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渐降临,光化、维利、维兴、良娃、三学、二牛六人提前进入了约定的地点——杠树坟,随后狗旦、猪娃赶到,他俩学猫头鹰叫“呕吼、呕吼”,六人听了一起应道“呕吼、呕吼”。大家都高兴地走到一起了,相互抱拳庆幸相约成功。
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算狗旦,所以大家都尊狗旦为头领。狗旦也当仁不让,说:“大家既看得起我,同意我来作头领,那我就有话在先——估计今晚有大牛娶媳妇作掩护,家里人是不会马上出来寻找我们的,所以我们要连夜赶往华池,与彭四海的大部队会合。谁也不许掉队!谁也不当软蛋!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都是一个心眼要追赶大部队,谁也不说话,点头表示同意。可是都感到心情非常沉重,谁也不知道这次行动将意味着什么。八个人急行军排一长串,向合水方向行进。
夜幕已经降临,深秋的陇东大地死一样寂静,秋作物已经收割,树木已凋零,残枝败叶随风飘散,在秋风的嚎啕声中,孝子撒纸钱一样,漫天飞舞,使人们的心情更加沉重。这八位热血青年就这么离开了家乡。大地在为他们作曲,秋风在为他们歌唱。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林更里距华池虽然只有四十里山路,但是路不好走,他们从小在父母的呵护下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所以华池他们也从未去过。加之又是夜晚,连可以问问路的人都没有,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在黑夜里瞎碰,他们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直到东方发白,他们才翻过古城川,到了吉岘原头。华池就在眼前,因对那里的情况尚不清楚,所以大家都随便坐在路旁柔软的草丛中稍事小憩,计划到天大亮时问明情况再说。跑了一晚上,一坐下来就都睡着了。
当他们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猛踢他们的屁股,一个声音喊道:“起来!起来!”他们都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吓了一大跳。几个凶神恶煞的大兵,手提大砍刀,早已将他们团团围定。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大声喊到:“你们几个都是干什么的?”狗旦慢慢地站起来,他看起来比同伴们都老练得多,他想了一下,估计这是义军的巡逻部队,便上前拱手说:“我们八位弟兄都是来投奔义军,推翻封建闹革命的,请给方便!”巡逻兵见他们都是小娃娃,很不以为然。一个当兵的用刀尖指着二牛说:“奶水未干,投的是什么军?还懂得闹什么革命?我看这些人一定是有来历的。”头头说:“管他哩!送到首领那里,叫首领看去!”说罢便命令他们:“走!”他们八个人又排成一串,被巡逻兵像人犯一样把他们一直押送到彭首领那里。
一个地主的大庄园里,四面围着一丈多高的土墙,正南大门,内外设两道岗哨,戒备森严。巡逻兵押解狗旦一行通过外、内岗哨走进了内大门。彭、汪等首领早得通报,都站在上房台阶上迎接。因为首领们听说有八位小青年赶了一夜的山路来投奔,他们都感到非常振奋。他们把正在研究的合水县府开城投降之事暂且搁下,都想见见这八个年轻人。狗旦他们一眼便认出彭、汪二首领,纳头便拜!各位头领见了便一起走下台阶,亲手将他们扶起,彭四海亲切地问:“娃娃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狗旦回答说:“从宁州林更里来的,我们八人一起来投义军,愿在各位首领麾下效力!反封建,闹革命,建立民主共和!”各位首领听了都哈哈大笑,彭首领抚摸着狗旦的头和肩膀,赞扬说:“好!好!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热血心肠,难得!难得!”彭首领接着问他们:“你们都姓什么?叫什么呀?年纪多大?”他们都照实一一作了回答。首领们都高兴地议论说,正好八个人,能编一个班。彭首领又对他们说:“娃娃们,你们现在就算是起义军的战士了,可是你们都想到了没有,参加义军不但要吃苦耐劳,而且还要和清政府的军队打仗!所以有可能流血,还有可能牺牲,你们都怕不怕?”他们一起回答:“不怕!”几位首领都笑着说:“那就好!”彭转过头来对几位首领说:“这个班暂留老营。”
然后各首领们都转身走进上房继续议事,狗旦八人被领到饭堂用餐。
这里义军已将合水县城团团围定,并向城内喊话,投放劝降书。合水小县,地僻民穷,县城防务能力薄弱,且年久失修,兵丁衙役不满百人,根本不足以抗拒千人义军。加之城内哥老会党组织活动活跃,可随时将围城后城内的各方面情况向义军首领报告。
合水县正堂蒋正基,为形势所迫,知道不投降别无出路,便有开城投降之意。但知县毕良却是一位满族人,他坚决不投降,而且他有直接向朝廷反映问题的特权,实际上是清王朝派往边陲小县的一名坐探。他平日养尊处优,对老百姓横征暴敛,苛暴乡里,一点不体恤人民的痛苦。因为这一点,城内的投降派也拖延了开城投降的时间。有人建议力攻,但彭、汪二首领怕杀戮过多不同意,主张智取。后来他们利用哥老会组织,策反知县禁卒李万保(哥老会员),联合其他会党成员,在县府突然将知县扣押。这样围城第五天,他们就兵不血刃打开了城门。正堂蒋正基拱手迎降,合水县府被义军占领。
彭四海对蒋正基说:“正堂大人,”蒋吓得慌忙跪倒说:“不敢!不敢!”“不要怕!不要怕!我们是义军,不是土匪,你是朝廷派来的父母官,听人说,还能体恤民情,提倡发展生产,比毕良强得多,还算个不错的官。这次开城投降也有你的功劳,因此我们不会动你的,你原住你的府邸,原拿你的薪奉,可是正堂以后还是不要再做了,把城钥、府印交出来,暂且回府安住,随时等候回话。”蒋听了如释重负,拱手抱拳,口中不断念叨着:“感谢大王不杀之恩!感谢大王不杀之恩!”边说边往后退,不料竟和狗旦撞了个满怀,狗旦见他恶心,伸手使劲一推,蒋回头看了一眼,便又作揖又求情,退出大门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快步走回府邸去了。
有人把知县毕良押来了,他站而不跪。彭首领问他:“你投降不?”他头一扬说:“宁死不降!”彭哈哈大笑,说:“我杀你像杀一只鸡!不过我看你还算条汉子。但我还要告诉你,你那个清王朝迟早要完蛋了,若你一定要跟它一起殉葬,那我就成全你,去圆你的美梦去吧!”手一扬,“推出斩了!”立即上来两个卫兵架起就走。他一下瘫痪在地,等人将他拖起来时,他已吓得尿了一裤子,又磕头又作揖,口中不断地念到:“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人不自量力,与义军作对,罪过!罪过!现在我马上命令他们迎接义军入城!”众头领听了都哈哈大笑。汪半开玩笑地说:“进城的事就再不用大人费心了,这不是已经进城了嘛。不过你想阻挡我们进城那是枉费心机。宁州城比合水城坚固得多吧,兵丁衙役也有二三百,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开城投降!你算个什么?去给你的主子报告去吧!”手一摆,卫兵像拖死猪一样将他拖了出去,地下留下了两道被靴子底划出来的印迹,他口中仍然叨念着:“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二牛生气地说:“那个狗知县,首领还说他是条汉子,什么汉子?我看他连狗都不如!他平日里专会在咱老百姓面前耍威风。”猪娃说:“这帮子当官的,这次我也算看透了,他们平时都在老百姓面前狰得很,但只要我们穷人敢组织起来和他斗,他就狰不起来了。”胡维利挖苦说:“二牛,我可知道你是平常见了里长都浑身发抖的人,可今天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胆大起来了?长见识啦?竟然敢骂知县大人连狗都不如,你的变化可真大呀,哈哈!”未等二牛反驳,狗旦接着说:“就是要长见识嘛!就是要大胆反对清王朝的封建统治嘛!我们现在跟着义军就是要改朝换代,就是要把这些猪狗不如的狗官通通打倒!不然我们穷人世代受他们富人的压迫剥削什么时候是个头?今天蒋正基碰了我,哼!要不是首领在,我真想把这家伙恨恨地打一顿!”说得大家都开怀大笑。陈良娃说:“我觉得这支队伍待人很和气,特别彭首领对我们很好,一点架子都不拿,来了后我觉得很舒心。”胡维兴说:“看来这支队伍是专门造朝廷反为咱穷人打天下的,他们惩治那些贪官污吏,恶霸豪绅,却对百姓秋毫无犯,我们投奔义军这条路肯定是对的!”胡三学、赵光化二人平时话最少,现在也咧嘴笑着说:“各位首领对我们都很好,像家里的老人一样,可亲可敬,我觉得很舒畅。我们将来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首领的信任。”
最后赵狗旦说:“是的,我们看准了这支队伍是为贫苦老百姓伸张正义,惩治贪官污吏,革封建主义命的义军。各首领对我们不但可亲可敬,而且也非常信任我们。我们刚来,首领就留我们在老营做事,整天和首领打交道,看来我们要实现‘手持三尺宝剑,斩尽天下恶魔,为国为民当立不世之功’的机会到了!我赵狗旦至死追随义军,坚决推翻清王朝,建立民国政权,实现我生平宿愿!”大家听了都表示赞同。狗旦站起来激动地说:“那好,以后就要和刚才三学、光化说的一样,将来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首领的信任!”
几天来义军在合水县秋毫无犯,买卖公平,人民生活安定,同时义军派出清乡队,专门清除那些罪大恶极血债累累的地主恶霸、豪绅里长,老百姓都交口称快。
县府监狱被义军打开了,被关押在监狱里的抗粮抗税的无辜老百姓全被释放了。县府粮仓也被打开了。粮仓设在县府东北面向阳的沟边,连续二三十个大窑洞,院墙高筑,门户坚固,崖上崖下连设几道岗哨,戒备监管森严。义军押着管粮官,拿着账簿,一个窑洞一个窑洞地清点。清查后共有夏粮(小麦)3500石,秋杂粮2000石。有的窑洞打开后,粮食都发霉变质,发出阵阵恶臭。有的被鼠雀糟蹋损失很大,老百姓看见了都气愤地骂到:“看看这些当官的,宁把这么多的粮食放坏,宁叫老鼠麻雀吃,都不肯给咱老百姓吃。现在每年饿死那么多人,官府从未管过,但每年的皇粮官府却要求老百姓一斤不少地交纳,而且还有外摊。交慢一点,就说是刁民抗粮不交,圈进监狱,没有十两八两银子,别想出来。”
义军将收缴的粮食除留五百石作军粮外,其余全部开仓赈灾,救济全县贫苦老百姓,这对多年干旱欠收的人们来说真是一件欢天喜地的大好事。全县的饥民拖儿带女都到县府来吃粮,义军一百多个管粮官兵昼夜忙碌不停。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右手提着一小袋刚领到的粮食,左手拉着小孙女,突然跪倒在管粮官兵面前,千恩万谢。这位管粮官名叫陈二虎,是陕西旬邑人,他见了慌忙走过来双手将老奶奶扶起,解释说:“老人家,你要感谢的是义军。”老人家听了说:“好!好!那我就感谢义军!是义军救了她(指小女孩)的命。”二虎见小女孩还跪在地上,便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深情地说:“老奶奶,我家也有和你老人家一样年纪的奶奶,和她一样大小的女孩,家乡多年少雨欠收,穷日子实在无法过,我偷着出来参加了义军,当时家中一粒粮食都没有,不知现在他们是活还是死……”说到这里他便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此时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满脸污垢,须发颇长,衣衫褴褛,两只明亮而充满希望的眼睛在人群里来回寻视着,突然他连喊带叫地跑到老太太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是义军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抗粮抗税的犯人,是老太太的小儿子,名叫成拴,他一家三代人相聚而哭,小女孩哭着说:“大,妈妈跟着一个叔叔走了,爷爷饿死了……”在场的人听了无不流泪。陈二虎看到这样的情形,哭得更伤心了。
清早县府通往各处的大路上往来人群川流不息,义军的城防兵丁也不能一一仔细盘查。这时人群里出现了一老二少,穿着破烂,满脸污垢,肩上各背着义军发放的半袋粮食,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突然迎面冲来七八个骑马的义军,老者低头只顾赶路,却不小心撞在了义军一位首领蒲明玉的马头上。那马长鸣一声,前蹄腾空,险些将蒲掀于马下,他大怒,一鞭子打在老者身上,口中骂道:“老东西,不想活了!”老者抬头一看,他却随即收了鞭子,骂道:“滚,快点滚!”过了岗哨以后,老者转回头轻轻一笑,便急匆匆向西北方向赶路,少在前老在后,走了约七八里路程,小媳妇已经汗流浃背,实在走不动了。她前后看了看,见路上人不多,就把粮袋一扔,一屁股坐在路旁,噘起了嘴。老者见了紧走几步,把粮袋放在草丛里,在少妇耳边严肃而又紧张地说:“快起来走,若被贼兵看见,你我的身首就要分家了!”少妇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老者牵着手将她拉起来,她缠着两只小脚,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赶路。越走人越少,老者和年轻男人就都把粮袋丢进路旁草丛中,老者像下命令似的对年轻男人说:“快去,把你娘背着走!”那少男也正累得挪不动脚步,丢掉粮袋稍微轻松了点,没料到爹又要叫他背娘,心里实在不愿意,但还是扭不过爹,只得走过来把少妇背起一步一步地缓慢地挪动着脚步。老者看见心中焦急,说:“像这样走路什么时候才能脱离险境?”他将袖口一绾,狠了狠心,走过来背起少妇就走。可是刚开始还可以,到后来越走越走不动了,最后脚下一歪,两人同时倒地,少妇压在老者身上半天爬不起来……
就这样他们出尽了洋相受尽了累,中午时分到了宁州北乡的南宁里,南宁里虽归义军管辖,然而这里却无人盘问,他们花了十两银子,雇了三乘轿子,一溜烟向庆阳府去了。
这三个狗男女,老者就是合水县正堂蒋正基,少妇是蒋的三姨太邵莲英,年轻男人是蒋的大儿子蒋玉贵。他们趁义军开仓放粮人多杂乱之机,出城遁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