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谦听罢,竖起大拇指激动地说:“仲元公真乃明人快语,各位亦皆高明之士!所提三条,至情至理,敝职怎敢不成全君子之志!请放心!出城后道台大人自有妥善安排。但还有一事相求,望各位不要多心。”仲元说:“什么事你就说吧!”韩谦心虚地说:“此次东乡的动乱首领至今渺无音讯,但不知各位可知否?”庚元一听,又不禁怒从心头起,他抓起大砍刀,豹眼环珠,质问韩谦:“怎么,韩大人嫌我们四个人太少,还要多抓几个吗?那你打算要抓多少就抓吧!”韩谦见状又再一次抖抖嗦嗦地站起来拱拱拳说:“请各位首领不要误会,上命难违!上命难违!”秉善一拍桌子说:“什么狗屁上命难违!分明你们又要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东乡你们上次已经抓了三个人嘛,还嫌少?那就再抓去嘛,我们哪里知道!”
仲元解释说:“此次东乡既未组织民团,又未组织抵抗,那他们究竟有什么首领?我们也从来没听说过,望韩大人明察!”韩谦说:“既如仲元公所说,我就如实向上司汇报,现已到了巳时,我方也该出城复命,你方报丧人员什么时候出城?”仲元说:“马上就走!”韩谦抱拳说:“诸位高风亮节,使谈判很成功,望你们办完善后事宜,在城头喊话。”仲元应诺,当即牵来六匹骡马,邵三刚及南乡、北乡五名自组团员,个个臂缠黑纱,蓬头垢面,但却炯炯有神,矫健有力。他们眼含热泪向四位兄长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站起来泣不成声相互拥抱告别。三刚说:“诸兄之言,小弟铭记在心!”说罢伸手擦干眼泪,牵马与韩谦、于学海等一起出城。扬鞭飞马,直奔南北乡报丧而去。
送走官方代表及报丧人员后,仍紧闭城门。在回来的路上,元顺悄悄地给仲元说:“那三十支洋枪的事,这次官方并未提到,是他们忘记啦,还是故意不提?”仲元说:“我也一直在注意这个问题,估计他们是好大喜功,把这件事早都忘记了!但为了防止他们以后追查我已对此事作好安排。三十支枪收藏两处,若追查时,只交出十支,若不追查,就全部留给三刚,他日后会排上大用场的。”元顺笑着说:“大哥临危不惧,未雨绸缪,真乃大将之风啊!”仲元淡然一笑说:“能否活到明天这时候都还说不上哩,老弟还有心情开玩笑!快走,去那边召开追悼会去!”韩廷献及十多位阵亡民团团员的灵堂设在距农家较远的一片空地上,久不住人的三间草堂里,廷献遗体停放在中间的一条长桌子上,其余十多位都是用黄表写的灵位。草堂内外停放很多城内及民团弟兄们送的挽联及花圈。其中有几副挽联特别引人注目,“赍宏志乘黄鹤壮去仙游,看人间万般苦难后人留”“四十年春秋涓滴都是血和泪,三个月奋战方显出英雄本色”“壮志未酬身先去,献身中青年华。义举永垂英名在,何惜脱离苦海”。约午时,全体民团团员,城内百姓臂缠黑纱,在追悼会上痛哭流涕。仲元泣不成声,他向灵位深鞠三躬,颤抖着声音说:“兄弟们,乡亲们,廷献及十多个弟兄都先我们而去了!他们是为我们老百姓的利益而死的!为我们老百姓伸张正义,替老百姓喊冤叫屈而死的!所以他们死得伟大!死得值得!现在他们虽然已经远离我们而去,可是让我们活着的人永远怀念他!永远缅怀他!并且要继承他的遗志,将斗争继续下去!要知道这场斗争还远远没有结束!”他说完话后顿觉口渴难忍,便坐在凳子上大口喘气。
元顺看见后接着说:“我们现在开追悼会纪念他们,就是因为他们都是为老百姓的利益而死的!因此他们死得壮烈!死得其所!他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让我们永远怀念他们。再说刚才官府提出:擒贼擒王,百姓不咎。我们的条件是:只要保证全城百姓的生命安全,南乡、北乡兄弟及早与家人团聚,牺牲我们也在所不惜!现在城内正闹水荒,我们有两天都没有渴水了,一个个口渴难忍!从昨天开始城内已经渴死人咧!所以若再要坚持下去我们大家就都得死!因此我们和官军达成协议:追悼会开罢立即开城,先让南乡、北乡兄弟出城登上回家路与家人团聚,当地老乡可自由出入。”
大家听后感到疑惑不解,谁是贼,谁是王?便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你们几位怎么办?”仲元从凳子上站起来笑着说:“任凭官家处治!”大家都愤慨地说:“那怎么能行?”仲元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是官府点名要捉拿的动乱贼王,官府三番两次派大军的目的就是要将我们几个人逮捕归案。所以我们是走投无路,在劫难逃,就要和廷献他们一样以死相谢了!”他向大家抱抱拳。
大家听了都非常气愤,南乡、北乡自组民团的成员都表示不愿离开,大家都说,宁愿跟着首领死,也不愿自己回家生!赵良清、段成让、栗成玉、李六甲等人一起跪地痛哭流涕地向首领表态,当地老乡也哭得像泪人一样。
李秉善站起来说:“大家都冷静一下!今天我们为死去的弟兄召开追悼会,也与活着的弟兄诀别,我们深感生离死别之苦啊!”他转身用手背擦着泪说,“可惜现在一切都晚咧!悔恨当初我们不愿离开故土,仍沿用以往依堡避匪,依险制敌的老办法,不听大哥、三哥及六弟的良言相劝,死守孤城,招致今日之祸,不但自己身陷绝境,还连累了弟兄们。”
仲元说:“四弟,事已至此埋怨谁也无济于事,这是天意,怨不了谁!”他声音颤抖泪流满面地向在场的群众抱拳说:“乡亲们呀,此次战乱给你们带来天大的灾难!在饥荒年中,你们负担了我们几百人的吃住,在水荒中你们又死了好几十人,皆我王仲元之罪也!无以报答,就只有来世了!”他又向赵良清等几位抱抱拳说,“兄弟们啊,几个月来可苦了你们!并请你们回家后代表我们向岘头岘子、番村岘子阵亡的赵猪娃、王旦牛等伤亡人员家庭表示慰问和深切哀悼!我们五人舍身就义,杀身成仁,黄泉路上还等着与廷献及围城战争中阵亡的几十位弟兄们相会哩!现在追悼会结束,请你们马上准备出城。”
大家顿时跪在地上哭成一团,谁也不愿离开他们可亲可敬的首领。仲元四人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好言相劝,然后昂然登城,见城下官军严阵以待,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仲元向城下喊道:“请韩大人回话!”韩谦看到便抱拳说:“仲元公,诸事可办妥否?”仲元说:“一切办妥,不知你们可有变化?”“没有变化。”仲元说:“那我们现在就要履行谈判诺言。请看,我们四个所谓贼王一个不缺,都站在这里。就请你们将城内百姓都释放吧!我四人还要等着将尸搬走,并亲眼看着南乡、北乡百姓登上回家路,便自行出城,任凭处治!”韩谦竖起大拇指说:“真乃英雄之士也!”
西城门打开了,官军站在两边,老百姓都挑着水桶争先恐后地一起涌出。王学义早就将王富珠安排在大门口,严防四贼首金蝉脱壳,趁机溜走。所以“黄母猪”又神气起来了,在门口大喊大叫:“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一个地出!都把头抬起来!”
南乡、北乡民团成员出城后就与在城外焦急等待的家人相聚,喝足了水后,他们便向城头四位首领跪拜,四首领便向他们招手致意,然后都一起登程上路。仲元四人见了都面露喜色。此时庚元深有感慨地说:“今日舍我死,赢得万民生!值!”仲元上前一把握住庚元手说:“五弟说得好!”刹那间四个人八只大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仰天大笑,城下官兵毛骨悚然。
午时老乡送水送饭,四首领便在城头坪地上席地而坐,放开饥渴的肚肠大吃大喝。吃饱喝足后,看到百姓得救,心中喜悦,便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更觉一身轻松。一个个宽衣解怀,在秋风的吹拂下顿感舒心凉意,激昂悲壮之情油然而生。仲元提议:“我们兄弟生死与共,何不发肺腑之言,以表壮行?”元顺说:“那大哥你识文断字就先说吧!”仲元便高声唱道:“举起的旗杆不下跪!”元顺琢磨了一阵子头皮接着说:“流血的伤口不流泪!”秉善听罢,反复地琢磨前两句,突然攥紧拳头说:“攥紧的拳头不松手!”庚元想了想说:“过河的卒子不后退!”八只大手又攥在了一起,哈哈大笑。
恰有贾文杰、刘彦德老人送来多年家藏的一坛老白干及一大盘肉菜。仲元一见潸然泪下,他想起杜建才、米治发二老,已在这次水荒中去世,他流着泪握住二老的手激动地说:“这次给你们带来这样大的灾难,我之罪也!二老抱拳说:“仲元公言重了!你们舍身就义,为了什么?我们老百姓会永远记住你们的!”他们于是便请二老入席就座,轮流把盏,几轮后,二老便觉不胜酒力,自动退出。于是他们四人便在城头猜拳狂饮,高声畅谈,饮谈到最高兴的时候,都捧腹大笑。笑声悲壮激昂,悠扬顿挫,远传到十里八乡,使整个芦堡岭也颤抖起来了。他们唱道:
人活一口气,难得拼一回。
生死路一条,聚散酒一杯。
又唱到:
惊天动地多少事,成功原是无名人。
何以成败论英雄,浩浩晴空立丰碑。
又唱到:
百姓流血我流泪,百姓受苦我心碎。
官府刀枪我不惧,为民捐躯我值得。
歌声、笑声、畅谈声,猜拳喝酒声混为一体,搅成一团,像是千百人狂欢畅饮的场面。城下官军大为惊奇,他们担心再发生意外,巡防军统张兆甲,大叫:“现在城门已开,何不派大军入城捉住叛匪首领!还等什么?”韩谦、于学海都一起劝道:“张大人稍安勿躁,叛匪首领早成瓮中之鳖,不怕他升天入地,只是我们谈判时讲下条件,等他们将昨晚阵亡人员的尸体搬走后,若还不出城受降,再究不迟!”道伊王学义听后立即下令:“令四门内外守军,务必恪尽职守,严防叛匪首领再生事端!若疏忽大意,严惩不贷!”
午时过后,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顿时雷声大作,刹那间滂沱大雨倾天而降。久旱逢甘露,这对陇原大地是盼之不得的,况且九月下旬降大雨实属少见。四首领便在城头祭拜天地说:“我四人为民诉冤,伸张正义,却为官府所不容,今日难免一死。但感谢上苍有怜悯之心,下降甘露,普救众生,我四人死而无怨。”
申时刚过,大雨虽停,但天空仍乌云滚滚,且伴大风,阴霾不开。此时南乡、北乡搬尸牛车已至城下,四首领安排先将城外尸体认领搬上车,再将廷献遗体扶柩亲自送出城外,城内外百姓随车恸哭之声惊天动地。将搬尸车辆护送上路后,四首领便谈笑风生,大踏步走向军营。
邵三刚是这次官府逮捕动乱首领名单中唯一的脱缰之马,漏网之鱼,他在六兄弟中排行最小。因他年轻有为,又为人豪爽,够朋友讲义气,所以其他弟兄们对他深有好感,特别大首领王仲元对他更是青睐有加。在与官府斗争的几个月期间,凡在重大问题上他们的观点都不约而同。王仲元把他看成是“当前和以后农民斗争的真正领袖”,因此处处保护他,围城谈判不叫他暴露身份,自组民团不叫他参与,且未组织抵抗,只暗中作刘志顺的联络员。因此官府并不知道东乡的暴乱首领是邵三刚。地方虽有人知道,但却一时未敢向官府报告。破芦堡岭后,官府认为可查到东乡暴乱首领的下落。但却无功而返,官府大失所望。他就这样一次一次地侥幸逃脱,最后保留下来一颗农民斗争的火种。
邵三刚逃出罗网后,得知被捕四兄长惨遭杀害,痛不欲生,他飞马立即通知各乡兄长家属搬回遗体,参加了他们的丧葬仪式后,挥泪告别,回到家中。邵三刚虽家有土地百余亩,开药铺、铁货铺,但他长年周济生活困难的亲戚朋友,长留吃住,而且热心集体公益事业,好为大伙办事,承担花费时常入不敷出。他前妻早亡,续房刑春花,性格温柔,为人贤良,娘家在迕逭镇九龙川。
自他回家后,时有平日好友及东乡、南乡、北乡曾参加过围城斗争的弟兄们都纷纷寻访上门,会聚一堂,免不了抨击朝政,痛击时弊,发泄忧国忧民之愤,缅怀五首领及阵亡弟兄悲哀之情。大家情绪激昂,窑洞里不时发出阵阵怒骂声。三刚均视为贵宾,热情接待,与之长谈,终日不倦,一时三刚家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不料这件事却惊动了近在咫尺的迕逭团总杨学浩。杨学浩上次被围城群众在县城东山红眼枣痛惩之后,又受邵、柳、姚的一番恐吓和奚落,他虽然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今后如果我杨学浩敢卖友求荣,不念兄长救命之恩,立死于非命!天地可鉴。”但内心却一直耿耿于怀,总想寻机报复。置三刚于死地,剪除心腹大患。
如今邵三刚是漏网之鱼,只身孤影,回家避难,他便认为这正是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恨不得马上向县府报告,立即将叛匪邵三刚羁捕归案,以泄他心头之恨。但又一想:县府有警力一百多名,大部分已被调往其他县镇压农民暴动,现只剩几十个人,整天忙于县府警卫尚且不足。若现在把此事报于县府,县府必然将缉捕邵三刚的任务交给他。与其这样,还不如趁人不知鬼不觉时,设法先将邵三刚逮捕。再押解县衙,不更好嘛!于是他便计划设下鸿门宴,在酒席宴间逮捕邵三刚。
话说一日茶余饭后,众兄弟们吸着老旱烟,议论着时事。三刚说:“袁世凯是什么人,大家还不清楚嘛!他当总统不久,就下令解散国民党,并取消国民党的议员资格,迫使国会无法召开,于今年二月解散。接着他又召开了由自己制定的约法会。现在他大权独揽已经和皇帝一样了,就只是差个名份。”赵良清听罢大骂道:“乌龟王八蛋!给他总统还不满足,还想做皇帝!”姚振民猛地站起来向大家摆动着烟杆说:“这乌龟王八蛋,还是真的哩!我听说袁世凯的警卫员一次去给他送茶水,突然看见床上卧着一只大乌龟!吓得警卫员扔掉茶杯就跑!袁见了很生气,大声训斥道:‘你慌乱跑什么?’警卫员心里害怕,便灵机一动编谎说:‘大总统!我刚才看见床上卧着一盘龙!’袁一听十分高兴,捧腹大笑,并重赏了那个警卫员。”大家听了都止不住哄堂大笑。
正在此时有人从外面递进一份请柬,三刚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邵兄:
近闻兄数月来曾几入险境,又安然脱险,真可谓大难呈祥,必有后福,愚弟欣然欣慰!今晚略备薄酒,为兄接风洗尘。谨请拨冗光临舍下一叙,恭候勿误!
愚弟:杨学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