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元等五位代表被迎进衙内,受到了县知事邓毓祯及县府各部门头头的热烈欢迎。他们早在衙外恭候,代表们到时,邓满面堆笑,热情地与代表一一握手,并不断地说:“晃(欢)迎!晃(欢)迎!”还向代表逐个介绍在场官员的职务姓名,了解了五代表的姓名年庚,然后邀进衙内大庭,将五代表当贵宾招待,邓亲自倒茶敬烟,问长问短,倍加热情并立即吩咐属下备盛宴款待。
仲元他们都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寿没怀好心,但也只能逢场作戏,随便应付罢了。这时候城外的口号声、锣鼓声,山摇地动,“打倒邓毓祯!要民主!要自由!”“交农抗新税”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邓心神不安,显然是有些坐不住了,但表面上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起身对志顺说:“请师爷代劳,邓某暂去就来。”邓离去后,其他官员也随之离去。志顺小声说:“邓狡猾奸诈,望诸兄勿入圈套”。仲元他们都笑着说:“谢谢刘兄提醒!”仲元对志顺说:“这次谈判还要靠刘兄大力鼎助!”“能帮忙处敢不效力!”志顺坚定地说,并提醒他们:“你们一定要县府停止新税征收,废弃各地验契局。只要能达到这两个目的,就算你们没有白来!”仲元热情地握住志顺的手,激动地说:“谢谢刘兄指点!”
盛宴摆上,当地猪、鸡、鸭、牛、羊肉,应有尽有。烧、烤、蒸、炒样样俱全,烟、酒、糖、茶各样不缺。真乃是:“官府一席酒,农家一年粮。”在目前天怒人怨的广大农村老百姓连粗食杂粮都吃不饱的情况下,官府的这场酒宴是多么悬殊的对照!五位代表见此情景都互使眼色,暗中骂道:“这帮吸血鬼!一点不顾及人民的死活,却在这里大吃大喝,作威作福!”
大厅里摆了足有二十多桌酒席,县衙内各部人员都参加,男男女女一二百人,和农村婚娶丧葬来的客人数差不多,县知事邓毓祯来了,他穿一身黑灰色中山装,留偏分东洋头,脚穿油光闪亮的深红色皮鞋,笑微微大踏步走进客厅,县府职员都站起来表示欢迎,他置之不理,却径直向五位代表席位走来。仲元他们只好站起来表示歉意,没料到他却双脚一碰,脖子一挺,右手搭在额头上开言道:“你们长期在农村辛苦了!我代表县府向诸位年兄表示深切的敬意!并请你们向城外农民兄弟问好!”说罢又是一下。搞得五个人莫名其妙,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礼节。志顺悄悄告诉他们说是“民国举手礼”。但他们却不习惯,仍用清朝礼节,抱抱拳表示回敬。邓毓祯突然抓住仲元和廷献的手臂,高高举起来大声说:“他们五位是我今天请来的贵宾!他们就是这次南乡、北乡、东乡的农运领袖!也是全县十三万五千农民中的精英……”他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开始要给代表们灌迷魂汤了,仲元等人立即站起来反驳,仲元抱拳严肃地说:“知事大人,谢谢你的抬举!其实我们只是城外五千农民兄弟推出的谈判代表,不是什么领袖!至于精英嘛那更谈不上!宁州人杰地灵物华风茂,藏龙卧虎的多啦!”
邓第一次碰了钉子,但他仍不死心,又嬉皮笑脸地举起酒杯朗声命令到:“全体起立!”大厅里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现在让我们为五领袖!不!不!不!五位代表莅临敝府干杯!”斛杯交错叮当作响。邓敬罢酒后,各部门官员争相仿效,轮流给五位代表敬酒,其祝酒词更加乱七八糟:有祝鹏程万里的,有祝飞黄腾达的,有祝节节高升……五位代表忍无可忍。此时廷献举杯而立,义正辞严地说:“邓知事及各位父母官大人们,我等均是南乡、北乡贫苦子民,在这久旱不雨粮食欠收,老百姓连粗食杂粮都吃不饱的情况下,还要负担官府摊派的多种捐税,有的逼迫弃耕他乡,有的则卖儿卖女,有的则伦为贼寇,再来强抢老百姓,你们想想我们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过?今天我们受到你们如此盛宴招待,那是享受,我们表示感谢!但农村广大老百姓,常年连饭都吃不饱,而且天天都有饿死人,再说城外面还有五千多受苦受难的农民弟兄,他们同样是子民,可他们喝凉水,啃菜团子,于心何忍呀?”李庚元性急突地站起来说:“对你们的盛情款待我们表示感谢,但现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什么时候开始谈判?望邓大人尽快作出安排!”
邓再次受挫,他没料到几个臭农民,竟如此刚直不阿,暗暗叫苦,真是不好对付!但他表面上仍显出一派大家风范,笑笑说:“莫急!莫急!”但五位代表听到的却是:“母鸡,母鸡。”幸有志顺做翻译,才未搞出笑话。接着赵元顺、李秉善也一起发话要求尽快谈判,因为他们知道拖延谈判只会对己方不利。
在五位代表的强烈要求下,邓毓祯不得不尽快安排谈判,指定由刘志顺、韩廷献二人具体安排合谈协议,要求双方互换谈判名单。
官方代表七名,首席代表:邓毓祯、刘志顺。代表:师国庆、李慎元、王耀湘、张国延、王富珠。民方代表五名,首席代表:王仲元、韩廷献。代表:赵元顺、李秉善、李庚元。
酉时刚过,夜幕降临,县府大礼堂里灯火辉煌,面对面整齐地摆放着两排桌椅,双方代表各坐一边。
谈判开始了,邓毓祯先声夺人,一改嬉皮笑脸转而严肃地说:“昨日岑警佐四人惨死盘客街干元丰,今天又发生五千农民围城交农抗税事件,这是天大的事情呀!叫邓某如何向上司交代?这两件事若传出去肯定是全省、全道的爆破性新闻!对邻县邻道影响很大!我邓某罢而罢之,免而免之,无足重要!但叫我如何面对死者家属?”这时他掏出手绢擦眼泪。一会儿后又严肃地接着说:“这两件事总之上司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要求:一、你们尽快把凶手交出来;二、劝慰围城群众好好回家过日子;三、关于新税附加部分那是上级所派,我们立即请示上级,能减则减,能免则免。请大家放心。”说罢坐下来愤愤地盯着民方代表们。
仲元暗暗骂道:妈的!软的不行又来硬的!他暗示赵元顺首先发言反驳。元顺义正辞严地说:“你们才死了四个人就说是天大的事,那么我们各地老百姓在天灾赋税的逼迫下哪一天不死人?而且是百人、千人、甚至万人,那你说这又是多大的事啊?请大人回答!”官方席上你看我我看你无人答对,邓更低头不语。元顺接着说:“我们都是属下子民,各位都是我们的父母官!请你们想想我们每天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再说袁大总统上任时,不是也曾许诺:拥护民主共和,提倡平等自由吗?那现在这是什么自由、民主、平等啊?岑警佐等人之死,那也是自找!怨不得谁!他不顾乡情民苦,更不懂得众怒难犯,一味强收苛索,激起民变,一顿乱打丧了性命,究竟谁是凶手?叫我们找谁去?至于大人提出的第三条:新税附加部分,照大人所说,请示上级,那要等到牛年马月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就是不交!因为交不起!”
李秉善接着说:“民以食为天,但现在民无食可用!他们连日子都过不去,长期生活在死亡线上,还管得了什么新税旧税!这里有几段顺口溜你们听听:
老天没雨我没粮,
新税旧税恶如狼,
你要粮款我没有,
不如交农走他娘!
还有一段:
干旱少雨草不长,
庄稼地里不打粮,
你要粮款我没有,
要命一条来杀头!
你们听,这就是广大老百姓的心声。还有一段是反映社会治安的:
贫穷出贼星,
笤帚把上缠头绳。
三个五个成一行,
专抢百姓救命粮!
十个八个是一队,
抢了村子又抢里。
五六十个是一营,
闹闹哄哄抢县城。
请你们想想:这就是目前的社会现状,他们无法生活就铤而走险当土匪,给老百姓的生命财产造成的威胁损失不亚于天灾!请问你们都是保一方平安的父母官,又是共和新政体,在卫护社会安定方面都做了些什么?岑警佐之死完全是他自找的!而且正因为此人在下面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激起民愤,才造成今天的五千农民围城抗新税交农事件!现在你们要我们交出杀人凶手?请去城外抓去吧!至于要求解围的事,我们解不了!也劝不了!解铃还需系铃人。”
民方二位代表发言后,谈判席上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官方各谈判代表他们大多都是当地人,因此不愿与围城代表作对,只有你瞅我我瞅你,等待知事说话。
邓知事刚才还盛气凌人地向民方代表提要求,下命令,要求交出杀人犯,但现在却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静静地坐在谈判席上,一言不发,但思维却在激烈的运转着,原来尽管刘志顺给他出了主意,但他个人还有一条计策就是“软缠硬磨”。他以为几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农民,请他们进县衙来好吃的吃上,好听的说上,哄得他们团团转,还能提出什么要求。到时候城外老百姓熬不住性子,偃旗息鼓不攻自破,自然解围而去。另外他还有个“杀手锏”就是等待道伊的指示和俞升大军前来镇压。可他的计策和杀手锏虽然厉害,但仲元他们对县府软硬不吃,并催促立即进行谈判!邓毓祯的诡计无回旋余地,彻底破灭了。至于杀手锏究竟有多大作用,他只有耐心等待。但现在却计穷理亏不知所措,谈判出现僵局。
刘志顺借机拿起官方的谈判条件提醒说:“官方的谈判条件前面邓知事已经说了三条,民方有两位代表提出异议和反驳,但民方的谈判条件是什么,也应该阐明。”刘志顺显然是一语双关,步步紧逼。韩廷献立即站起来说:“我方条件有四:一、立即停止新税征收。二、立即取缔各地验契局。三、在新税执行期间,所发生群众运动的过激行为,包括盘客死人事件,一概不予追究!四、对以上各条邓知事要在协议上签字,当众表态,并出榜告示。只要县府能做到这几条,群众会自然解围而去!否则,决不退让!”官方代表听了个个瞠目结舌,无一回答。
谈判又出现僵局。夜深人静了,但城外锣鼓喧天,口号声此起彼伏,夜晚听起来更为响亮,蜡烛已尽,志顺又叫人换了一次,但仍然无人说话,仲元站起来说:“没人说了我说几句,我是北乡草民,岑警佐之死及围城事件都首发在北乡,这次又被推举为首席谈判代表,所以我有义务和责任将事发前后的过程向县府说清楚。
7月20日上午,岑警佐一行四人来到盘客街干元丰,老百姓知道是民国官员,都想找他们诉诉乡情民苦,但他们还不如前清的官员,就是不肯接见。晚上酒肉招待,第二天清晨酒气未醒,就挂牌开始验契,并将一张告示贴在干元丰墙壁上。那天盘客有集,人们都聚在一起看告示,这张告示竟把新旧税及地方附加税混在一起,并要求民众限期交纳,言词强硬。大家看了都怨声载道,骂骂咧咧。约巳时有乡民魏永年呈地契一张,按规定验契费应交1元1角,但经岑核算后要交55元,魏老汉据理力争,岑便以抗税罪将魏永年悬梁吊打。六十多岁的人了,门外老百姓听了实在忍不住了便都围在门外要求放人,越围越多,气氛十分紧张!当时我们几个人都担心出事,进去想给岑警佐提个醒,要求放下魏永年,没想到岑不但不听劝告,反而命令将我们也抓起来,与魏永年同罪,这时愤怒的人群开始冲击验契局了,岑警佐也显得非常紧张,但他却仍鸣枪恐吓,哗啦一下子门窗被百十号人冲开,一顿棍棒乱打,谁能拦挡得住呢?这就是岑警佐一行之死的详细经过,现在要说谁是凶手,我说是老百姓!你们要抓凶手就到城外抓去吧!关于解围条件廷献前面已经说咧,那就是我们的谈判条件,或者说是我们的谈判协议。现在就看你方有无诚意,若能满足我们的条件,五千农民自然离去,如其不然,我们不但围县城,还要到泾源道,上省城去!地我们也不种咧!农我们也不务咧!皇粮我们也不纳咧!看你们官府还把我们老百姓当人看吗?”
知事邓毓祯几次受民方代表逼迫,他心跳肉颤,惊慌失措,但困兽犹斗,他仍暗示实业局长李慎田和民政科长张国彦发言反驳。李、张二人先后发言说:“新税乃上级所派,并非本县私加,(当面出示了上司行文)贵方提出停止新税征收和取缔各地验契局一事仍需再议,此需请示上级同意方可生效,只求本县答应恐无效力。至于岑警佐死案追究一事,亦非本县所能决断。”
邓毓祯此时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说:“各位,我知道经过此次围城抗税事件之后,我知事之位难保,今天就是逼我答应了你们的谈判条件,也绝难保证,尚且新税附加本上级所派,我也曾多次向上反映取缔新税,减轻民苦,减少地方负担,但却被拒之千里,我很想借助民力完成意愿,愿与各位共勉之!”
仲元听罢哈哈大笑,说:“好一个共勉之!这可是大人自己讲的,勿食其言!你说新税是上级所派,但你们的浮收苛索也是上级所派吗?而且你们将新税旧税及浮收苛索素混为一谈,欺瞒老百姓,也是上级所派吗?再说岑警佐靠你撑腰有恃无恐,在下面胡作非为强收硬取,因而激起民愤,现在他本人死了不算,还酿成五千农民的抗新税交农围城事件。所以他死有余辜!你们还要追究他的死因?爱追不追的我们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