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幸的事却发生了。一天六老太爷拉肚子病到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又是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该怎么办呢?香兰香草看爷爷病倒了,没人领她们出去讨饭挖野菜,肚子饿了就知道哭,小庙里因此经常发出哭叫声。幸有张、王二老汉及村里的好心人经常帮忙,村上人送来热汤热饭,二老汉领香兰、香草出去讨要,还总算过得去,但病却仍不见好,六老太爷此时才不得不把那两块银元拿出来,请医治病,十多天后病情才有好转,但身体从此弱不禁风。他觉得再也不能亲领孙女寻吃讨要了,可以后怎么生活?六老太爷躺在土地庙铺草地上,千思万虑,整夜不能入睡,他想:自己领着两个娃娃出来寻吃讨要受苦受罪,不就为了活命,死里逃生吗,可现在却病成这样子,成快死的人了,就是自己死了,七十多岁的人毫不足惜,但两个娃娃怎么办?交谁照管哩?若现在真的把自己的尸体和两个孙女都撂在异乡外地,那我是死不瞑目,死有余辜啊,将来阴魂野鬼永远在外漂泊。再说,当初自己不听家里人的劝告,坚持要出来寻吃讨要逃活命,若再自己命丧外地,又将两个小孙女流落异乡,那他的阴魂有何面目回乡与祖先同寝……他每想到这里便紧握拳头,痛哭流涕。
张、王二老汉都出来劝他,李老汉说:“赵老哥,咱们老叫花子的命本来就不值钱,在你来以前,这小庙里就有两个老叫花子死啦,这里的里长乡约还好,都派人把他们拉出去埋了,在坟顶上还插了块木牌子,家里来人还能找见个坟。”张老汉想想说:“我看你老哥还是趁早给两个女娃娃寻个家,给人家当童养媳,也算有个照顾吧!不然你真的有那么一天,两个娃娃怎么办?”
张老汉一句话正捣在六老太爷的心窝上,他怎么也忍耐不住,拉过被子盖住头转身痛哭流涕,香兰、香草从未见过爷爷这么哭过,也都吓得哭了。
其实这里的集市上就有“人市”,六老太爷早就发觉,但他每次要饭从那里经过时,总要领着两个小孙女远远避开,好像怕有人把孙女从他手中夺走似的,很是忌讳。但现时的情形变化又不得不迫使他经常想起这件事。张老汉的话虽刺痛了他的心,但镇定思痛后想却并无恶意,而且是句老实话,所以他更加痛惜两个小孙女,并常感生离死别之情。
一天早晨天未大亮,六老太爷突然睡眼蒙胧地问:“今天几日了?”李老汉说:“四月初二,通什沟镇上逢集。”六老太爷听罢便挣扎着坐起来,把两个小孙女叫醒,用手梳理了孙女蓬乱的头发,啃了几口玉米饼,扶着棍棒站起来,再用葫芦瓢里剩的水给两个孙女洗了脸,天已大亮,祖孙三人踟蹰脚步向人市慢慢走去。到了半晌午,六老太爷祖孙三人才来到人市,眼前一排平房,中间门上挂着一块大木牌,上写:“人市交易所”。他们又向前挪了几步,看见铁丝围成个大圆圈,圈内站着或坐着好多人,有的脖子上还插着根谷草,有小孩,有大人,小孩中男女都有,大人全是女的,有的被捆绑着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小孩哭爹喊娘,情景十分悲惨。他正想着:圈内的人可能就是……突然走过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的问:“老汉,是来‘入场’的吧?”他听不懂“入场”是啥意思,就静静地站着,矮个见了笑笑说:“老汉,就是问你是不是想给两个小女孩找个家?”他立即回答:“是的,是的!”矮个说:“那就进圈子里面去吧!”他流着眼泪声音颤抖着对香草说:“把妹妹领着到里面去吧。”香草不知是什么意思,只知听爷爷话,就领着妹妹进圈子里去了。他蹲在圈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梳不出头绪来。
正当他千思万虑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小个便朝他有板有眼地念道:“老汉福气大,女娃找着了家,啥话先甭说,上前认亲家,男亲家,女亲家,两人一见笑哈哈!”六老太爷惘然抬头看着所谓的亲家:六十岁上下,是位当地农民,便问:“你给谁要的?”“孙子!”“几岁啦?”“十岁啦!”他听罢潸然泪下。当时他并不知道要走是香兰还是香草,或两个都要,便上前一把抓住亲家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强忍哭声说:“亲家,我给你下跪了。”惊得亲家赶紧将他扶起:“老哥有啥话就说。”六老太爷泪眼哭声的说:“亲家,希望你们今后可怜她,照顾她,抚养她,使她活的真正和你们家的娃娃一样,老汉就感激不尽了!”亲家说:“这个亲家你就放心,她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们家的娃娃。”六老太爷才满意地点点头,问清了地址,还要问话时,小个子便不由分说,塞给他两块银元,便听咣的一声锣响,一人高声喊道:“人财两清,各行方便。”立即走来几条大汉把香草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抱到路边一辆牛车上,香草吓得面无人色,撕心裂肺般地一遍一遍哭叫着“爷爷救命!爷爷救命!”声声入耳,像钢刀掏他的心,然而他已经铁了心,想:与其长痛还不如短痛,叫活命去吧!他转身擦泪时,看见香兰抓住他的衣襟吓得直打哆嗦,他突然想到:把香草卖了,留下香兰又该怎么办?我死了以后有谁照顾?再说将来如果能回家,给家里人怎么交待?他想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立即上前对亲家说:“亲家,亲家,求求你!把这个小女孩也领去吧!她叫香兰,和车上那个叫香草的是姊妹,去了还是个伴!”可是亲家扭头看了看,摇摇手说:“不要!不要!”“不要钱要不?”他又加了一句,亲家边走边说:“不要钱也不要!”
他气急败坏,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再也起不来了。他身体极度虚弱,初夏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褴褛棉衣上,过了会他竟然睡着了,真是香甜睡不着,愁闷瞌睡多。
等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香兰仍紧紧地靠他坐着,他问香兰:“饿不?”香兰哭着说:“饿!”“那快扶爷爷起来咱们要饭去!”太阳落山前他们在附近村庄讨到几块杂粮饼子,赶天黑才回到小庙里。
六老太爷的病情日见好转,他暗暗庆幸老天爷留下了他的一条命,不久又恢复了早起练拳棒的生活习惯。当地群众都认识他,对他的情况也略知一二,都说他是个好老头。眼下正是夏收打辗季节,大家都愿意请他看田守场,他不愁吃不愁住,不觉两个月又过去了,一天他突然想起离家时许的愿:等过了青黄不接的季节,就肯定回来。现在家乡收割期已过,正是打碾季节,家里人不知怎么焦急地期待他们回家。一想到这里他怎么也待不住了,但有一块心病却始终困扰着他,侄孙女香草卖掉了,亲孙女香兰留下了,回去怎么给家族交代?说自己病的要死咧,那怎么又没死?说要饭养不住,那香兰养的住就偏偏香草养不住?说香兰卖不了,没人要,那有谁相信哩?他自问自答,却觉不能自圆其说。想来想去还是要把香兰卖掉,因此他托说了好些认识的人,求他们四处打听给香兰在当地找个家,但都说年纪太小没人家要,他毫无办法,就只有把香兰领着回家。在回家的途中他仍然反复地思虑着:把侄孙女卖掉,把亲孙女领回来,纵然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从此一生清名将毁于一旦,永留骂名。他十分害怕,暗下决心,忍痛也要把香兰扔掉。
一天经过旬邑县的坡头村,晚上还住在破庙里。早上他起得很早,在香兰身边放了好些吃的,盖好被子,心里想:你今后别怨爷爷心狠,爷爷也是实在没办法呀!天下总是好人多,祝你好运,将来能和别人一样活着。想完后他又泪下,赶紧拿着棍棒,背上褡裢,刚要迈步出庙门时,香兰突然一轱辘坐起来,瞪着大大的黑眼睛问:“爷爷,你怎么走呀不叫我?”“不!不!我这不是出去给你要吃的嘛。”“吃的有哩嘛。”她手指着面前一大堆干馍馍。他长出一口气,但仍不死心,又编谎说:“明天又要过岭了,你知道那里没有人家,要不到饭,爷爷出去再多要些,你先静静地躺着,爷爷出去就回来!”香兰嗯的答应了。他便觉得哄过了,就赶紧走出小庙门,回头看了看,大步流星地朝大路走去,没料此时香兰又在后边连哭带叫地赶来了,他看见心一下软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树底下,香兰扑在他怀里两人抱头痛哭,他抚摸着香兰的头,流着泪问:“香兰,爷爷不是好人吧?”“不,爷爷才是好人哩!”他叹口气说:“唉!你小娃娃家不懂,爷爷是好人怎么连家都不敢回哩?”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忍心将香兰扔掉,爷孙两人仍然相依为命。他打消一切顾虑,决心领香兰回家,回家的路线,他决定走南线,从旬邑出发,路经邠州、长武,从陕西的风翔入宁州,再回北乡林更里。终于在民国四年四月初十回家。
六老太爷回家后,村里村外的人奔走相告,像迎接一位凯旋归来的英雄,特别他们两家及左邻右舍的同族人,都欢声笑语地出门迎接他,香兰看见妈妈高兴地跳跳蹦蹦,述说外面的见闻,但六老太爷却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冰冷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着,大家见了都很吃惊,师贤、师春弟兄两个将他扶回窑洞,他问:“你五妈咋不见?”“在你走后不久她就去世了。”“村子上还有谁殁咧?”“那说起就多咧,起码有二三十个哩。”“西娃还在吗?”“殁咧。”
师林媳妇端来一碗热汤,他看了看摆手说:“不喝,不喝。我要一个人躺躺。”大家都出去了。他想唯有五嫂能替他说话,现在没了,还有谁能说得清哩?
门外的人三三两两的,都在议论着香兰香草的事,五嫂一家人焦急万分,要进窑里问明究竟,但都被师林弟兄及大牛挡在门外,说等几天再问不迟。
第二天他交给师林一张纸条,两块银元,痛心地说:“交给他家吧。”
从此以后六老太爷在人们的心目中失去了光彩,特别五嫂一家人对他意见很大,他也更为内疚,睡梦中经常被香草那撕肝裂肺般的哭叫声惊醒,但却有苦无处诉,从此身体日见虚弱,民国五年秋去世,享年七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