀!因此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只有死守庄门,等待土匪攻打庄院时,再与他们同归于尽。但后来土匪未来,这才保全了小弟民团的安全。万望三刚兄和舅舅能体谅本人的苦衷,原谅本人渎职之罪吧!”
对杨学浩这般振振有词的辩护,邵、姚已在意料之中。他二人暗递眼神后,姚拿出烟锅慢悠悠地抽起了老旱烟。邵却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质问道:“土匪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人劫货,你却不敢发一枪,放一弹,还说什么等土匪打上门来再与他们同归于尽,哪有猫不捉老鼠,老鼠还咬猫不成?难到朝廷在各地设立团总就只是为了欺负老百姓吗?”杨躬身答道:“请邵兄原谅小弟未抵抗之罪!”三刚又问:“还有咧?”杨低头像受了批评的小学生,想了想说:“未能及时地向县府反应。”三刚听罢大怒,指着杨学浩怒斥道:“昨晚迕逭镇的乡亲父老在流血,在牺牲,你有枪有人却不组织抵抗,也不向县府报告,你罪孽深重!但不要以为县府不治你的罪,我们老百姓也不治你的罪!”杨学浩听罢吓得筋骨发软,赶忙乞求饶恕。又是舅舅姚振民出面为他开脱,他弹掉烟灰,再边装烟边慢慢地说:“三刚,我看就再放他一马吧!学浩兵力不足,不敢与强大自己数十倍的土匪硬打硬斗,这也是事实嘛!再说他已经认识了自己的罪过,第一,未组织抵抗;第二,未及时向县府反应。就这两个问题,你刚才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我认为批评得很对!”转头对杨说,“你可要牢记呀!”杨学浩赶紧拱手说:“牢记!一定牢记!”
三刚愤愤地说:“这件事即使我俩今天饶恕了你,那还有东乡、南乡、北乡的人,他们都能饶恕了你吗?不要以为你有朝廷保护,就万无一失,现在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一呼百应,若要取你项上人头确实是囊中探物!这今后就看你的运气了!”杨学浩深鞠一躬说:“感谢邵兄不杀之恩!”三刚又严肃追问道:“前年宴会上订立的四条君子协议你可记得?”回答:“记得!记得!小弟岂能忘掉!”三刚起身说:“那就好!这今后就要看你的表现和你的运气了!望你自重!”杨正要再感谢时,邵、姚已离座走出门外,他赶紧随后相送,到了大门外,二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岂料时间刚过了一年多,即1918年深秋,曾被土匪遭劫过的川口村接连发生怪异:村上多人看见,前年被土匪杀害的老人小孩又出现在眼前。路旁一枯桃树,数日内花红如霞,令人无不叹为观止。接着便是狗嚎鸡叫,母鸡打鸣,随后便是小孩昼夜泣哭不止,村民见状焦急不安,不知所为何故。老年人便摆闹着烟斗,口齿不清地告诫年轻人:“娃娃们呀,这都是因果预兆!依我看呀,肯定凶多吉少,村子上又要出事啦!”
又过了几天,即九月初,从陕西那边来的人纷纷传言“贼来了”,村民们听了无不惊恐万状。鉴于前年(民国六年)郭坚、高进娃土匪杀人劫掠的教训,村民们都相携结队逃离,有的人家人走舍空,实在无法逃离的,就只得留在家里。
陕西那边的传言,一点也不假。贼确实又来了。这次是陕西靖国军第二路司令樊钟秀,罗川人,绰号樊老二,率千余人,由山河镇来至川口村。村上未逃离的人们因屡经匪患兵灾,相携聚于城内。樊部纵兵攻城,百姓不胜惶恐。村民老者任文化,为众人计,自前登城,婉言相告:“城内具属妇幼老弱,一无兵吏,二无财物,恳请怜念百姓,勿以兵攻。”莫料樊部当即开枪打死任文化,随即破城而入,纵兵屠掠,摔死小孩于城下,杀村民男女老幼四十多人,财物粮食又一次被抢劫一空。樊部次日向庆阳西峰镇进发。途经迕逭镇,适遇赶集日,街市农商财物劫掠殆尽。九月十三日方转往西峰镇。
笔者七十年代曾在南乡驻点,常听老人们谈及此事,但他们仍然谈说色变,激动异常,描述那时的社会情景时,他们都争先恐后地说,社会黑暗,人心惶恐,捐税繁重,匪患迭出,人民生命财产毫无安全保障。说那时候人们最害怕的一句话就是“贼来了”。有时候鸡叫,狗咬,或路头传言,道听途说,均可引起全村、全乡,甚至全县的大动乱,造成轩然大波,人们便不顾一切地挟老携幼,赍财牵畜,十多分钟内即可汇成一股浩浩浩荡荡的跑贼人流。老人们都深有感触地说,还是现在的社会好,一没土匪,二没强盗,大家都可以睡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