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督军张广建非常重视宁县派出三路大军捉拿盘客杀人围城交农抗新税事件中暴乱首领之事。张广建对宁县这次剿抚行动期望很大,他期望能马到成功,戡乱靖定,为解决其他各县农民闹事作典型树样板。他想:只要把各县农民暴动问题解决好,其他问题就好解决了。所以这几天他就一直在期盼着宁县方面的快马喜讯。
但岂不知派出去的所谓三路大军均以失败而告终。北乡是官军这次剿抚的重点,因而投入的兵力最多,指挥能力也最强,莫料却被北乡自组民团巧妙地利用了两道岘子作关卡,使用传统的原始的战斗武器,守株待兔,几次将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官军击打得溃不成军,十多人死亡,几十人负重伤,十多匹战马落崖摔死,十多支快枪被抢。灭了官方的锐气,长了老百姓的威风。在南乡战斗中,自组民团一百多人用长枪大刀,在韩廷献、李庚元的率领下,与一百多手持快枪的官军,在南桥子相持四五个时晨,使官军不能前进一步,官军无计可施,才想到战术中的迂回大包剿,不料民方早有准备,在当地群众的大力协助下,从容后撤,率众进入子午岭与北乡自组民团会师。至于东乡的剿抚行动,更纯粹是摆架子给上司看的,因为东乡暴动首领至今查无踪迹,为什么还要虚张声势派大军去捉拿呢?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还滥抓无辜搞得很被动,闹出了笑话。
道台王学义及帮统张兆甲当天审罢东乡抓回的三个所谓的暴动首领,便大发雷霆之怒,大骂吴哨官办事不力,放言要将其罢官免职,整肃军纪。此时亥时将至,南北二路剿抚大军快马传帖到了,王、张且按下怒气,急招传帖来看,才知道南、北二路竟在全天战斗中徒费兵力,无一收获。而且北路损兵折将,丢马失枪。张兆甲看罢怒不可遏,紫青的圆脸绷得像个大铜盆。他一拳头砸在公案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将文房四宝、文件及茶杯茶碗震得到处飞扬。他瞪大眼睛骂道:“他骂的!草包!草包!一群草包!都他妈的是草包!”
王学义却背着手在地上转来转去,他的心情特别复杂,也十分恐惧,不久前他还给督军大人夸下海口:“宁县三路大军日内必能马到成功,戡乱靖定。”而现在却落的这般结果,不但一个暴动首领没有抓到,反而自己损兵折将,断马失枪。他现在如何将这里的实际情况向上级反映?如果隐瞒不报,将来真相大白时又作何交代?再说,宁县杀人抗税事件发生在自己管区,却影响全省,并直接影响到宁夏道,西宁道及谓川道几十个县(府)的社会治安。真是牵一发而动全局。震动很大,若不及时解决后果将不堪设想,如果上级怪罪下来首先自己难辞其咎……想到这里他未敢怠慢,立即改变原来还想将真情隐瞒,或减瞒的想法,和知事邓毓祯如出一辙,当无路可走时就只想将所发生的一切事端原原本本地推给上级,一切由上级裁决。他即刻执笔写道:
督军大人阁下:
据快帖回报,今晨派出的三路军队在北乡、南乡均遭到叛民的强烈反抗,叛民自持自组民团人多势众,又熟悉地形,不肯就范,致三路大军终日无一所获。北路军更损兵折将,摔死马匹,丢失枪支许多。
据悉北乡、南乡叛民首领已合兵一处,东窜入甘、陕交界子午岭茫茫林区,更增加了剿抚难度。望大人迅速加派兵力,一鼓作气将叛民首领一个个缉捕归案,弥兵免祸。
卑职平庸,但亲临战场月余,尚能克勤职守,唯负使命,与军政诸同志团结合作,共赴国难!望大人速作致胜决策,莫使贼势弥漫,越发不可收也!切切勿误。
卑职王学义叩上
民国四年八月二十日
王学义写罢快帖后,细细地琢磨了一遍,又将“贼首”二字改成“叛民首领”,因为这样称呼符合剿抚原则,然后立即派出快马连夜送往兰州。
却说王仲元他们自番村岘子与官军拼杀以后,因武器装备落后,自知不能与官军硬拼,便主动率众连夜退入子午岭林区,二十一日清早他们已到县境内桂花原的五里墩。这里有古代传递军事讯息的烽火台,相传有十里一台,五里一墩的说法,故得此名。此地地广人稀,民风淳厚,到处森林密布。仲元他们刚到时老百姓都非常恐惧,中老年人都跑进深山里躲避,成人闭门不出。后来知道他们不是土匪,是围城抗新税的北乡自组民团,便一个个出门表示热烈欢迎,立即招回出门躲避的人。只因北乡杀官差,捣毁验契局,围城抗税之事早已在这里传为佳话,人们传颂着顺口溜:
警佐岑超俊,跑到盘客去行凶。新税、旧税、附加税、验契、公债、屠宰、烟酒、印花税,除了驴放屁,样样都上税。
贴出公告催命鬼,限期交纳如火急,鞭打绳栓动天地,执枪威胁凶无比。灾荒年间民盛怒,乱砖头砸他命不留,砸死官差四五个,又找绅士王秉勋。民不怕死何奈何?闪出英雄仲元公。仲元公,本事大,鸡毛信招来东、南、北乡老百姓,第二天天刚明,五千人交农抗新税围了宁县城,吓坏知事邓毓祯,明劝民来暗搬兵。谈判桌上认了罪,签字画押不再乱收税,官家威风被打夸,庶民百姓笑哈哈。
当时乡民老者米治发、杨怀礼等十多位老年人,求见仲元公。米治发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拄着拐杖问:“你们那位是仲元公呀?”王仲元笑着向老人家抱抱拳说:“您老人家好!本人便是,请问前辈有何见教?”老人上前握住他的手说:“不敢!不敢!仲元公有识有胆,能一呼百应,为咱贫苦老百姓说话申冤,真神人呀!现在官家已经停止了新税,也免了地丁加征,减轻了我们的负担,我们都感激你呀!”王仲元说:“你老人家可千万别这么说呀!这都是官府逼出来的,如果我们的穷日子能过得平平安安,庶民小老百姓就是谁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与官府作对。但现在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呀!我们杀了人,围了城,官府便派出全道全省的军队倒处抓我们,现在我们因不甘去送死,就只有率队向这里退逃。这就不但给你们带来生活上的负担,还能带来战乱之苦。望前辈们代劳向诸乡亲们作以解释,并说我王仲元对不起他们大家。”米治发及十多位老人听了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杨怀礼老人抓住仲元的手说:“古人云:地不载物则覆之,天不容人则陷之,如今袁世凯的民国政府还不如前清,清朝康熙爷还减免过宁州钱粮。但现在的税收就有几十种,也不管灾年平年,更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只是一味逼要,老百姓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你们年轻人敢改朝换代,(他竖起了大拇指)有志气!和当年李闯王一样,走的是正道。既然你们为了我们老百姓的利益,连命都舍得,而且能率队到这里来也很不容易,因此在生活上就是吃菜咽糠,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况且现时正是秋收季节。”
这时候赵元顺、李秉善、栗成玉、豆万成、赵良清、贾义仁、尚志福等十多人听见后都上前与老人相见,仲元将他们一一向老人们作了介绍。并与老人们商议:在官军必经之道上设立了数道关卡,布置了岗哨。
此时南乡韩廷献、李庚元他们也差不多同时到达芦邑庄,听说王仲元他们已到五里墩,大喜,速派人联系。下午未时刚过,韩、李二人便徒步赶到,与王、赵、李及其他头目见面,见面后他们互相拥抱,激动万分,一个个热泪盈眶,互述与官军浴血奋战的情景。但都深感官军人多势众,武器先进,自叹不如。韩廷献边抽旱烟边深有感触地说:“他妈的!人家那个玩艺儿(指快枪)怎么就那么厉害呢?简直能百步穿杨嘛!”赵元顺抽着旱烟慢吞吞地说:“我们使用的那些老玩艺儿只能在两步之内起作用,和人家比,哼!差得远啦!”王仲元听见后慢慢地走过来说:“官军的快枪,过去都叫洋枪,十分厉害,百步以内可以伤人性命。早在清道光二十年间,英国人为了给他们的鸦片找市场派出东方远征军千余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沿海地带,进行海盗式掠夺,清政府派出数万兵力也吃了败仗。主要原因就是他们的船坚炮利,又有快枪。如今官府用快枪来对付我们,但这一点我们事先已经估计到了,要不我们为什么一直强调修筑工事,设立关卡,以守为战,以逸待劳呢?就是因为我们的旧式武器和官军的快枪无法相比,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他转过身对廷献说:“这次南乡、北乡不就都是设关卡以守为战么?东乡因为无关可设,因此才放弃斗争嘛!他官军虽然仗持武器先进,可占到什么便宜咧?不是照样损兵折将,断马失枪,一败涂地吗?特别你们南乡使用老式武器在南桥子与官军对抗四五个时辰,竟使官军寸步难行。所以战争的关键还是人。可是官军甘愿失败吗?他们必然还会有更大的行动。”
廷献从嘴里抽出旱烟锅,笑着说:“还是你们北乡厉害,两道岘子上均使官军受到重创,灭了官军的威风,长了人民的志气!今后的斗争还是要听大哥的。”
仲元接着说:“哪里!哪里!今后的一切事情都是要商量着办,现在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官府逼的!他龙王爷逼我们叫花子造反!又逼我们就范,如今把我们逼到悬崖边,留给我们的只有两条路,要不跳崖而死,要不背崖一战,死里求生!大家说我们该走那条路?”大家同声回答:“背崖一战!”仲元说:“那好,目前官军再次对付我们的策略还未出台,又是个空隙,今天南北乡的头头都到齐了,咱们就商量一下今后该怎么办?大家都表表态。”
他们一同走进米治发老人家的窑洞里。韩廷献双手插腰表情沉重地说:“刚才大哥说得对,这次官府劳师动众但却枉费心机,下一步他们必然还要派出更加强大的兵力再来剿杀我们,只要我们一日不死他们的剿杀行动就一日不会停止!”他突然加重语气大声说:“他妈的,杀头也不过碗大的疤,他官军还能将普天下的老百姓斩尽杀绝?我韩廷献要走今天这一步路时就没有想到活!今后对付官军的办法仍是:设关把卡,以守为战,以逸待劳。”这里话音未落,那边赵元顺又插话了:“我非常佩服廷献兄的决心和斗志!这子午岭地区沟壑纵横,重山复水,能设关卡的地方很多,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对老办法如法炮制,谅官军能过我们几道关?能越几道卡?他们再要追杀我们就继续往深山里跑,和他打游击,到那时候谁消灭谁里还很难说。”话音刚落,李秉善就站起来说话了:“我很赞成三位兄长的意见,我们首先要不怕他!要下定决心和官军斗争到底。我豁出去啦,愿在诸位兄长马前效力。”李庚元噌的一声站起来,双手插腰大声说:“大丈夫敢作敢为!再说我们已经和他们较量过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他们既然认定我们五个人就是杀人围城的罪魁祸首,就必然会尽全力派大兵来捉拿我们的,我无话可说,就只有横下一条心,愿在诸位兄长马前,和官军干到底!大不了一死!决不当软蛋,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再有南北乡其他小头目,也都一致表示决心跟随诸位头领同官军斗争到底,仲元见大家群情激昂,斗志旺盛,他感到欣慰,因为他被大家尊为这次围城交农斗争的第一首领,所以他要比别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他想,他曾经参加过彭四海第一次农民起义,但起义基本是失败了,因为虽然推翻了一个反动腐朽的清王朝,却又迎来了一个腐朽反动的袁政府。国家和民族仍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且这次起义看来注定也要失败的,因为反动的袁政府,不但对外国列强不断让步,签订一个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甚至对土匪、流氓及社会一切恶势力,都能听之任之,对老百姓更是不惜余力地进行血腥镇压。第一次派出全道兵力想一举歼灭之,却未达到目的,下一次必然会有更大的剿灭行动,要把这里变成大屠场。
这时候大家都瞅着他,期待着他的发言,于是他先点燃一锅烟,抽着老旱烟不紧不慢地说:“在生死关头兄弟们临危不惧,镇定自若,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我为围城交农的五千父老兄弟感谢你们!现在的斗争形势怎么办,各位已经说了,我这里无需多言,总之一句话:就是大家要团结一致和官军斗争到底!这次官府派出全道三路大军没有消灭我们,下一次再派出全省十路八路大军来剿杀我们未必不可能!所以生死攸关,形势严峻呀!”说到这里他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当然我们不能被官军气势汹汹所吓倒,这几天我们要抓紧时间练兵,修筑防御工事,对周围的关卡都要设防把守,并立即抽调人力组成快枪队和飞石队,还要抽出部分人员帮助老乡搞秋收。这里虽然年年受灾,但眼下老乡杂粮、瓜菜、洋芋,暂时还饿不着肚子。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都一致表示同意,廷献、庚元立即返回。北乡首领各负其责,都回到自己岗位上去了。
仲元安排好事情后,便到米治发老人家的窑洞里和几位乡民闲谈,突然外面哭闹声喝叱声搅成一团,他不知何故,立即走出讯问,不料赵良玉、贾义仁推推搡搡的押着十来个民团逃兵,来找大头领请示处分。那十来个人一见仲元都跪地求饶,并哭着说:“我们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我们养活,现在离家都三四天了,我们都想回家看看,请大头领饶恕我们吧。”仲元向他们摆摆手,叫他们都站起来,然后表情严肃地说:“当初我们组织起来和官府斗,完全是自愿的,如今你们要回家也是自愿的,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这十几个人再次跪地求饶。
这时仲元突然想起当年在湘乐彭四海、汪兆黎对要求离队回家人的处理情景,他本想当场放行,但又想起这是关系到巩固队伍,提高斗志的大事,得和大家商议一下。于是他立即招来元顺、秉善等人进行商议,仲元开门见山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说:“现在我们有两百多人,南乡有一百多人,共计约四百人,给这里人口稀少,又遇灾年的贫山辟壤带来食宿上的很大困难,现在有人不愿意跟我们继续战斗下去,我看就让他们离开吧。”李秉善反对说:“那可不行!如果这个口子一开,人都走光了怎么办?”仲元想了一下,既坚定又动情地说:“这次起事,我说了,完全是官府把我们逼上梁山的,可起来造反我们却从未强迫过谁,现在又面临着更大规模的官军剿杀行动,但官府所要的只不过是我及韩、赵、二李的首级而已!因此我不想过多地牵扯别人,现在愿意至死追随我们的,那是我们的生死之交,不愿追随我们的就随他们的便吧!再说队伍小也有小的好处,机动,灵活,更利于与官军捉迷藏,打游击。”秉善又说:“我担心人员大量减少,关卡怎么守?”仲元接着说:“关卡对大队手持快枪的官军仅为权宜之计,绝不是取胜之本,你看岘头岘子守住啦?番村岘子守住啦?还是南乡南桥子守住啦?都没守住!为什么?还是力量悬殊。你和他明打明根本不行,肯定是要吃亏的。所以今后要做到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在这茫茫的深山老林里,是他棒打苍蝇,有劲没处使,那我们就非把他拖死不成。”元顺说:“大哥说得很好!这就叫打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