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来,民方天天轮番值班守城,而官方却只是围而不打。眼看着城内缺水问题越来越严重,个别家庭已经开始断水了。虽然组织了打井队,但三十丈以下都没有水,而且井下空气稀薄,无法作业,连吊下去的鸡都憋死了。于是在城内找水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就只有等待天下雨,可是天又偏偏不下雨。严重的问题摆在城内每个军民面前。廷献等人焦急万分,才想到原来三刚、仲元等坚持弃城去子午岭打游击的想法是正确的,起码不至于陷入困境。不过他们对启东门出逃子午岭的设想还抱有很大希望,只是根据几天的观察分析及官军城外兵力设防情况,已知东门是官军防守的重点,因而不敢贸然行动。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城内情况日益恶化。挨到九月二十日,城内贮水告竭,一场危害城内军民生命的大灾难终于降临了!
这天早饭义军只吃了仅有的一点水,到了中午就一点水都没有了,虽然眼前米面还有一些,但因无水却不能下咽,只好吃一些烧洋芋、番瓜、胡萝卜,每个人口中干渴难熬,嗓子里像要冒火一样。
而城内百姓的日子就更难过了,首先小孩昼夜啼哭不止,老人、病人呻吟之声不断。同时城内开始有人抢水吃了,有人杀牲取血,有人取尿止渴,一时间城内社会秩序大乱,幸有义军严加管束才得以维持。
城内水荒,很快就有人用快帖秘密传到官军那里去了,王学义得知大喜,他在指挥部高兴地对张、于、韩三人说:“好消息!好消息!城内闹水荒了!”随后他呷了口茶,深有体会指手画脚地说:“这人啊,不吃东西还能忍几天,要是没水喝时那个难受劲真是会要命的!”
于说:“要是真的这样,估计他们很快就会要求和我们谈判的。可这谈判我们还搞不搞呀?”王坚决回答:“搞!怎么不搞!只要他们肯缴械投降,古人云:兵不血刃,而天下亲焉。我们为什么不搞呢?必须告诫守门各军,一方面要关门打狗,但另一方面还要提防狗急跳墙!特别这几天要严加防备!如果真的哪个门上出问题,军法从事!严惩不贷!”张兆甲拳头在公案上一砸,说:“杀无赦!”韩谦建议:“现在城内人心惶惶,一片混乱,我们要以攻城攻心相结合,组织人员向城内喊话,规劝开城投降。而且再修书信,射入城内一定会很快得到他们的答复。”王学义当即点头同意。
约过了一个时辰,城内首领们接到官方第二次要求谈判的信函,他们几个正在商议如何与之尽快开展谈判,及谈判条件和要求,却突然听见城外众官兵高声喊到:“城内百姓听我言,你们与叛匪不一般。只要开城投降,全家保平安……”
廷献听了非常生气,骂道:“这个王学义欺人太甚!既然要求和我们谈判,却为什么又要煽动百姓开城投降?都开城投降了,那还和我们谈判什么?很明显,官方根本不怀好意!谈判是假的!现在看来:过来过去都是个死!还不如今晚趁夜深人静时,组织力量冒险冲一次东门,不成功便成仁!你们以为如何?”王仲元潸然泪下,低着头抽着老旱烟,一言不发。三刚、元顺泪流满面,三刚对廷献说:“二哥,我们六人一同举旗造反,那时候只知道官逼民反,只知道为民伸张正义,只知道打抱天下不平,而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如今死之将至,二哥既不怕死,弟兄们何惜生命?今晚弟等愿打头阵!就算它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要闯一闯!”廷献摆手说:“六弟,你知道我们五个人都是官府军事会上确定捉拿的要犯,并在县府是挂了名留了像的,因此城破之日即是我兄弟罹难之时!而你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官方至今并未抓住你的任何把柄,城破后弟可混同为一般民团成员取得赦免,日后再重整旗鼓继续为民申冤,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今晚上还是愚兄来打头阵吧!我现在是六月的狐子,不顾皮不顾毛,如果死了,黄泉路上先走一步,在那里我等着弟兄们吧!”
九月二十一日子时凌晨,秋高夜深,星稠月隐,北风凛冽,霜降叶落。芦堡岭城下,官军营地上灯火辉煌,各门守卫军士轮流守夜值班,不敢稍有懈怠。子时东门守军交接班时,城门突然打开,三十支快枪队分为两路,迅速占领东门两边的壕沟,保护通道,正门由韩廷献率众手执长枪大刀,杀开一条血路直向秦古道冲去,欲进入子午岭林区。东门守军大吃一惊随即还击,两百名官军一拥而上,廷献带人正要冲上古道时,突然前面枪声大作,冲在最前面的十多个民团弟兄应声倒地,后边东门守军又尾随其后,廷献知道插翅难飞,料想今夜难过鬼门关,他大声喊道:弟兄们,我们要死也要和城内弟兄死在一起!现在我们赶紧回城!”喊罢后挥舞大刀,率领一帮不怕死的弟兄,在官军快枪的围剿堵截下横冲直撞,在黑夜里官军也有数十人刀起头落,死于非命,使正面堵截的敌人畏而却之,义军便从原路返回。到了城门下,刚上吊桥入城时,一颗罪恶的子弹正好打中廷献的胸膛,他大叫一声便扑倒在地。左右立即将他搀扶入城,随即关闭城门。仲元等首领看到突围未成,而且十多位弟兄阵亡,二首领韩廷献受重伤,立即查看廷献伤情:油灯下他面如黄表,生命奄奄一息,但却发现血流得并不多,人们都着急得大声喊叫他,但他却毫无反应,仲元急切地说:“请大夫来!快请大夫来!”过了会大夫被请来了,大夫查看了瞳孔,看了伤口说:“二首领中弹血流内腹,早已升天了,请筹办后事吧!”在场人们闻听后失声痛哭,仲元等人伏在廷献的尸体上痛哭流涕,接着成立了追悼会小组。满城百姓知道后都纷纷前来悼祭。有人建议立即告诉他的家人,前来处理丧葬事宜。
然而城堡受困,出入不便,仲元等人心急无奈。三刚提议说:“立即与官方开展谈判,谈判中我们首先提出将廷献兄的遗体运回原籍。”仲元低头想了想对元顺、二李说:“事已至此也就只有这样了,你们看呢?”三人点头同意。仲元说:“谈判,还是咱们四人去吧!三刚不要去!这个问题廷献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望六弟不要辜负了二哥的一片心意。”三刚听罢潸然泪下。二十二日清晨,官方接到民方同意谈判的信帖。王学义得意忘形,指手画脚地向同僚们一次又一次地卖开他了事如神的本领。同僚们都伸出大拇指说:“大人高!实在高!”他咧嘴一笑,问韩谦、于学海说:“你们都看怎么样?”二人未及答话,他突然手指城内,趾高气扬地说:“那里的人们没有水喝已经好几天了,期望着早日开城投降让他们到河沟里去喝水!你们去谈判是给他们送水喝,让他们活命!他们感谢你们还恐来不及哩,因此不会有任何危险,现在你们就准备去谈判吧!”
于学海说:“那就先商量一下谈判条件吧!”韩谦说:“是呀!还请道台大人指示吧!”王学义想了想说:“这不是明摆着嘛!按督军大人十六字剿抚方针办!擒贼擒王,百姓不咎嘛!只要他们自愿缴械投降,弃恶从良,我们就只拿恶首,让百姓回家。”张兆甲说:“可不要放过咱们第一次军事会议上确定的叛匪五首领!并借此机会一定要查出东乡的叛匪首领!”王学义说:“确定要捉拿的叛匪五首领,是否全在城内,我们并不十分清楚,再说谁都认识他们?”韩谦插嘴说:“听说警备队长王富珠参加过与叛民的第一次谈判,他认识!”于说:“那此次谈判也让他一块参加吧?”王学义点头同意。于是官方韩、于、王三人应民方同意谈判的允诺,约卯时入城与民方谈判。民方仲元、元顺、秉善、庚元四人都出席了谈判会。
谈判地点是在城内一家老乡三合院上房里。尽管听说城内闹水荒,秩序大乱,但韩谦三人一路上并未看到有什么不同。他们心中都很纳闷,到了谈判地点见首领们在迎接他们,王仲元抽着老旱烟,表情随和,精神矍铄,不卑不亢,不迫不急,不热不冷。仔细一看,个个臂缠黑纱,心情沉痛。应邀入座后,王富珠心有灵犀一点通,马上向韩、于打手势,伸出手掌折回食指,(表示失去老二)喜形于色。不料此举却被五首领李庚元看见,他气愤不已,站起来指着王富珠说:“吆!这不是王队长王大人嘛!你在岘头岘子受重伤,不但没有死,现在看来还活得挺滋润的,那是算你的命大!这次派你来是作眼底的吧?你睁眼看看,我们四个人还都在吧,我们生为宁县人,死为宁县鬼!未作对不起宁县人的事,为啥要离开哩?
现在你们可以一网打尽,好在你的上司面前邀功请赏。现在你们满意了吧?”此时他将话锋一转质问到:“可你刚才作的是什么手势?”王富珠尴尬地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庚元气愤地说:“是的!我二兄韩廷献昨晚被你们洋枪击中,他壮烈牺牲了。可他死得伟大!死得光荣!全城老百姓都在为他哀悼!现在我们就要为他召开追悼会,并打算将他的遗体护送回乡里。这件事就算是我们家里殁了人!难倒你家里就没死过人吗,怎么就这么令你高兴得手舞足蹈呢?”王富珠如芒在背,面红耳赤。
此时韩谦起身拱拱拳说:“我是新任本县知事韩谦,抱歉得很!实在不知二首领昨晚遇难。”他脱下礼帽深鞠一躬,表示哀悼。接着于、王二人也跟着效仿。三首领赵元顺吸着老旱烟慢腾腾地说:“关于谈判问题,贵方已多次向我方提出要求,那要谈什么你们就谈吧!我想你们大兵压境已经十多天了,加之城内正闹水荒,正是你们屠城掠地,大开杀戒的好时机,却还要谈判什么,请明示!”于站起来说:“首领们误会了!我是此次剿抚军参谋于学海,我们的剿抚原则是:遵照督军大人的剿抚十六字方针,绝不是屠城掠地,毒害百姓。城内闹水荒我们也略知一二,道台大人也非常关心城内百姓的生命安全,望战争早日结束,城内百姓能得到解救。”
仲元说:“城内百姓的死活我们比你们更关心。但是如何才能早日结束战争呢?这场战争首先是你们造成的,如果你们不三番五次地坚持剿匪平叛,把广大老百姓都当成叛匪,那怎么会有现在的这种情景呢?现在只要你们能停止军事剿杀,一切事情都好说。如其不然,我们就坚决斗争下去!与城池共存亡!”韩、于二人听了相对无言,莫料王富珠却抢先发言说:“现在的事情不是明摆着嘛!你们只有缴械投降……”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却激怒了不怕死的李庚元,他横眉怒目,手握骨柄大砍刀,怒对王富珠喝道:“你说什么?还想让我们缴械投降?那先让我缴了你这颗猪头再说!”好一个李庚元,他举起大砍刀直向王富珠的头上砍去!吓得王富珠抱头缩颈,不断求饶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韩、于二人见状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仲元看见后出面力阻,上前一把拉住庚元的手臂说:“五弟,不要意气用事!坐下来听听韩知事和于参谋是什么意思。”庚元才放下手中的大砍刀,恨恨地对王富珠说:“老子今天就是兵败身亡,也不允许你黄母猪在这里耀武扬威!
我们为全县老百姓伸张正义有什么错?难到现在最大的国难就是老百姓对国情发自不满吗?外国列强侵吞主权,袁世凯篡权当皇帝,全国人民举行示威,都起来反对!你们有本事去把他们都抓起来吧!却对我们三番两次地增兵镇压!你们算什么?”韩谦知道问题远不此来时想的那么简单,估计城内闹水荒,人心大乱。但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城内秩序井然,谈判首领个个精神饱满,仍然与官军对立情绪很大。他庆幸如果不摸底细,像王富珠那样,一味硬来,若激怒了这帮不怕死的人群,自己可能连家都回不去了。他顿时汗流浃背,暗示于学海发言,但于却回示叫他发言。他推脱不了,才颤颤嗦嗦地站起来,再次拱拱拳说:“鄙职韩谦,初来乍到,任职不久便闻知贵县东乡、南乡、北乡群众因故动乱,特别此次军事行动,道台大人又将鄙职牵连其中。并令与于参谋入城与贵方谈判,因使命在身,只有勉为其难,望各位谅解。这里督军张大人有剿抚十六字方针作指导。道伊王大人又有明确指示:只要贵方停至对抗,我方即刻允许城内所有百姓出城回家团聚!化干戈为玉帛,绝不为难!”仲元听罢哈哈大笑,说:“只要能保证全城百姓的生命安全,并回家团聚,我们几个人就死而无憾!”他回头问韩谦:“大人说话可作得了主?”
韩谦回道:“一言九鼎!绝不食言!”他又问于、王二人,于回答说:“这是上级指示!绝不更改!”他转身悲愤地对其他人说:“弟兄们呀,事已至此,只恨我辈回天无力!就让后人解决去吧,这是天命所定!廷献就已说过:‘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们。’看来他早已了事如神,我们岂能偷生!现在大兵压境,但只要能保证城内百姓的安全,我们死也值得!”他转身对韩谦说:“我们的条件有三,第一,立即派人出城去南乡、北乡报丧,通知廷献及昨晚阵亡的十多个弟兄家里来人搬尸回家祭葬。第二,我们马上就要举行廷献及阵亡兄弟追悼会,会后我们要在城头上亲眼看着城内的弟兄们个个安全回家。第三,对此次凡参加过围城斗争,或参加自组民团的群众,一律既往不咎。然后我们四人出城任凭官家处治,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