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甘肃全年未下透雨,夏秋绝收,群众平日粮食都无积蓄,当年再无收成,就一下陷入灾荒年馑之中,而当时的政府更不顾及人民的死活,不但不救灾赈济,减免赋税,反而在原来征收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新的赋税,无以为计的老百姓只有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弃家寻吃讨要,苦不堪言,加之欧战开始袁总统更加快了帝制复辟步伐,并接受日本国提出的“二十一条”,全国政局动荡不安,这里人民生活雪上加霜,当时情景有人写道:宁州、安化、合水县卖儿鬻女,年甚一年,男号女哭,民不聊生……又有人写道:地方极坏,民生极苦,糠菜不饱,有朝无夕,是以卖儿鬻女,视以为常,甚或无儿女卖,且卖妻矣!
六老太爷算得上远近闻名的人物,他经常说一句话“现在还不如过去”,即现在民国不如前清,他对自己亲孙子二牛及狗旦的死毫无痛惜之情,并骂他们举众造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罪有应得。他看到社会上兵荒马乱,盗贼群起,治安混乱不堪,人民生活无以为计,而民国政府,在灾荒年间不顾人民死活,仍加赋增税,使妻离子散,民不聊生,他深恨而痛绝之,为此他常常一个人默默地背靠家门前空心大柳树,蹲在地上一锅一锅地抽着老旱烟,叹息着今不如昔。
他今年整七十岁了,现时子孙满堂,孙子大牛的儿子旦旦已过四岁,六老太爷早已是四世同堂的人了。但他毕竟是练武之身,身板仍然硬朗,并且坚持晨练。清早起来耍几路拳脚,练几套枪棒,村内外好多人长期跟他一起练,人称这里为“武术之村”,六老太爷在盘客街偌大赵门户族中算得上一言九鼎的人物,他头脑清晰,处事公正,为人平和。
去年秋天有几股从子午岭窜出的小股土匪,他们躲在深山老林,昼伏夜出,抢劫掳掠,闹得人心惶惶,每到晚上都把家中仅有的粮食财产,牲畜及全家老小搬进堡子里住,这样时间长了也实在受不了。六老太爷看到后非常生气,一声令下,便组建了一支百人防护队,个个手执锐器,由他亲自指挥,昼夜巡逻,才保住了全村人的安全,卫护了人们的正常生活秩序,并且以后很长时间再未出现过小股土匪侵扰事件,村民们都感慨地说,只要六老太爷在,我们就不怕土匪,晚上就能睡安稳觉了,村子上的人仍把他视为主心骨,保护神。
然而在这兵荒马乱又遇上大饥馑的年代里,六老太爷虽入古稀之年,但却仍难逃噩运,因为他家并不富裕,虽有薄田上顷,但家口多消费大,加之留住人口常年不断,以及红白丧事,生日满月,各样事都要迎客设席办得体面大方,因平常花消大所以在连年灾荒欠收的情况下,他家已变成了无粮大户,时下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六老太爷一家大小也早已投入挖草根,剥树皮,掏观音土,寻找老鼠洞的灾民队伍里去了。
六老太爷拖着七岁的小孙女香兰,看着香兰骨瘦如柴,脸无人色,他心疼得一次一次抚摸着她的头,泪流满面。这时他突然产生了恐惧感:小时候听老人讲李自成大军路经盘客原,老百姓惨遭兵革之苦,盘客地面死人无数……要说这些都是传说,那么同治八年(1869年)兵乱加灾荒,百姓死伤逃亡,境内数十里寂无人烟这却是他亲眼所见,而且每回的死人中,老人小孩占比例最大,他想到这里,低头看着香兰无精打采的表情,抓起她软绵绵的小手,泪水从折皱的脸面上淌下。
吃早饭了,六老太爷得到特殊照顾:两个糠窝窝,一碗菜糊汤,一小碟咸白菜。他看着叹息道:“就这样的饭菜也快吃不上了!”他抓起糠窝窝正要张口咬时,突然看见香兰瞪着大大的黑眼睛,倚门偷看他。他便把糠窝窝慢慢地从口边拿开,向香兰招手说:“进来,进来,快进来!爷爷给你吃窝窝!”香兰却又躲起来,六老太爷只得跳下炕把窝窝递给香兰手里,抚摸着她的头,笑笑说:“爷爷不吃咧,你吃去吧!”香兰回头看没人,便抓起窝窝大口大口地吃,正巧爸爸师春从窑里走出来,看见香兰吃爷爷的糠窝窝,便马上走过来大声训斥道:“你怎么敢吃爷爷的糠窝窝哩?”并扬起手来要打,吓得香兰一下子抱住爷爷腿,仰起头来嘴里含满了糠窝头却哭不出声来,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眼泪像清澈的泉水往外流,六老太爷见此情景便怒火中烧,他立即弯下腰来,将香兰搂在怀中,十分生气地说:“不要打娃娃,她懂得什么!”师春便把手慢慢地放下来,六老太爷瞪大双眼,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向师春沉痛地大声说:“这是什么?这是饿死人的年月!你看看咱们村子,哪天不死几个人?现在三月不到,吃的粮食没有,连野菜野草都没有,这就叫青黄不接!”他突然加重语气说:“再这样下去咱们全家老小的命都难保!”这时候全家人都站在院子里听他讲话,他便将手在空中一挥大声说:“你们都看怎么办?”大家都低头不语,默然无声,过了几分钟,六老太爷悲壮凄凉地说:“我已经想好了,现在就要带上香兰到外面逃命去!”
家里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师春首先反对说:“不行!不行!你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再领着七岁的小孩,出去怎么寻吃讨要?再说一老一少,如果有谁病了或出了事怎么办?这不是明明往死路上走嘛,万万使不得!”他便编谎说:“我陕西那边有好多熟人朋友,过去我给他们帮过不少忙。”师林着急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们还能帮你的忙吗?”六老太爷斩钉截铁地反驳说:“现在我都快要饿死了,他们难倒能见死不救吗?”师贤说:“现在寻吃讨要的人到处都是,咱们这里人好多都到外面去要饭,可是外面的人好多又跑到咱们这里要饭,你老人家到陕西去,听说那边的情况比咱们这里也好不到那里去,你的熟人朋友再多不一定能靠得住呀!”六老太爷听了,不耐烦地说:“你们不知道陕西那边春天来得早吗?就是没粮食吃了吃菜、吃草、吃树皮树叶也比在家里强!”这时师林媳妇哭着说:“大,你老还是不要出去了吧!我们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六老太爷一听就来气,还没等儿媳把话讲完,就大声训斥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眼睁睁地地看着一家人都在一起死干净断子绝孙不成?我看这饥荒的年月里谁能逃得活命,谁就是胜利,就是成功!我现在领着香兰出去就是为了活命,也是死里逃生,人常说:草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说明挪一步就有活的希望,只要有活的一丝希望,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去争取,却为什么非要等着死在一起哩?”
老人强烈的求生欲望及他的一席话说得大家再一次陷入沉默。六老太爷抬头看了看太阳说:“今日天还早哩,”他转身对师春媳妇(香兰妈)像下命令似的说,“赶快给我们收拾一下衣裳行囊,我领着香兰现在就走哩!”
怎么能让一老一少在这个时候出去要饭哩?从感情上、道义上一家人都是难以接受的,但六老太爷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而且他说的是去寻朋访友,再说凡他要做的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很少听别人劝告,所以家里人实在无法阻拦,只好流着泪水打发他们上路。
带着爷孙二人的几件衣裳和一床旧被子,分装在搭裢两头,拿了家里仅有的几个糠窝窝,拄了一根打狗棍,带着两个葫芦瓢,六老太爷右肩上背着搭裢,手拄着木棒,左手拖着香兰,扭过头来看着大家,笑了笑说:“我这是出去逃活命的,又不是去寻死,你们都哭啥哩嘛?”说罢刚要转身迈出第一步,万没料到,他这里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人接上茬了:“啊哟,他六爷!你领着香兰去逃活命,那就把香草也领上吧!”六老太爷抬头一看,原来是五嫂,五嫂在同族人中小有名气,她伶牙俐齿,说话像敲钟一般,劝说婚姻评家务,解说邻里不和,村上人可都少不了她,现年也七十来岁了,她是六老太爷的亲二嫂,因在同族中排行为五,因此称五嫂,可是老弟兄已经分居几十年了,因此六老太爷梢加思索后,马上摇头拒绝,说:“不行!不行!我领着香兰一个娃娃,都恐怕有去无回,若再把香草带上,那怎么成哩?”六老太爷说着话就要绕着弯儿走过去,可是五嫂猛然转过身来朝六老太爷背后说到:“吆!香兰是你的亲孙女那么香草就远啦?香兰你要领出去逃活命,那么香草就叫饿死去!他六爷,你也太偏心眼了吧?”
几句话像施定身法,把六老太爷死死地定在原地不动,他为难了,想:带一个尚且力不从心,若带两个出去了怎么办呢?可是五嫂的为人他知道,硬推是推不掉的,于是他转回身来对五嫂悲伤地说道:“五嫂,你看我一个古稀之人,领着香兰出去要饭逃活命,这已是世间少有,可是迫于无奈。我这次准备把香兰带出去看看情况,若能活命,过了青黄不接的季节再把她领回来,如果不行,女娃娃迟早都是人家一口人,就在外面寻个家,叫逃活命去算啦。如果再把香兰带上那你说又该怎么办哩?”五嫂是识时务之人,她听出了六老太爷话中的意思,便附合着说:“是呀,女娃娃迟早都是人家一口人,他六爷你行行好,就把香草和香兰姊妹俩一起领出去吧!到外边只要能逃个活命就比什么都好,不然在家里饿死,或叫人贩子领去,那将来找时,连个地方都没有。”六老太爷听罢无可奈何地点了下头,五嫂看见,马上叫香草给六爷磕头,六爷叫香兰快把姐姐扶起来,香草九岁了,比香兰大两岁,个儿也高出半头,人也长得秀气,六老太爷看了看,长叹口气说:“那就这样吧!但以后我若真的把那个娃娃领不回来了,你可别怨我呀!”五嫂说:“那你就放心吧。”这时五嫂给香草带了些吃的,拿了几件旧衣裳,摸摸香草的头流泪说:“跟着六爷去,要好好听六爷的话,噢!”
六老太爷拖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孙女就要上路了,两家人都哭泣着把他们送上大路,临走时师林拿出两块银元说:“把这个带上。”可六老太爷怎么也不要,说:“我一个出去要饭的人还带那干什么,还是留着家里用吧。”可师林兄弟非要他带着,他推不过就只好带上,六老太爷上路咧,他背着褡裢拄着棍棒领着两个小孙女,脑后苍白色的小辫子左右摇摆着,一直朝东南方向走去,因为他知道那边的春天来得早。
农历二月份的黄土高原,灰蒙蒙雾沉沉,像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沙盘,无有生机,无有活力,连一点绿色都没有,太阳像一块大镜子,高高挂在天空,却给大地带来的是一丝凉意。
在离家四五里的地方,他看见“死人坑”,那边战火飞扬,十几条恶狗,几十只苍鹰、花豹,无数只乌鸦大喊大叫,分食撂在那里的饿尸,六老太爷见了心中生畏,想加快脚步绕过去,但正在这时突然蹿出一群恶狗,一狗叼着人的腿,在前狂奔,数狗在后紧追不舍,眼看着直朝大路而来,吓得香兰香草紧紧抱住爷爷的腿哭叫,六老太爷便挥舞棍棒乱打,群狗才从他面前拐了个弯向远处奔去,他看着两个害怕的孙女,咧嘴笑了笑,坚强地说:“不要怕,有爷爷在你们还怕什么?”左手拉着香兰,对香草说:“扽住爷爷的褡裢,咱们快走!翻过前面那座冢子圪塔,狗就不敢再来了。”
“死人坑”的由来到目前仍无史可考,但长期以来那里的奇闻传说却是当地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热门话题。据说那里每到夜晚灯火通明,笙乐齐奏,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夏秋季节那里是一方水域,听说晚上能看见惠娘与裴郎在水中会面。冬春那里却是杂草丛生。又听说,晚上能看见鬼市……说头很多不一而足。总之那里是鬼的世界,鬼的天堂,所以晚上没有人从那里过,就连六老太爷晚上也从未到过那里,但大家却对那里的传说都很感兴趣,每逢年头节下或闲暇无事,和邻里亲朋好友聚谈“死人坑”之时,就眉飞色舞唇齿交错,滔滔不绝。可六老太爷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刚才又经恶狗的惊吓,因此更不愿想这件事。他拖着孙女加快脚步过了冢子圪塔,才松了口气,在一片墓地上停下来,转过身来抚摸着两个孙女发汗的头,亲妮地问到:“你们还怕吗?不要怕,有爷爷在哩还怕什么。”
此时日已过午,他在草地上找了块歇息的地方,对两个孙女说:“肚子饿了吧?咱们吃点饭了再走。”于是香兰香草各拿出一个糠菜团子,他也拿出一个坐下正要吃时,却突然听见前面草丛中有人呻唤,他便站起来闻声向前走了几步,看见那里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生命奄奄一息,他弯下腰来仔细一看,却原来是同族人西娃,他便大声呼喊着:“西娃,西娃!”西娃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并且认出了六老太爷,用微弱的声音求到:“六……六老太爷……你是大慈大悲之人,快……快……给一点吃的吧,我,我就快要饿死了……”六老太爷毫不犹豫地把糠菜团子递给他,还把他扶起来坐下,西娃抓起糠菜团子千谢万谢,并且眼泪鼻涕混为一团,他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着,六老太爷劝他慢点,慢点,不要噎着了。西娃吃完了菜团子就有了力气,他问六老太爷:“您老人家领着娃娃干啥去哩?”六老太爷淡淡地说:“我们爷三个和你一样,出门要饭去!”西娃愣了,他睁大无神的眼睛,半信半疑地问:“您老也要饭去?”六老太爷点点头。西娃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您老是有功名有过活的人,和我不一样,再说您已年过七十是四世同堂的人了,家里人就怎么忍心让你再领着两个小娃娃出去要饭哩?”六老太爷叹口气说:“那有什么办法哩?”西娃颤颤索索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六老太爷的手,声泪俱下地劝到:“六老太爷,你老还是不出去好,那寻吃讨要的日子可不是人过的!我一个壮年人都受不了,你看成什么样子了?您老老少少的出去准回不来!”六老太爷听罢转身摇摇手说:“这是我要出去的,与其他人无关,至于出去回来回不来这我也想过,我回不来没关系,只要能给两个娃娃寻个活命的地方,将来子孙们走个亲戚也方便,若被人贩子引去,那山西呀,河南呀,将来连个亲戚都没咧。”他对西娃说:“你能走动就赶快回去吧!你一个人过日子,糠糠菜菜的好赖活,等过了这青黄不接就好了。”
西娃拄着打狗棍,艰难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泪流满面地说:“您老福大命大,造化大,老天保佑一定能回来的。”六老太爷摆摆手说:“我也祝你能渡灾荒,求活命。”
太阳偏西了,六老太爷祖孙三人丝毫不受西娃情绪的影响,继续向东南方向走去,这里是陕甘交界子午岭山脉的最西端,沟壑纵横,山川连绵,他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太阳落山时才走出了三十里,来到一个名叫“金村庙”的地方。这里是一条狭窄的平原,原中间横七竖八地构建了几间小平房,有商铺有饭馆,也看见有不少要饭的在那里转来转去。六老太爷不愿到那里去,找了一片有民房的地方,三个人并排坐在房檐下,坐下后才发现房檐的另一头也坐着男女老少几口人,看看穿着形象就知道也都是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