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庚元拿起民方谈判议案往邓毓祯面前一推,厉声说:“你刚才说想借民力完成意愿,与我们共勉之,那请大人在协议上签字吧!”邓一下被惊得愣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
廷献接着说:“将来你的知事位子保住保不住,那是你们当官人的事,与我们无关!现在只要你在协议上签字就行!”
元顺抽着老旱烟,慢慢地说:“怎么?免除新税,刚才你不是说要和我们共勉之嘛,那你怎么不签字?说出的话不算咧!”
邓被民方逼出满头大汗,尴尬之态毕露。正当他下不了台时候,突然有快马来报:“道伊大人来函!”他好像狂风大浪中抓住了救生圈,当即拆阅,瞪大眼睛一字一句仔细地看着。
翊周阅鉴:
惊悉贵县五千农民围城抗新税。此风一起必波及邻县,将永无宁日,望知事挽狂澜于既倒,酌情谨慎裁处,三日内暂不上报省府。以军解围不甚恰当,五千人决非全为无赖刁民,仍以说服劝导为妥!以免激起更大民变,越发不好收拾!
邓阅罢后精神支柱一下崩溃。他将信函往案上一撩,暗中骂道:“娘嬉皮!‘挽狂澜于既倒’,说得轻松!”他起身转了个圈,仔细思量:“出了这么大的事,上级都不来人管,这次自己知事之位肯定难保!”他回坐在原位上右手托腮,精神十分萎靡。他真后悔自己当初不该离开大好江南,万里迢迢来到这穷乡僻壤做的什么县知事,现在倒好,栽啦!可栽就栽啦,这字签不签?他想了会,便马上有了主意:“签!”连官都丢了,签字、甚至虚假许诺算什么?再说签字后即可解围,围城事件三日内即可结束,他想到这里心情一下轻松下来,朗声说道:“各位代表,你们无非要我在协议书上签字嘛,我邓某现在想通了!这个字我签!”他挥笔写上“邓毓祯”三个大字,亲手交给民方代表。
邓毓祯的这一举动使民方代表感到欣慰,谈判终于以胜利告终。东方发亮,留下的问题就是邓毓桢的公开表态和县府告示。邓均一一昂然承诺,约定辰时在东城头向群众公开表态,并立即张贴告示。
当缉宁楼上第一次钟声敲响时,代表们怀着胜利的喜悦,迎着夏日的朝霞,昂首阔步走出县衙大门,城外五千农民群众敲锣打鼓欢迎,庆祝抗新税交农围城斗争的胜利。
辰时刚到,围城群众都聚集在东城门外,一个个面带喜色互相祝贺斗争的胜利。因为旷古至今,人们都没有看见过县太爷公开给黎民百姓认错的,所以大家都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年轻人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县太爷长的是什么样哩!”老年人挖苦说:“你没见过,你祖宗八辈都没见过哩!今天你小子能见到就算是你的造化!”年轻人反驳说:“你说的是前清!现在可是民国呀!”“我看前清民国都一样,你小子不要赶时髦!我们老百姓不是照样种地上粮!”老年人振振有词地纠正着年轻人的观点。
突然有人大声说:“不要吵啦!听城头上敲锣的人说什么?”大家都朝城头上看去,有十多个穿黑衣的武警分立两侧,荷枪实弹,气势汹汹,一皂隶敲着锣在城头上高声喊道:“城下人等,不要喧嚷嘈杂!现请县知事邓大人,邓大老爷训话!”
他妈的怎么是训话?有人发出执疑,但有人马上说:“不管这些!只听他要说什么!”话音刚落,只见慢慢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他低着头朝左右各鞠了个躬,便像公鸡叫鸣似的伸长脖子说道:
“父老兄弟们,各位同仁们,你们辛苦啦!我邓某代表县府,向你们及你们家人问好啦!”城上的人都拍手鼓掌,城下老百姓也有鼓掌的。只凭这几句话老百姓就激动得了不得!说:“到底还是民国好!前清的县官大老爷还会称我们是父老兄弟吗?”
他继续讲道:“多年来,天旱少雨,粮食欠收,而且盗贼猖獗,社会很不安定,我知道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苦!很苦呀!新税仍上级所派并非本县,亦非本人私加!此次谈判时我已向贵方代表陈述苦衷,我也曾多次代表你们向上级要求取消新税,但被驳了回来,现在我愿意和大家一起向上级反应,取消新税!减轻人民负担!我言必行,行必果!请大家看我邓某今后的行动吧!”
人们都热烈鼓掌,有人激动地流下了泪水,说:“原来他是个好人,我们都错怪邓大人了!”
他继续说:“现在不知上级是什么态度,是取呢,还是不取,但我宣布:本县从今天开始停止新税征收,各地验契局也随之停止工作!”
城下顿时欢声雷动,五千农民一下举起各种农具兴高采烈地庆祝斗争的胜利。邓毓祯见城下老百姓被他几句好话就骗得团团转,他便越侃越来劲了,伸长脖子高声叫到:“老乡们!乡亲们!”台下有人发出疑问:怎么?他和咱们是老乡?不可能!听说他是南方江浙一带人。又听他说:“这一次我一定要和你们,和人民站在一起,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休戚相关!哪怕上级撤我的职、罢我的官都在所不惜!请大家赶快回家,好好过日子,安心务农,勿听信谣言,现在正值夏粮打碾季节,不要务了农时……”大家听了这些话心里都暖洋洋的,都说民国的官就是好。
受封建统治数千年的中国农民,奉官若神灵,因此被县大老爷这一席话感动得跪地膜拜,把当初围城闹事的那股子劲早抛到九天云外去了。听说回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农具就要走!城下一片混乱。离家才几天,穷日子就已经等不及了!他们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宁县城,在路上打闹嘻耍,吼秦腔,上了年纪的人还不厌其繁地述说着邓大人的好处。就连首领中也有人同样被邓毓祯的巧言所迷惑,他们认为斗争胜利了,从此就可以回家平平安安地种庄稼过日子了。
唯有大首领王仲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是参加过两次起义斗争并经历过失败的人,对待胜利更有过深刻的教训,但对此次斗争的胜利他却越来越产生疑惑。他想:邓毓祯在民方协议书上签字,虽说是在民方内外夹击及求助无望的情况下作出的举措,但他肯定还有自己的想法,他决不会想不到自己在这次事件中所承担的责任,和这次事件发生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及以后的职位去留等。他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亮,脑海里闪出了四个字:“金蝉脱壳”。是的,狡猾的邓毓祯玩金蝉脱壳之计在欺骗我们!我们都上了他的当!他立即拦回几位首领,说他还有话说,大家都不知道大哥要说什么。
仲元突然问大家:“你们都认为邓毓祯的话靠得住吗?”献廷说:“这靠住靠不住也就只有这样,我们还再能拿他怎么样呢?”李庚元说:“他信誓旦旦地向五千多人表了态,我想他不敢自食其言吧?”唯有邵三刚有所醒悟,他握住仲元的手激动地说:“大哥,你的提问正好激起了我的一个想法。”仲元笑着说:“好兄弟,你还是说出来叫众兄长们都听听!”
三刚不紧不慢地说:“我想县府经过这次盘客死人事件及五千农民围城抗新税交农事件,这两个事件发生后,不出十天全道、全省,甚至全国,到处都会传播得沸沸扬扬,因此他的上级一定要追查原因,严加惩办!到那时候邓毓祯的乌纱帽肯定保不住,这一点邓本人心里更清楚。当官的人视官如命!他想自己连官都丢了,还顾得了什么?还有什么责任心哩?倒不如按照我们的意图去办,早日结束被围困的局面。因此他假戏真作,一切许诺都是假的,现在我们都上当了!”
邵三刚的一席话,使大家恍然大悟!元顺拍着三刚的肩膀说:“六弟真是远见卓识!使愚兄茅塞顿开。”三刚却说:“没有大哥的提醒,我虽然想到了,但还是吃不准。”
廷献从口中拿掉烟斗说:“那我们撤旗放炮,劳师动众,是白费了?他妈的!这邓毓祯实在可恶!”大家都感到后悔不已。
仲元说:“六弟推测估计和愚兄不谋而和,这次邓毓祯其所以敢在谈判协议上签字,并慷慨激昂地在五千人面前承诺我们提出的所有条件,这固然一方面是我们内外夹击,他也求助无望。但另外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杀人围城两个天大的事件发生以后,他估计县知事之位不保,原地留职更不可能,所以才敢在协议上签字,才敢在五千人面前承诺。他又是南方人,事后金蝉脱壳,一走了之,绝无后顾之忧,看来这是一场弥天大慌。”李庚元插话说:“看来我们五千人都被这个老公鸡骗咧!”
仲元接着说:“也怪我们当时一味逼他在协议上签字,却忽略了他要耍两面派的本质,现在看来我们的这场斗争,只能是一次示威游行!不过大灭了官府的威风,长了人民的志气,也不愧是一场胜利呀!”
邵三刚对仲元说:“官府现在抓住我们杀人围城两件罪名在手,必然要派大兵重办严究!大哥,你认为今后该怎么办?”
仲元抽着老旱烟坚定地说:“不要怕!现在天灾人祸,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有可靠消息:最近泾原道的农民群众都动起来了,泾川县、环县都有农民闹事。特别泾川县田老七聚众三万围攻县城,撤销县知事,惩办警备队长。环县张九才聚众造反。其余各县如合水、正宁、镇原、灵台、华亭等十六县农民兄弟都表示支持。我们的围城交农抗新税运动一定会得到他们的拥护和支持!只要老百姓团结一致,跟官府斗,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的!而且今后我们也要组织我们的人,我们的枪,要与官府作针锋相对的斗争!”
三刚听罢激动地说:“大哥说得好,要说官逼民反,他们早把我们逼上梁山了!现在连年少雨欠收,老百姓衣食无着,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饥饿而死的人每天各地都有,官府不但不予以救灾拯济,还要负担他们没完没了的苛捐赋税!像这样的官府我们还不造反等什么?当然要造反就要掌握自己的武装,组织人和枪与他们对着干!从古至今历代农民造反的多啦!就本县前几年都有彭四海起义,大哥也算是起义军的成员。”
邵三刚的一席话一下炸开了锅,众首领都纷纷表示同意。
仲元见了站起来说:“说得好!我们就要有六弟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要说什么是造反?我们现在就是!将来官府兴师问罪,我们就团结一致和他斗!民不怕死,奈何以死而惧之?”他突然提高嗓门说:“现在我提议,各位立即回去把你们地方民团尽快组织起来!人越多越好,并组织起铁匠木匠,打造兵器,安装兵仗,筑修关卡,修葺城防。将各地情况随时用鸡毛信快马传帖互相联系。你们都看成不成?”大家都一致表示同意。于是兄弟们都拱手告别。
临别时王仲元特别和六弟邵三刚依依不舍,仲元语重心长地告诉三刚说:“我们五个人这次到县府都是挂上号的,官府要抓人,首先我们逃不了!可官府并不认识你,你可无论如何要保护下来!将来好为我们报仇,并继承我们的事业。”三刚一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次入城谈判大哥不要他去,原因在此。他激动地说:“大哥,话说哪里去了,没那么严重吧?再说我们的事业怎么能少得了大哥呢?”仲元接着又说:“你们东乡地处县城附近,又无险可守,无关可把,若有变故,官府必然全力征剿,你如何抗拒?”三刚说:“以死相争!”仲元摆手说:“不行!不行!若打毫无防卫又毫无胜利把握的仗,死人不值得。我看你现在并未暴露身份,县府更不会拿东乡怎么样,因此为了缩小打击面,保存自己,减少无谓的牺牲,我建议你们东乡暂时不搞自组民团,你专做志顺的传递员,把官方消息随时用鸡毛信帖快马传给北乡、南乡。”三刚想了想,说:“遵命!”
然而墙外有耳,几位首领在城下的这番议论,尽被邓毓祯派出的密使窥探如悉,等围城队伍离去以后,他们马上将听到看到的详细情况,原原本本向邓毓祯作了汇报。邓听了大惊,知道他金蝉脱壳之计已被民方识破,他很担心再生更大事端,并知道民方要组织民团,真枪真刀地要和他们干!想:公开造反,这还了得!
原来他想用几句好话,几条毫无保证的承诺,哄骗老百姓解围而去,再请示上级恩威并用,软硬兼施,使农民首领一个个伏法替罪,他却再多跑跑上级衙门,周旋行贿,软缠硬磨,可望能保住官位。异地就任,一走了之。但万没想到,这帮农民竟然敢密谋造反!他立即提笔向道台密报:
道台大人台鉴:
仰仗抬举,今天中午卑职敢赖大人之神威,悻然登城与闹事刁民在城头舌枪唇剑,交战多时,直至刁民个个词窘理亏,无言答对时,我便恩威并举,软硬兼施,使刁民围城无果,闹事无终,无奈于午后自行解围而去,特秉大人知晓,并望恕罪!但刁民仍桀骜不驯,恶性难移。悉闻近日有北乡、南乡刁民密谋自组民团,聚众造反,望大人速作决断!切切!
卑职毓祯叩上
民国四年七月二十三日
这位民国知县大人,他刚才还在城头伸长脖子称五千农民为父老兄弟、老乡、乡亲们!但一转眼功夫却左一个“刁民”右一个“刁民”。他明明一口气承诺了民方的全部条件,并在协议书上欣然签了字,但现在给上级却说什么刁民词穷理亏,无言答对,无奈自动解围而去,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
邓毓祯写好密报后立即快马连夜送出,泾原道伊王学义接到密报大惊。因事关密谋造反,决非寻常。他一点也不敢隐晦,急速电告督军张广建,请求派大军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