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香兰香草说口渴,六老太爷立即从褡裢里取出葫芦瓢,颤颤悠悠地走到房主人门口。可是这生平第一次的乞讨声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尽管他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也暗中偷学过叫花子的动作,可到时候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房檐另一头的老叫花子见了后,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问:“老哥,是第一次吧?”他低着头说:“就是的。”老叫花子叹口气说:“这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是要饭的,没办法才出来的嘛。但既然出来要饭就得学会要饭的本事,不然就安安静静地死在家里算咧!”
六老太爷听了心里一惊。他想自己现在是什么,是道光年间的武举人?还是受人尊重的六老太爷?不是!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老叫花子,既然是叫花子就要面对现实。他回头看了看两个冻成一团的小孙女,勇气一下上来了。便学着叫花子的动作,双足并拢,双手端着葫芦瓢,低头弯腰,朝门内喊到:“掌柜的,给娃娃一点喝的吧!”没料喊声刚落,门缝里就露出一个光溜溜的大脑袋,满脸怒气地朝六老太爷大声喊道:“一整天不是他要吃的,就是你要喝的!你可知道我们这里的水比油还贵吗?要从深沟里往上挑,你知道吗?”六老太爷听了就要返回时,他却又缓缓口气说:“不过洗锅水嘛,倒有一盆,还未给猪吃,要喝就喝去吧!”六老太爷气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受到的极大污辱,可又一想:气死有何用?不给就算了!转身就走,正在这时听见吱一声响,从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手里端着一碗清水向他走来,并招呼他把手里的葫芦瓢拿好,六老太爷见了非常感激,便双手端平葫芦瓢,中年妇女便把清水倒入他的瓢中,还问:“老人家够不够呀?”六老太爷连声回答:“够咧!够咧!”他端着清水边走边深有感慨地说:“哪里有坏人,就必然有好人。”
夜幕拉下了,六老太爷知道这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关帝庙,常年香火不断,十多年前他还来过这里敬过香,因此他领着两个孙女顺路很快就找着了这座庙,一推大门咯吱一声响,原来是空掩着,里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吓得两个小孙女紧紧抱住爷爷的腿直叫,黑暗中突然听见有人哧哧发笑,六老太爷知道里边还有人,便大胆地迈过门槛走进大庙,摸了片空地方,把旁边的乱草挪了挪,胡乱解开行囊拉开被子,三个人便在乱草上枕着褡裢和衣而睡。
当东方的曙光透过窗框撒落在大庙地上时,六老太爷早已睡醒,他向周围一看,才发现横七竖八满地躺着的都是叫花子,他见了心中烦躁,赶紧把两个孙女叫起来,收拾好行李出了庙门又上路了。他继续向东南方向走去。这里尽是山路,且人迹稀至,一般要饭吃的都不愿来,可是六老太爷只要认准了方向对头,就不管路线艰难,他背着褡裢拄着棍棒,领着两个小孙女,脑后灰白色的小辫子一撅一撅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从金村庙南原下坡,便沿着一条小河走,渴了趴在河边喝水,饿了啃几口自带的糠菜窝窝。太阳落山时,来到了一个村庄,香兰香草都喊着脚疼,六老太爷铺好褡裢叫她俩坐好,脱掉鞋子一看,哎哟!脚上都磨出了水泡泡,他心疼地轻轻摸了摸,安慰说:“不要紧,爷爷给你治治就不疼了。”他在路边寻了几根红眼枣刺,把泡挑破,挤出水来,捏了捏笑着问:“还疼吗?”他们都说:“不疼咧。”
这个村子是子午岭西麓,陕、甘交界的“龙池村”,因村里有一池泉水,香甜可口,清澈见底,相传池中曾有过神龙,因此而得名,翻过龙池村就是陕西境界了,六老太爷早年也来过那里,因此他知道以后的路,山更高,坡更陡,而且数十里荒无人烟,因此他打算在这里逗留几天,等孙女脚伤好了以后再走。
天渐渐黑下来了,他们祖孙三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村子,坐在一家人的屋檐下准备过夜。房主人本来是不欢迎他们的,因近来接连发生几起偷盗案件。但看他们都是老人小孩,又很可怜,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了。晚上六老太爷去外面抱了一大抱茅草,铺在地上又是一夜。天亮后他把被子给两个孙女拉着盖好后,习惯性地手持棍棒转着看了看,感觉这里灾情不太重,要饭的也不太多。于是他便在空地上打了几路枪棒,耍了几套拳脚,刚要收身时,却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道:“哎呀,老汉好身手,好身手呀!”他不亢不卑,转过身来朝那人拱拱拳,“过奖,过奖!”那人便很热情地和他拉起家常,彼此了解后,才知那人姓李,就是房主人。此时房主人立即招呼六老太爷一家搬进院子里住,六老太爷慌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与君初次相见,能借一席之地足亦,若如此优待,却使讨要之人承受不起,承受不起!”但老李是直道热肠,不由分说硬行将行李搬进院内,并拉着祖孙三人进入西厢大庭,招呼坐定后,才对六老太爷说:“愚弟有三个儿子,均已长大成人,虽都上过私塾,但功名无望,在家闲暇无事,请老兄教他们学些武功吧?”六老太爷推辞不掉只得答应。房主人立即叫三个儿子向六老太爷叩头。
收了徒弟以后,他每天尽心尽力地教他们学武功,好在不沿门乞讨忍饥挨饿,屋檐露宿。不知不觉十多天过去了,香兰香草的脚伤也早好了。他想主人对他们虽好,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提出坚决要走,说要翻山越岭过陕西去,老李怎么也拦挡不住,只得给他们带足吃的,祖孙三人又重新上路了。
三天以后他们历经艰险终于翻过了甘、陕交界子午岭,又经几番周折,才来到陕西省旬邑县通什沟镇。这个镇子很大,足有上千户人家,镇中间一条长长的街道,各种店铺很多,卖什么的都有。且每逢二、五、八,四面八方的人都赶集。生意还是挺红火的,他领着孙女转着看了一下,觉得此地房舍整洁,人情敦厚,所以就打算住下来。他在面向南的高坡上找了座土地庙,先找把蒿柴,把地打扫干净,再讨来一抱麦草铺在地上。打开行李卷,让两个孙女坐下,他笑着问:“你们看这里好吗?”她们都说:“好!”六老太爷说:“好了就再不走咧!现在你俩跑累了,就待着吧,爷爷给你们要吃的去。”说罢拿出葫芦瓢拄着棍棒沿路下去,到人家家里去要吃的。路上他看到杨树、柳树已露出了新芽,苜蓿地上也冒出了绿芽芽,他高兴地自言自语道:“啊,还是来对了!避过家乡青黄不接的季节,现在这里总算饿不死人了吧!”
沿门乞讨,在离开龙泉村的这些天六老太爷已经很习惯了,再不觉得是一件很为难的事了,他讨了吃的赶快拿回来先给孙女吃,回来后才发现小庙里原来还住着姓张、姓王的两个人,都是外地要饭吃的叫花子,因为都是同路人,所以互让互敬相安无事。
一日六老太爷领着两个小孙女到街上要饭,有好心人给他找了个给人掀碨的活,说吃喝方便,他便乐意接受,领着娃娃就去给人家掀碨。却看见对面草坪上有十多个青年练拳棒,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出去看了看,便觉得都是些花拳绣腿不怎么样,特别灌耳风、鸳鸯腿的打法不知要领。他便走了几套拳路,年轻人大为惊奇。一个青年笑着说:“嗬!这老汉,胡萝卜攒辣子哩!还吃出看不出,你是谁呀?”还没等六老太爷回话,一个青年走过来说:“他是我家雇下掀碨的。咳!你还不快去掀碨!中午饭吃不吃?”六老太爷低头转身就走,其他人都责怪这个青年人。
从此六老太爷便在这里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村上年轻人三三两两经常来小庙找他学武术,他知道这是搞好群众关系的好机会,便不失时机尽心竭力地施教,村上的年轻人都高兴而来满意而去。就这样祖孙三人在小庙里又苦度了一个月,天气一天天地变暖,三月中旬各种野菜野草都发芽了,六老太爷一家祖孙三人能讨到饭就吃饭,讨不到饭就领着孙女揪苜蓿,挖野菜度日。就这样的日子倒也能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