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邵三刚发言说:“我看咱们明天围城斗争的中心口号就是:‘抗新税,归交农具!’将它写在条幅上,使官府知道我们农民当不成了,地也种不起了。至于标语口号嘛,我看还是仿效同盟党在清朝末期提出的‘反帝反封建,要民主,要自由’,再加上‘打倒邓毓祯!反对浮收苛索’等,诸位兄长看行不行?”大家都说好,王仲元拍手说:“妙!妙!我知道六弟有见识,就按六弟说的写。可是我有一点必须向诸位弟兄说明,我们这次是:示威围城,抗新税,归交农具,反对浮收苛索,可不能提造反。如果是真的造反,那我们就真枪真刀地和他干,为什么还叫大家带着农具?杈把扫帚能是武器吗?”
时过子时,南乡二位都快马离去,准备明早围城抗新税之事。王仲元和邵三刚还继续谈论着。仲元说:“这次还要靠志顺兄帮忙呀(志顺:县师爷,同盟会会员)!”三刚说:“听说他在县府还混得不错,可能靠得住吗?”“靠得住!决对靠得住!他是我们的人!”仲元坚定地说。三刚问:“大哥,你估计我们这次行动能有什么结果?”仲元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接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六弟呀,我们这是在造朝廷的反,是犯杀头之罪呀!那你说还能有什么结果哩?将来只有你死我活!现在官府是不会放过我们几个人的!可你还年轻,又能办事,我劝你以后少出头露面,可能我们将来的事就要靠你了!”三刚不解其意,说:“那大事还得靠大哥呀!”仲元说:“不!什么事情都得靠大家。你看田老七,他已有数万人,张九才也有了几千人,他们围城杀官,闹得可厉害了,可又能怎么样呢?能把朝廷推翻吗?谈何容易!你知道我是参加过彭四海起义的人。当年我们响应辛亥革命,推翻封建制度,建立民主共和,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可现在民主共和建立咧,而我们却成了匪贼,反而上朝的遗老遗少们却成了革命的功臣!他们巡抚换都督,知县变县长,你说这世间的事能说清楚吗?”三刚说:“我看关键就是这个权掌握在谁的手里,几千年来老百姓受苦受难,就是手中没有权。”仲元伸出大拇指赞赏说:“六弟说得好!可是这个权怎么才能掌在老百姓手中哩?这是个大学问,可能得几代人的流血奋斗,那一天可能我们都看不到了。”
东方泛白,雄鸡发出最后一次鸣叫。卯时刚到,突然传来敲锣打鼓声,口号声震天动地。他二人才欣慰地一笑,相互抱抱拳匆匆分手。
这件事可惊动了迕逭团总杨学浩,他昨晚一点都不知情,现在才知道是北、南、东乡群众聚会闹事,他想这是造朝廷的反,这还了得!立即叫家丁备马,他快马加鞭穿过围城人群,一溜烟儿往县府跑去,大家都愤怒地指着骂道,这是邓毓祯的一条狗,他要去通风报信!说时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话说7月22日凌晨,抗新税归交农具的农民群众,敲锣打鼓,条幅涌动,彩旗飞扬,喊声震天,从四面八方像潮水般地涌向宁州城。而且沿途经商的,务农的,走亲访友的亦被裹挟而去。还有扶犁翻地的,碾场割草的,知道内情后都自愿撂下手中的活随队而去。
约莫午时,五千多农民群众手持各种农具,黝黑的脸上泛出了愤怒的表情,赤胸露背,振臂高呼:“要民主!要自由!”“反帝反封建!反对新税!”“反对浮收苛素,砸烂验契局!打倒邓毓祯!”等口号。把一个小小的宁县城内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另据当时参加过围城斗争的老人生前回忆说:当时墙壁上,树干上都张贴着纸条顺口溜。别的他记不得,只记得几段,现转抄于此。
老天爷呀!你睁眼看,老百姓日子真艰难。
早上吃顿菜团团,干活无力靠墙站。
晚上喝的稀溜溜饭,照着月亮在碗里转。
官府仍不知民疾苦,新税旧税交不完。
我的日子都无法过,还怕杀头带枷锁。
还有两首:
老天没雨我没粮,新税旧税恶如狼。
庄稼人活着千般苦,不如交农去他娘。
干旱少雨草不长,庄稼地里不打粮。
你要粮款我没有,要命一条来杀头。
六位首领六杆旗,我们首领有主意。
新税旧税吸人髓,验契局里心更黑。
只有首领有主见,带领大家齐抗税。
人心齐泰山移,不怕官府不怕贼。
据说县知事邓毓祯正在酣睡,突然有人来报:“北乡群众昨日打死了岑队长,还抄了主办绅士的家,砸毁验契局,接着昨晚东乡、南乡仿效北乡,也砸毁了验契局,北、东、南乡群众数千人今天要进城闹事。”他听到后大吃一惊,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赤身裸体,惊得三姨太大喊大叫。他恨恨地瞪了一眼,“乱叫什么?”三下两下穿好衣服,走出去问来人:“你是耳闻?还是目睹?”来人回答:“我虽是耳闻,但事情确是真的。”他向来人摆摆手说:“再去打探!我看未必是实!”他走进卧室三姨太问他时他仍假装镇静自若地说:“睡吧,睡吧,没事!”
然后他赶忙洗刷完毕,天色大亮,正要出门时,突然杨学浩来报,北乡、南乡、东乡数千群众要进城交农围城!并说闹事群众距县城最多还有十多里。邓听到后更确知这件事是真的,他马上想到这件事发生后对他现在和将来,将造成什么后果。他惶惶如丧家之犬,气急败坏地立即命令杨学浩出城,把外面的情况随时写传帖告诉他,并要杨最好能打入内部,将他们的组织部署,及主要领导人搞清楚,并尽快告诉他。杨知道这是把他往油锅里推,但上命难违,也就只好唯命是从了。
邓毓祯急入衙内,疾笔给经原道伊王学义写信。
道台大人麾下:
目下敝县东乡、南乡、北乡无懒刁民聚众作乱。昨日北乡打死县警佐岑超俊一行四人,今日凌晨又聚五千人抗新税交农围城,形势万分危急!
请大人惟希垂鉴,诸希爱照,速遣西蜂驻军管带俞大人率部为县解围!切切!
敝县邓毓祯叩上
立即快马传出,然后紧闭大门,禁止出入,严令警备队加强武力戒备。抗税交农群众到达后,只见县城门紧闭,四面岗楼上警备队武力荷枪实弹,气势汹汹,女儿墙后边不时露出向城下窥探的黑色大盖帽的阴影。人们看见后愤怒至极,把锣鼓敲打得震天响,一遍一遍地呼喊着口号,发出春雷般的怒吼!气氛严肃而紧张,愤怒的群众恨不得一下将城墙掀翻,以解心中之愤。
正在此时,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留东洋头,穿黑色西装,脚上穿着当时很少有人见到的洋皮鞋,脖领上露出了洁白衬衣,三十多岁年纪的人,他背着双手鬼鬼祟祟地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南乡、北乡群众虽见他服饰奇特,很不顺眼,但却不知他是干什么的。有人便将此事告知大首领王仲元,仲元了解后知道不是北乡人,便将此事交于邵三刚处理。邵便派东乡姚春儿、柳麻利二人去认,原来他就是迕逭团总杨学浩。邵指示要狠狠地惩罚一顿,但不要弄死。姚、柳得令后带领七八个人恰在县城东山涝池畔遇见杨学浩,杨见后虽惊恐万分,但他仍以为自己是团总,又有邓毓祯作后台,谅不敢把他怎么样,他仍大咧咧地呲嘴一笑,便想匆匆离去,姚春儿上前问道:“杨团总,你清晨不是骑马到县府告我们状吗?怎么,邓知事没有好好招待一顿?现在又在这里转悠啥哩!”杨脑子一转编谎说:“哪里!哪里!鄙人昨夜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进城找大夫看病,望勿胡乱猜测。”就要离去,姚又问:“现在病好些了吧?”答:“才服药丸,未见大好,未见大好。”转身又要走,柳麻利上前一把扯回来说:“乡党哩么!怎么变生啦?平时你当官,咱打砖,很难见一面。今日在此相遇,也算有缘,怎么还未拉完家常就要走?我问你,今天早上究竟得的什么病?”“头疼发烧,腰酸腿疼。”“那你怎么骑着马跑得那么快?”他无法回答,觉察到今天没好事,便好像受委屈似的解释说:“小弟真的有病,不信我这里有处方有药丸。”他说时便伸手在中山装四个兜里乱摸,但摸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有,惹得大家都哧哧发笑。
此时性急的姚春儿再也忍不住性子了,他上前指着杨学浩骂道:“我看你的假戏也该收场了!今天我们要干什么你清楚,你要干什么我们清楚!你平时作恶多端,帮助官府浮收苛素,加派新税,毫不怜惜乡土之情。你想想,多少人被你鞭打绳栓?多少人被你扣押罚款?你罪大恶极!你知罪吗?”杨知情况不妙,但仍强打精神说:“那都是奉命公办与鄙人有什么关系?”这时候人群里有人问道:“杨学浩,你今天究竟干什么来了?是不是给邓毓祯作暗探?”“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极力辩护,又说:“我真的是来看病的。”“那好吧。”姚椿儿冷冷地说:“我们虽然不是医生不是大夫,但却能治你的病!”他突然转身大声喝道:“把他的衣裳脱掉!”便立即走上七八个大汉把杨按倒在地,三下两下脱了个精光,然后把东山涧坢里的酸枣刺(其刺尖利无比)拿来铺在地上,令杨学浩睡在上面,杨一见吓得缩成一团,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说:“各位乡亲父老,我杨学浩今后再不作团总了,也不为官府办事了,请你们放过我吧!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老小靠我奉养!”
愤怒的人群正有气没处撒,哪能听进这些话,立即上来几个人把他高高抬起来照着铺好的红眼枣刺撩下去!杨疼得像杀猪一般吼叫,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地上立即留下了一大片血迹,但愤怒的群众仍不解恨,又捡起红眼枣刺在他光身上乱打,疼得他抱头在血泊里嚎啕大哭,求饶,大家都大声喊到:“打死他!打死他!”姚椿儿、柳麻利极力劝解,并说六首领有指示“不要伤他性命”,于是杨学浩逃得了条活命,抱头鼠窜。
在大军云集、四面围城的怒潮热浪中邓毓祯如坐针毡,他极力想知道本次围城闹事,究竟是什么党、什么派、或什么人搞的。他想:北乡杀死了警佐及其他三人,砸毁了验契局,并抄了主办绅士的家,还喊出那么多的与政治有关的口号,如果没有严密的组织领导,是决不会发生的。他派出的密探像射出去的箭一去不返了,所以他至今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背着双手团团转。突然想起应该把县衙里的人招集来共同商讨对策,于是他将民政科、财政科、司法公署、教育局、实业局、管狱、秘书等部门头头十多个人,都招集到县衙商量对策。这些人有的主张安抚,好言劝慰。有的却主张等待道伊发兵镇压,按叛民论处。双方争论不休,莫衷一是。邓毓祯大失所望。更急得他像一只无头苍蝇,搓着双手在地上打转转。这些深居官府,长年养尊处优的老爷们,有谁人得知民间疾苦?有几人了解乡间民情?在数千群众围城,喊声如雷的浪潮里他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有个老鼠洞钻进去,还有谁能拿出好主意来。正在这时师爷刘志顺进衙见知事,邓一见恍然大悟。
刘师爷是本县西乡人,虽一介书生,但却精通农事,深知民情,经常劝邓体恤民情,多干善事,勿逼民变,并与各乡有知之士多来往。邓平日听其言如同嚼蜡,直至今日方知言之有理,民情可畏。邓对志顺深打一躬问道:“刘师爷平日常劝鄙人莫逼民变,今日果真如此,请问将如何处治?望师爷指点谜津,邓某感激不尽!”刘志顺借机回礼道:“目下久旱欠收,人民生活无以为计,却还要负担官府如此繁重的捐税,岑警佐此次北乡之行,不以民情疾苦为重,强收硬取,激起民变,实为官逼民反,望大人发一请柬,请民代表四五人进衙议和条件,借机阐明苦衷,新税仍上司所派,非本县私加,愿以民间疾苦如实请示上级,能减就减能免就免,绝不为难。目下正是夏粮打碾麦地伏翻季节,劝勿误农时。老百姓谁不念及自己的穷日子,没多久必然解围而去。”
邓毓祯听罢拍手叫好,高兴地说:“刘师爷高见正合我意。”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他便说:“请师爷代我速办!”志顺回顾在场人的目光由焦虑变为期待,内心骂道:“这帮废物!”便抱拳说:“一定效力!”原来志顺找邓之前,已经接到王仲元等人的密笺。说明围城交农群众要求减免新税,请他从中协调。但他现在还不了解邓对围城交农群众采取什么措施,请示报告上级?路程遥远,一时得不到答复,正想找他谈时,没想到邓在焦虑不安的情绪中请他出主意,他便趁此机会把要说的话合盘托出。邓在无奈中同意了他的解决方案,并请他代办,他兴冲冲地走出县衙大堂,回到师爷府,执笔写道:
仲元、廷献及赵、邵、二李诸兄均鉴:
多日不见是无恙乎?甚念!在天怒人怨官逼民反之际,诸兄不涉愚弟身陷官场之嫌,仍念知己之交,弟佩感之至!所托之事敢当不竭尽全力抱犬马之劳!知事惶惶不可终日,已从弟速招诸兄,进衙合议解围条件,及减免新税之要求,望兄接柬后商议妥当,在城下喊话。弟当启东门亲自迎迓,安全一切勿虑,议诸款项进城再议。勿误!
愚弟:志顺拜上
1915年7月22日
志顺派人将信系在箭头上射出东门外,立即有人拣到送给首领。
话说仲元及六弟兄正在柳树下商量对策,他们更不知道此时此刻邓毓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安抚欺骗,还是调集大军镇压,或是不理不睬,等群众们筋疲力尽,吃住无着时自然离去。午时已过,大家正在吃午餐,啃着干馒头,菜团子,喝着生水,锣鼓声断断续续,口号声已停止,有的人便在荫凉处头枕农具干脆躺在地上睡下了。首领们见此情景个个心急如焚,都担心照此下去时间长了会不攻自破。
有人送来志顺信柬,他们打开一看欣喜异常,知道邓毓祯同意跟他们和谈,并答应减免新税的条件,是真是假他们都想进衙会会这位县知事大人。可是仲元却有意不让三刚去,他想了想说:“我们六人不能全去。留下老六组织城外的围城活动,要做到围城谈判相结合。另外我们进城与官府谈判时一定要坚持交农免新税的宗旨,决不受官府的利诱和恐吓,决不当软蛋!”六个人十二大手再一次握在一起:“一定!一定!”
仲元说:“那好,我们现在就抓紧时间具体研究一下,进城后该向官府提出什么条件。”三刚说:“还是昨晚咱们研究的那几条:停止新税及地方一切附加税的征收,废除各地验契局。”仲元问:“再有没有增加的?”大家都认为,只要能达到这几条就行了,仲元想了想说:“还有一条,在新税实行期间发生的一切伤人及阻止验契行为的群众运动必须停止追查。”大家都说提得好。
之后仲元等五位首领作为谈判代表,按志顺安排进城与官府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