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队伍究竟是干什么的?看他们不像是朝廷的正规军队。是土匪?但觉得也不像。到底是干什么的?人们都在心里嘀咕着。
队伍走了以后天色慢慢暗下来,人们都无心去闹新房,年纪稍大一点的人,都拥到六老太爷的窑洞里,急待听听六老太爷对这支队伍的看法。六老太爷首先肯定了这是一支土匪部队。理由是:一、他们杀了朝廷命官。二、他们申明响应南方什么革命,造朝廷反,那还不是土匪是什么?大家听了都点头称是,觉得六老太爷估计得对。
六老太爷兴致勃勃地接着说:“几十年前咸丰爷时期长毛子闹江南,那时候的情形你们还都年岁小不知道,朝廷花了多年时间,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平了乱。接着就是洋人入侵,八国火烧圆明园,太后西行,还在西省(西安)建过朝廷,这些你们都听说过嘛。现在南方这个党,那个盟,还组织什么会呀、社呀的,闹得乌七八糟,使朝廷不得安宁,唉!娃娃们呀,过去老人常说‘宁叫父母双亡,不叫改朝还代’,我看这个朝廷是快要完蛋了!可是真龙天子他在何方?现在天下要真乱起来,那就是兵连祸接,匪兵如麻,百姓就永无宁日了!我六十多岁的人了,没多几天活了,但你们还年轻,可要好好地活下去。”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得得、得得的马蹄声,大家都惊慌起来,走出窑洞看个究竟。原来是从宁州骑马赶回家来的锁柱,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锁柱拱手向六老太爷恭喜,六老太爷笑着大声说:“大家之喜!大家之喜!快进窑上炕,喝茶吃烟!我们还以为又是土匪来了哩!”
锁柱是六老太爷的同宗孙子,在州里当差,现在百姓造反,州里无事可干,加之大牛娶媳妇,所以就骑马赶回来了。大家都围住锁柱想打探这支不明真相的部队的底细。六老太爷急忙问道:“刚才咱们这里发生过兵事,你们州里知道吗?”“当然知道。”锁柱说。“可他们是一支干什么的队伍哩?”“是一支造朝廷反的土匪。”锁柱斩钉截铁地说。六老太爷急着问:“那你们州府为什么不管哩?”锁柱说:“现在天下大乱,州府哪里能管得了呢?最近陕西秦陇复汉军大都督张风翙的匪军在西安发动起义,提出响应什么十月十日湖北省的武昌革命,而且全国各省各大城市都有人树旗造反,与朝廷搞独立!特别最近,自湖北武昌造反军把总督赶跑以后,全国各省的造反派都仿效执行,据说,现在全国二十四个省区,已有十四个省跟朝廷宣布独立。连陕西省的巡抚也被造反派赶到宁夏去了,总督长庚也被赶出行辕。”大家听了都不禁“啊呀”一声,人们都追着问:“这些人你都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锁柱想了半天也说不清楚。
其实这支起义部队多数都是当地的贫苦农民。首领彭四海和汪兆黎都是宁州南乡人,彭四海是贫苦农民出身,原为宁州哥老会管事,是同盟会会员。汪兆黎一介书生,年轻时在南方求学,因官场黑暗,求官不能,只有学成回家务农。近年来他经常与南方同盟会有书信往来,也是当地为数不多的同盟会会员,鉴于当前全国形势和朝廷的腐败无能,他便随彭四海在陕西会同起义军,在陕西秦陇复汉军大都督张风翙的倡议下,毅然决然在宁州襄原里莲花池举行起义!当时陕西长武、旬邑、山河和宁州南乡的广大贫苦农民踊跃参加,部队一下发展到两三千人。
部队到了南乡的来村里、丁昌里,那里的绅民举旗率民众迎接他们,并赠饷银三百两。到了宁州府城,知州周风勋开城迎降,并交出了城门钥匙和州印给会党分子石子英。义军在州城逗留期间,远近的饥民纷至沓来地赶来投奔。义军还派出清乡队,专门镇压那些为富不仁的财主恶霸、里长豪绅。大长劳苦大众志气,大灭地主豪绅的威风。
窑洞里继续议论着,锁柱抽着老旱烟说:“这支土匪兵昨天就离开州城,我们估计他们到合水一定要路过咱们林更里的。”他问大家:“没有骚扰百姓吧?”“是没有,可是把里长杀掉了!”“还好!还好!我看这个作恶多端的里长早就该杀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都纳起闷来,觉得里面有好多问题说不清道不明,于是便叭哒叭哒地抽起老旱烟来。六老太爷大声说:“看,怎么样?我说是土匪,没有错吧?唉!这个朝廷是快要完了,‘宁叫父母双亡,不叫改朝换代’,可真龙天子他在何方?”
陇东老旱烟那呛人鼻息的气味,那灰白色的烟云,在窑洞的上空飘浮缭绕,窑洞里的人们都陷入了迷惘之中,死一般的沉静。
“哈哈,再亲一下!再亲一下!”那边洞房里不时传出年轻人的嬉闹声!
天色渐渐进入夜间,雀鸟归巢,繁星闪烁。师贤兄弟推门进来请大家喝汤(晚上吃的饭,当地习惯叫喝汤),十多个人便都围着大火炕而坐,六老太爷坐在上炕。盘子端来了,圆馍馍顶上一点红,这是遇喜事吃的,其他饭菜和平常都一样。平常早饭一般都是酸菜咸菜凉拌菜,喝小米汤,吃馒头。说是喝汤,其实也和早饭差不多。大家都随便喝了汤,天色已晚,路远的亲戚就顺便躺在六老太爷的大火炕上,或另作安排,本村人都各自回家休息。
只有那帮不知疲倦的小青年,还在大牛和娟娟的新房里闹着不走,并千方百计地折腾小两口。黑牛在窑洞的高窗插了一朵纸花,要娟娟从炕上站起身来伸手取下来,娟娟无奈站起来伸手去摘,可旦娃和狗娃就捏她的金莲小脚,娟娟“啊呀”一声坐在炕上嘟着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但这些闹新房的人是不会照顾新娘情绪的,于是娟娟又被人摧促着站起来,一连数次都摘不下来,大牛见了急得站起来一把将花摘下来,塞进娟娟的怀里,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可是大牛摘的不算数,一定要娟娟亲手摘,摘不着,要大牛把娟娟抱起来摘,或骑在大牛脖子上摘,大牛不愿抱,娟娟害羞更不愿骑,洞房里就闹腾起来了。他俩被人推来搡去,大牛无法一下将娟娟抱起来,娟娟伸手去摘,可还是够不着,大牛只得弯下腰把娟娟驾起来,娟娟坐在大牛的右肩膀上,才伸手将纸花摘下来,恨恨地扔在地上,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接着第二个题目是在新娘的脸上贴块红纸片,要大牛用舌头舔下来。可是这块红纸片是用胶水粘上去的,用舌头很难舔下来的,必需要用牙齿咬。娟娟羞答答不敢抬头,大牛舔一下,再舔一下,舔了好多次红纸片纹丝不动,惹得大家都捧腹大笑。
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有人说:“天不早咧!娃娃们都回家休息去吧!”说着大牛姑妈春花走了进来,娟娟慌忙将脸上的红纸片往下撕,一边给姑妈让坐。姑妈看了笑着说:“不用咧!不用咧!”其他人都顺势往外走。姑妈深有感触地说:“今天已经够怕人的了,大人们都发愁,可你们娃娃一点都不知道愁,只知道玩,都回去吧!明天可要来早些!”
姑妈又一再叮咛大牛把门关好,炕烧热,并小心不要让长明灯熄火了。说罢正要出门,可她突然好像看见什么似的,回头走进窑洞里面,大声说:“谁在桌子下面?快出来!”话音刚落,狗娃和旦娃咯咯笑着跑出来溜掉了,吓了大牛、娟娟一跳。姑妈笑了,瞅了他俩一眼,顺手关上门就走了。
此时窑洞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娟娟羞羞答答背身坐在炕角里。大牛虽然刚才闹洞房时对娟娟有亲有抱,但无人时反觉不好意思,他盘起腿背身坐在炕沿上,双手反复搓摸着脚趾,谁也不说话,只有长明灯的灯花儿在窑洞弧形的墙壁上闪烁,发出吱吱的响声,空荡荡的窑洞一片宁静。
闹腾了一整天的大牛也实在太困乏了,他经不住打了个呵欠,揉了揉鼻子,看了看静坐不语的娟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一直这样坐着都不累吗?”娟娟也不回头,说:“你累得很就睡嘛。”大牛说:“好。”就要上炕脱衣睡觉。可突然想起姑妈叮咛他“第一个晚上要新媳妇铺床暖被脱鞋袜”,于是就说:“不是还有个规矩,今晚的炕要你铺吗?”这个规矩娟娟当然也知道,可还是斜瞅了大牛一眼,故意显得不高兴的样子,转过身来面对大牛慢慢地说:“看来你的规矩还真不少哩。”大牛才真正看清楚娟娟。娟娟那苗条修长的身形,白里透红的脸庞,又长又粗的乌黑大辫子,金莲小脚……大牛顿生欢喜之感,他嗨嗨一笑说:“是大人说的嘛!”娟娟跪在炕上把床铺好。大牛坐在炕沿上说:“还有哩!还有哩!”娟娟又假装不耐烦地说:“还有啥哩嘛?”大牛故意拖长声音说:“还要脱鞋袜。”娟娟将头一扭说:“自己脱去!”“不!也是大人说的嘛!”娟娟拗不过,就过来脱掉大牛的鞋袜,大牛高兴地揭开被子脱掉衣服睡下了。娟娟却合衣而睡。
可是结婚的头一晚上还有个规矩:新房炕上只能留一床被子,一个枕头。娟娟羞怯怯地只枕了个枕头角角,被子也不拉着盖,背着身子睡在大牛一侧。大牛看了关切地说:“天气凉,晚上冷,不盖被子是会受凉的。”顺手把被子给娟娟拉着盖在身上,本想一把把她拉来搂在自己怀里,但见她羞答答的样子,又不好意思伸手,也没有勇气去触摸她。过了好一阵子,他仍然没有勇气,只在长明灯的闪烁下,静静看着娟娟身后乌黑的大辫子,丰满富有曲线美的身体,他的心在怦怦直跳,第二次又扯起被子轻轻地往娟娟身上盖,没料到娟娟顺从地稍向他靠拢,他的勇气才一下上来了,再也顾不得羞耻,伸出有力的胳膊一下将娟娟搂在怀里……
这对小夫妻就这样艰难美好地度过了自己幸福的新婚之夜。
不觉雄鸡最后一次鸣叫后,高窗已经透亮了,娟娟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子,也听大人说过今天早上不能睡懒觉,因此她一骨碌坐起来,在大牛的肩膀上推了一把,督促说:“天亮了,快起来!”大牛打了个呵欠:“啊嗯,夜怎么这么短?”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大牛预感到爷爷早已向他窑洞看哩。他也一骨碌坐起来,穿好衣服,原将昨日的红丝带交叉套在身上,胸前戴着朵大红花。
开了门大姑和娟娟的大嫂两个人各拿着梳子、镜子、胭脂水粉、头绳、发卡等饰物,进新房里梳头。这是当地的习惯“梳头”,即改掉辫子,绾起络络,意思是结婚后由姑娘变成了媳妇。
姑妈笑着说:“娟娟,大牛他没有欺负你吧?”娟娟红着脸羞答答地说:“看大姑说的。”大嫂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笑着问:“没欺负,没欺负,是吗?”娟娟只是低头不语,大姑、大嫂都笑了。
按风俗习惯,结婚的第二天早上新夫妇要当着全族人磕头下拜。当地人叫“拜大小”,一般讲究是平辈以上按辈分高低、年纪大小依次排列,平辈年长者也要依次参拜,但凡受了头的都要多少在盘子里撂些钱。因此从早上辰时(约九点左右)开始,又是崖上崖下人头攒动,本村及临近各村子的人都来看热闹,嬉闹嘈杂之声,唢呐锣鼓之声,不绝于耳。第一个受头的当然是六老太爷,以此类推。六老太爷撂制钱一串,父母及叔父母以下都是麻钱,人们都特别活跃,好像把昨天所发生的事全忘掉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几个中年妇女在惶恐不安地互相问话:“你们都见到我家狗旦没有?”“没有!”那妇女着急地说:“他昨晚没有回来,我们还以为在大牛家玩哩,可是现在怎么还不见呀!狗旦!狗旦!”问话的妇女是狗旦他妈。紧接着又有两个妇女好像才发觉似的,她们也大声喊到:“啊,我家猪娃,我家光化!昨晚也没回家,现在怎么也不在呀?”她们张望着带着哭声四处寻找,人们听了都大吃一惊!没想到这时二牛妈突然也哭喊开了:“二牛!二牛!啊呀,我家的二牛怎么也不见了呀?”随后邻村的维利、维兴、良娃、三学的妈也来找人了,哭着喊着闹着,人们听了都恐惧不安。
几个村子里八名小青年竟在一个晚上突然集体失踪。这绝对不是偶然事件,一定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昨天村里来的那支队伍,怀疑是不是被他们抓走了?可人们谁都看到队伍走了以后他们还都在,而且据家里人说,昨天下午天擦黑时他们都在家里,那就更奇怪了。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邻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感到惶恐不安。六老太爷家的结婚喜庆又再一次被打乱了。人们又一次匆匆离开六老太爷家的大院,组织寻找,但却渺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