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更里(地名,下同)的六老太爷要给孙子大牛娶媳妇了,消息传遍了全村。
六老太爷生于清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是辛己科武举。因他在村里辈分最高,加之办事公正,个性耿直,说一不二,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很尊重他。他也算得上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了,都六十七岁了,但身板硬朗,平时连个头疼脑热都很少犯。他一辈子喜好拳棒,现在仍然坚持每天早晨起床后在自家门前大柳树下练几回拳脚,耍几路枪棒,引得人们交口称赞。村上的人每到年头节下,或闲暇无事时都有意无意三三两两聚集在他家窑洞的大火炕上,谈天说地谝闲传。
六老太爷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他身着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红顶瓜皮帽,脚上穿着崭新的黑色圆口鞋,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就连脑后的那条小辫子也显得特别精神。他端坐在大窑洞门口的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注视着大院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一直看着娶亲花轿吹吹打打出了家门,才放心地重新坐在大火炕上,与亲戚及同族老少们喝茶抽烟,谈天说地。
孙媳妇名叫娟娟,是邻村胡家堡人,她爷爷胡老太爷与六老太爷是故交。年长日久,世代儿女姻缘的相互联结,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多重辈分及亲戚关系,但六老太爷和胡老太爷却一直是兄弟相称,特别这次的联姻更加巩固了他们的亲密关系。
大牛和娟娟的婚事是六老太爷和胡老太爷很早就定下的娃娃亲。而他们俩却从未见过面。大牛只记得前年腊月,他十七岁,盘克街上逢集,他和伙伴狗旦、猪娃、光化等在人群里乱挤,突然狗旦挤眉弄眼地戳他的腰,他咯咯笑着抓住狗旦的手说:“做啥哩?做啥哩?”狗旦却神秘地在他的耳门子上悄悄说:“你看,那不是你的媳妇娟娟嘛。”大牛停住了笑,照狗旦指的方向静静望去,没想到娟娟此时也正在偷看他,刹那间俩人的目光一相遇就马上躲开了,顿时都红了脸,却什么都没看见,倒惹得同伙们哈哈大笑。从此以后大牛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别人提起来他就脸红。可是后来被六老太爷知道了,他摸着大牛的后脑勺笑着说:“狗日的!想媳妇,等不及啦?偷看未过门的媳妇是要挖眼珠子的!”说着作出个挖的动作,吓得大牛出了身冷汗,慌忙解释说:“爷爷,你不要听他们瞎说,那都是狗旦他们哄骗我的,其实那天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虽然那天没有看清楚,这件事却在大牛的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两年来娟娟的身影和模糊的面庞时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想起来神秘又好笑,有几次他梦见娟娟和他在一起说话,吃糖瓜子。从此以后他再未见到娟娟,可是心里却一直想着,恨不得马上能见到娟娟,仔仔细细地好好看一下她究竟什么样。胖嘛瘦?高嘛低?脸子白不白?脚缠得小不小?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可是他却感到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马上就要和他日思夜想的娟娟结婚了。害怕的却是,猛然间和一个陌生的人在一起,他思想上还转不过弯,况且还要在一个炕上睡觉,一个家庭过日子,那就更加感到难为情不好意思了。而且他还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他,心里没有底,有点矛盾。
花轿出门几个小时了,胡家堡距盘克街还不足十里地,到晌午估计就快要迎亲了,六老太爷又端坐在窑门口的太师椅上,春风满面地督促着儿孙们忙前忙后作迎亲准备。六老太爷有三儿一女,最大的是女儿春花,下来才是三个儿子,大儿子师林,就是大牛的爸;二儿子师进;三儿子师春。他们今天的穿着打扮都和他老子一样,长袍马褂,头戴黑色红顶瓜皮帽,脑后的小辫子摆来摆去,忙不迭地招呼着各路送礼道贺的亲戚朋友。
大院中央摆好了供桌、香炉,香炉两旁各放一个红斗,斗里盛满了糜谷,供桌下铺了一条大红毡。突然人们都喊起来:“来了!来了!”远远地听到唢呐声,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唢呐声越来越近了,花轿和送亲队伍也越来越真切了。村子里大人小孩都拥到六老太爷家看热闹,人头攒动,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大牛在人们的催促下也穿起了与上辈同样的服装,并在身上交叉系两条红丝带,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脑后一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显得比上辈神气多了!他被人推上了一匹高头大马,狗旦、猪娃牵着马的缰绳。花轿已经到了。唢呐声、锣鼓声、人们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大牛骑着马,绕花轿顺转三圈倒转三圈,然后下马揭开轿帘,牵着盖着盖头的新媳妇的手,领到供桌旁,并排站立,先点燃两柱香插在香炉里,再下拜,这时领唱人喊道:“一拜天地!二拜祖宗!”这时人们都笑着喊道:“给六老太爷磕头!”六老太爷高兴地捋着胡子大声说:“磕呀!多磕几个!”
突然站在崖头的人都惊叫起来,“啊,西边来队伍啦!”人们都扭头向西面遥望,只见尘土飞扬,旗帜迎风招展,不知究竟有多少人马。于是乡亲们顾不了六老太爷家的喜事了,都争着抢着往自己家里跑。忙乱中竟将供桌两旁的红斗挤翻,糜谷撒在了红毡上。娟娟已听到发生了什么事,顾不得羞耻和体面,惊慌失措地一把扯掉盖头。六老太爷看到这一切又急又怕,不知要发生什么事,但他还想稳住大家的情绪,大声喊着:“慌什么!慌什么!这肯定是朝廷军队,有什么可怕的?”可是院子里稀稀拉拉的,只剩下自家人了,崖上看热闹的人早都跑光了。他强作镇静,颤颤悠悠地扶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供桌旁,跪着把撒在红毡上的糜谷一把一把掬进红斗里,不断念叨着:“作孽呀!作孽呀!”他瞅见了娟娟,便对大牛下命令似的说:“快把盖头盖上,引进洞房!”家里其他人都忙着把供桌、红毡及临时搭起的棚子拆掉,收拾停当。
这时队伍已经到了村子里,但还好,这支队伍并未入民宅,也不打枪。他们打着的横幅上斗大的字写着“推翻清王朝,建立民主共和”,还有写着“实行革命的三民主义”以及“响应南方革命,推翻千年的封建统治”等标语。队伍很整齐,但穿的都是老百姓的服装,除骑马的头头带枪外,其他人都主要带的是长矛、大刀,还有土枪及少数猎枪,马背上驮着攻城的云梯和火炮。一看就知道,并非朝廷军队。人们见了都吓得躲在自个儿窑洞里,从窗口门缝里往外看。队伍行到盘克街,便在街口涝池旁大槐树下停下来,立即有十多个小兵拿着事先写好的红绿标语到处张贴。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从马背上跳下来,他五短身材,三十多岁的年纪,两眼炯炯有神,络缌胡子,英武潇洒,向人们拱拱手说:“乡亲们,莫怕,莫怕。敝人彭四海,本是宁州哥老会管事,这次与兄长汪兆黎共同起事,响应南方及陕西革命会党的号召,推翻封建统治,建立民主共和,实行革命的三民主义。现在请汪兄向大家讲话!”
说时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八字胡须、穿长袍,教书先生模样的人从人群里走出来,他笑着向大家拱拱手说:“乡亲们,我们组织民众,响应南方会党的革命号召,就是要推翻清王朝,就是要国家和民族从此走上民主共和富强的道路,为广大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着想。现在南方各省民众大造朝廷反的革命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十月十日湖北武昌革命党起义成功敲响了清王朝灭亡的丧钟。乡亲们,想想我们祖祖辈辈受封建统治,吃尽了苦受尽了罪,现在要号召组织起来闹革命!推翻它!砸烂它!要建立民主共和,实行革命的三民主义!这是天大的喜讯呀!乡亲们,我也是咱南乡扛活种田的老百姓,可是我痛恨封建主义!黑暗腐朽的封建主义不除,国无强盛之日,民无强盛之时!”
彭四海站起来大声说:“讲得好!讲得好!”大家都鼓掌欢迎。接着彭四海说:“想想封建主义统治我们两千多年,清王朝统治我们二百多年,可是它都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四个字:贫穷!落后!西方列强自十九世纪中叶鸦片战争以后,逼迫清政府签订了多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特别在欧战前夕,英、俄、日、法四个帝国主义国家形成了共同联盟,共同瓜分中国主权,已给国家民族带来极大灾难,现在又对我国加紧资源掠夺,争矿产,争路权,闹得乌烟瘴气。而腐朽无能的清政府,只能听之任之。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我国根深蒂固的几千年封建统治,使国家和民族变得毫无生机和活力,它害了我们祖辈,也害了我们自己,如果再不根除,还要继续毒害我们的子孙后代……”这时候人们都慢慢地从自家窑洞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聚集在队伍周围。彭四海继续说着,突然义军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军官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说:“讲得好!讲得好!”人们见了都很吃惊,议论说:“那不是王仲元吗?他们都是一起的?”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小青年也跟着喊:“讲得好!讲得好!”
这时候一个头目问大家:“你们的里长哪里去了?”大家还不敢讲真话,都说:“不知道。”“去把他抓来!”一个小头目应声而起,领着十多个人去了,不久里长被抓来了。彭四海问大家:“你们说,他是清官,还是赃官?”大家虽然平日对这位里长恨之入骨,但对义军他们还不真正了解,所以都不敢讲话。彭看在眼里,手一扬,“拉出去砍了!”里长的脑袋被砍落在街口涝池旁大槐树下,人们都吓得不敢正眼看!彭仍谈笑风生,说:“乡亲们莫要怕!我们杀的就是这些横行乡里的贪官污吏!为乡亲们报仇雪恨!”
说罢后,他与站在身旁的汪头领说了几句话,便向大家拱拱手说:“乡亲们,天色不早了,我们连夜还要到合水去,不多打扰大家了。”说罢一声令下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向北出发了。
这支奇怪的队伍给这穷乡僻壤里的人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特别两位头领的讲话深入人心,他们讲的话都是这里的人闻所未闻的。
队伍开拔以后只留下了里长的尸体。这个平日作恶多端的里长死有余辜,砍了他给大家出了一口恶气!但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人敢把他杀掉。这支队伍究竟是干什么的?对老百姓秋毫无犯,却把里长杀掉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好似往平静的水池里丢进一块石头,使这里人们的心思开始荡漾开了,久久不能平静。
特别有几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对这支奇怪而又神秘的队伍进行着各方面的猜测和设想。其中赵狗旦是上过几年村学的知识分子,他今天不但仔细听了彭、汪二首领的讲话,还仔细地查看了所有红绿标语,进行了反复思考。他首先高兴地跳起来大声说:“天下要变了!”大家听了这句话都吓得吐舌头,二牛却瞪大眼睛不解地问:“是不是像老年人说的要改朝换代了?”狗旦背着手肯定地说:“就是的!就是要改掉清王朝,换上民国政府!”二牛听了摆摆手说:“那可不行!老年人常说‘宁叫父母双亡,不叫改朝换代。’”“屁话!”胡维利站起来反驳说:“那照你说的,穷人就永远是穷人,富人就永远是富人了?这都是六老太爷的道理吧?”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二牛也不强嘴,只是瞪大眼睛听着。赵猪娃说:“维利说的对,我想老天总不能把天下人都分成七级八等吧?穷人每天吃苦受罪,但还要受富人的气,富人啥活不干,还要欺负穷人,这是什么道理?是不是就是封建主义?”狗旦说:“你说对咧!这就是封建主义!看来封建主义是长富人的威风,灭穷人的志气,所以我们一定要打倒它!为咱们穷人争气!”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好!打倒封建主义!为咱们穷人争气!”
狗旦看了一眼在场的人:胡维利、胡维兴、李三学、陈良娃,姓赵的有四个人:二牛、猪娃、光化和他,共八人。他们平日由于意气相投,感情融洽,所以都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虽然住在附近不同的村落,但呼来唤去,常来常往,只要谁有什么事儿,招之即来,从未发生过争吵或不愉快的事情。这时狗旦仔细地想了一下,然后悄声对同伙们说:“走,到那边树林里去!”因狗旦年纪较大,而且讲义气够朋友,平时七人都尊他为兄长,所以大家都跟着他走到一片树林里。狗旦顺手扯下一根树枝,突然感慨万千地说:“古人云‘大丈夫处世,当手持三尺宝剑,斩尽天下恶魔,为国为民立不世之功。’我看如今立功的机会到了!只要追随义军,推翻封建王朝,建立民主共和,即可实现我们的平生宿愿!但不知各位情愿跟随否?”胡维利第一个跳起来表示同意,随后另六位都表示拥护他。狗旦伸出大拇指说:“好!不愧为好朋友、好兄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现在约好:今晚黄昏时分都到杠树坟集合,暗号‘呕吼、呕吼’,并且不准告诉家里人。”“好,一言为定!”八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说到做到,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