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陇东各县多年干旱少雨,大闹饥馑,老百姓卖儿、卖女,或卖妻室聊以生计。而民国政府不但不赈济民苦,抚恤民情,于夏秋之际,甘肃督军张广建政令叠出,横征暴敛。宁县知事邓毓祯上行下效,奉命督办不遗余力,在县切实推行验契、公债、屠宰、烟酒、印花五种新税,并在原地丁项下私加银七钱,全县各乡设立验契局,实为勒索局。地方极坏,民情极苦。
一日邓派其同乡县警备队长岑超俊,挟警备队武力四人,一路耀武扬威杀气腾腾,去北乡林更里督办验契。该里辖区广大,人口稀少,岑恃与邓同乡之谊,协同地方绅士,横行霸道,藐视乡民,自以为是,百姓敢怒不敢言。岑仍动辄以抗捐抗税罪论处,鞭打绳拴,严刑拷打,司空见惯。
按当时颁布的契税规定:不论地价大小,每张地契验费一元一角整。而岑一伙却不论地契张数,均按地丁三钱征收一元一角,三钱带零按四钱征收,递增加算,又要求地契大小统一,否则要交手续费,由他的随从重新誊写。并将新旧税法及私自浮收苛索项目混为一谈,要求百姓按期足额交纳,否则严加惩办,加倍收缴。百姓们个个内心的怒火像即将暴发的火山,一触即发。
七月二十一日,岑一行及绅士王秉勋等人在盘客街“干元丰”商号开始验契,门前挂着“宁县验契局”的牌子,当时正值集日,清早四面八方的人都到盘客街赶集。盘客街明、清时期就是宁州的重要集镇,也是林更里、更新里的唯一窗口地区,它承东应西,通南达北,是宁州山后地区通往各处的交通枢纽和经济发展的中心。据说在前朝兴盛时期,这里是出入山关的重要站口,常有客商盘住,故名盘客。后经同治动乱,这里虽有衰败,但仍是山后地区的一盏明灯。
人们知道县上来人验契之事,便都不约而同地聚拢在“干元丰”门外,个个愤怒的目光直瞅着“宁县验契局”的牌子。一会儿就把验契局内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室内岑一行大吃大喝,酒气熏天,室外民怨沸腾。
时有乡民郭秉章(清秀才,郭家胡同人)、王仲元(盘客形赤人)、赵元顺(盘客街人)、李秉善(肖嘴西沟人)等人商议组织抗捐。
恰有乡民魏永年老人呈地契一张,原地丁银15两,经岑他们核算,比原来多收了许多,外加手续费若干。魏老汉据理争辩,岑为树立抗拒典型,以作打黑牛惊黄牛之举,将老人扣押惩办,当众悬梁鞭打,老人声声惨叫使愤怒的人群忍无可忍,郭、王、赵、李等人进屋为魏老汉说情,要求放了魏老汉。但岑却不顾众怒难犯的道理,仍以为有县知事邓毓祯为他撑腰,有恃无恐,对说情的人们大喊大叫,凶神恶煞,并持枪威胁,放言:“奉令公办!如有反抗,按叛民论处!”言罢令武力将郭等人羁押惩办,与魏永年同罪。此时人们的满腔怒火再也无法控制,愤怒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怒不可遏的农民群众如潮水般地涌进“干元丰”商号,高声大呼:“打死他!打死他!”吼声如雷。岑才觉大势不好,但仍持枪恐吓群众,冲进来的群众抢过岑的枪支,将岑及手下人打翻在地,这时候门窗已被愤怒的人群砸开,王秉勋趁机溜走。警备队一干人见此才慌了手脚,一个个跪地求饶,愤怒的群众用砖头、木棒、镢头、斧头打死岑及手下三个人,砸烂了所谓宁县验契局的牌子,捣毁了验契局。愤怒的人群仍觉怒气难消将岑的首级用斧子砍下,挂在街口的老槐树上,并到处寻找协办绅士王秉勋算账,但王却渺无踪迹,不知去向,此时大家一怒之下放火烧了王的家。
这是百年前一场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历史事实。因陇东久旱少雨,农业欠收,群众生活无以为计。加之苛政如虎,各项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老百姓一个个义愤填膺,无处发泄。也因岑超俊一伙狐假虎威,妄自尊大,行事尖刻,不惜民情,才触犯了即将爆发的民怨火山,才酿成了今天众多群众自发参加的这场暴动。
老百姓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可是现在面对血肉模糊的一大堆尸体该怎么办?郭秉章秀才造反不成,急得抓头挠腮,惊恐万状,主意全无,在场的人也被眼前发生的事件惊呆了,更一时都没有了主意。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位四十岁开外的中年农民,中上身材,白净的面皮,潇洒自若。他向大家抱抱拳便说:“各位父老乡亲们,刚才在我们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现在县上派来的四个公差都被我们的人打死了。这是大事,是麻烦事,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可是大家都不要怕,俗话说得好,天大的窟窿,还有地大的补衾,再说人究竟是谁杀死的,官府来人能搞清楚吗?法不治众,他总不能把我们北乡人都抓去吧?我看大家先把现场清理了再说!”说话的就是三年前参加彭四海起义军的军事参赞王仲元。
王仲元的一席话好似给在场群众松了绑,擦亮了眼睛,于是大家才七手八脚地将岑等四人的尸体拉出去埋了,并很快清理了现场。赵元顺走过来拍拍王仲元的肩膀说:“仲元兄,今天的事可不简单啊,这纯粹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现在连年干旱欠收,老百姓靠卖儿女乞讨要饭,维持生活,哪能支应这么多的苛捐杂税!他们已经是吃了称坨铁了心咧,对官府早已恨之入骨!再说今天的杀人事件,官府岂能善罢甘休,必然派大兵前来问罪,那时候搞得我们鸡犬不宁。所以我看,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反他娘的吧!”王进元、李秉善及许多老百姓都表示同意,高声大喊:“反了他!反了他!”其他老百姓听见后也随声附和,大喊:“反了他!反了他!”喊声如雷,惊天动地。
此时大家都等着王仲元表态,仲元见了便向大家拱拱拳说:“我非常赞同元顺兄对时局的分析和提议,反就反他娘的!怕什么,大不了一死!可是现在还不能叫造反,这样目标太大,会立即招来官兵的围剿,更给他们追究这次事件制造借口,对我们当前的行动不利,现在我们要做就要做得有利、有理、有节,事出有因,造反有理,事,就是刚才发生的事;理,我们就明确提出:‘反对新税,反对浮收苛索。’广泛联系东、南、西、北乡广大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和我们一起反对新税,我们农民的地种不成了!都带上各种农具立即赴县城围城交农去。”大家听到后,群情激昂,一致同意王仲元的主张,并当即拥戴王为首领。
王仲元便自然成了参加这次暴动的主要组织者和领导者,他是当地一位受人尊重的中年农民,小时候上过村学,虽家境贫寒,但耕读持家,善待乡里。他前几年参加过彭四海起义军,在义军中任参赞,与彭、汪一起攻合水、克华池、围庆阳,兵败后返宁州,到湘乐,部队解散以后,才回家务农至今。他一直关注着国家大事,与造反首领泾川田老七、环县张九才往来。
他是一位有胆有识之士,民国二年春村子上突然来了一股土匪,个个屁股上都挎着红缨盒子枪,头上戴着大盖帽,身穿土黄色的军服,有的还佩戴着军官的肩章。他们威胁村民杀猪宰羊招待他们,并要五百大洋(响元),否则就要将全村人杀光。村民惊恐万状,一面好言相对,一面找王仲元出主意,仲元听后马上去见那些官兵,他一眼就看出盒子枪是假的,再看军官肩章也是假的,便暗示村民带着家伙来,刹那间几十个青壮年都拿起木棒、镢、斧向他们围了过去,这几个土匪见了转身就跑,村民在后面追赶。慌乱中土匪们连红缨盒子枪都丢掉了,村民们打开一看,咳!原来是扫炕用的一把糜芒小笤帚,外面裹了一层红绸子,把子上缠了些红头绳,村民见了都叹息说:“现在是什么世道?连小笤帚当武器都能抢掠,那我们老百姓的日子还能有安全吗?”
时下多年干旱少雨,农业欠收,老百姓的日子无以为继,还要负担官府繁重的苛捐杂税,因此王、赵、李等人早有不满之心。刚才王、赵的一席话代表了广大贫苦老百姓的心声,因此大家都一致表示同意,并齐声高呼“反对新税!到县城交农去!”一呼百应,立刻就有上千农民群众,都拿着杈把、扫帚及各种农具,等待令下。
王、赵、李三人看见民情激愤,众怒难违,搞一次群众运动的时机成熟,便吩咐大家带足口粮,并发出鸡毛信快马传帖三份,给南乡从新里的韩廷献、丁昌里的李庚元、东乡安石里的邵三刚。并约好天黑时分在东乡邵三刚家相聚,当时西乡路远未及发传帖。随后率众扛着各种农具,浩浩荡荡地向东乡进发。
天擦黑时北乡的围城大队已经到了东乡,看见邵三刚等人在大路上迎接,王、赵、李三人驱步向前互相拥抱,邵三刚热情地大声说:“后晌接到你们的传贴,听了送贴兄弟的介绍我就知晓你们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来!”他又竖起大拇指称赞说:“干得好!真是痛快呀!给我们各乡树立了榜样,今后看这帮混蛋还再敢欺负我们老百姓不?”仲元拍着三刚的肩膀笑着说:“老弟呀,先不要说好,那么今后怎么办?这可是四条人命呀!”三刚坚决地说:“斗争呀!我们各地的老百姓每天都在饿死人,那又该找谁去?他们才四个人就塌天咧!”他们边走边说,忽见夜色下四骑人马渐渐向他们靠近,仲元疑惑地说:“莫不是他们二位和送信帖的人吧?”三刚眼亮说:“就是!就是!”韩廷献、李庚元二人听见后翻身下马,趋步向前,六个人十二只大手相握在一起,哈哈大笑。他们进了三刚的大院,都坐在大树下,三刚叫人摆了张大桌子,倒了茶水。廷献抱拳说:“来迟一步,让首领及诸位久等了!”
仲元赶忙说:“什么首领,廷献兄见笑了!再说也不迟,这我们也不是刚到嘛,唉!”他叹息一声接着说:“说来也实在冒昧,因当时事出急迫,众怒难阻,大家都在一气之下干出了这般荒唐事,细想起来确实还有些后怕,现在又不得不发鸡毛快帖,请大家来商量,还望各位谅解。”廷献忙说:“哪里,哪里!听传帖兄弟说的岑超俊一伙也太嚣张了!就是放在南乡我们也会这么干的!这帮混蛋,死有余辜!王兄,你说现在怎么办?我们南乡愿随其后!”这时三刚也大声说:“仲元兄,廷献兄叫你说你就说吧!我们东乡也绝不含糊!”仲元听了便提高嗓门坚定地说:“我们北乡已经商量好了。事已至此,就只有铁下心和官府干到底!现在袁世凯搞谋权篡位,闹得全国不安,我们就要为民申冤叫屈!明天到县城围城交农!反对新税,反对浮收苛索。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邵三刚等三人都走过来抓住仲元的手,激动地说:“愿随其后!愿随其后!你们北乡干出了我们想干而未来得及干的事,我们商量,今晚也和你们一样,捣毁验契局!明天一道去县城围城交农!”王仲元激动地说:“生平能遇几知己足矣!同走造反路一拍即合,更属不易!”王仲元提议到:“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为了这次围城交农,抗新税成功!今日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大家都表示同意,当即喝大碗鸡血酒,对天盟誓。按年龄顺序,王仲元首先站起身举起右臂说:“我王仲元!”“我韩廷献!”依此类推,最后一个邵三刚。王接着说:“我六位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愿结为异姓兄弟,反对新税,为民伸冤。”邵接过来说:“将来情同手足,生死与共。”王又接着说:“若有反叛,天诛地灭,神人共愤。”宣完誓后十二只大手又握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王仲元被推举为大哥,韩廷献为二哥、赵元顺为三哥、李秉善为四哥、李庚元为五哥,邵三刚年龄最小为六弟。
此时韩廷献站起来说:“我们既然为了一个共同目的结为兄弟,那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林更里兄弟给我们树立了榜样,但官府必然追究。因此我提议:今晚我们要连夜行动!抗新税,围城交农运动要及早不及晚,不然官府遣兵到达我们就不好办了!再说北乡的围城弟兄已经到达,我们一定要配合一起行动!”王仲元说:“二弟说得好!如果没有意见,我们就商量一下明天到县城的口号、条幅、标语怎么提,然后各乡里要连夜制作,并动员大家明晨寅时起床,卯时出发,扛着各样农具,搭起各样条幅、标语,敲锣打鼓,彩旗飘扬,赴县城搞抗新税,归交农具,围城斗争。”大家都表示同意。此时各乡都传来消息,刚才鸡毛信转帖来报:他们乡的验契局今晚都被群众捣毁。有的还打伤了主办绅士,抄了家。
仲元竖起大拇指说:“好,那现在咱们就商量一下明天的标语、口号怎么提,杀人造反总有个理由吧!”于是几个人你一言他一语,相互议论起来。
李秉善首先说:“我看就叫‘抗新税,劫富济贫’吧?”赵元顺说:“抗新税这一条一定要提!再把砸烂验契局加上,因为这两条就是我们这次造反的目的。”李庚元接着说:“我看《水浒传》中宋江他们被官府逼上梁山造反时提的口号是‘替天行道’我看咱们就叫‘抗新税,替天行道’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还是定不下来。王仲元笑眯眯地瞅着六弟邵三刚——他五短身材,络腮绒须,目光炯炯有神,耳孔有毛旋拧而出,具武侠风度。仲元对这位二十岁刚出头的小青年很器重,知道他顾朋友,讲义气,在家经商务农,并常在外行走,多闻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