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后狗旦怎么也想不通,几个月搞革命,天天喊着推翻清王朝,建立民主共和,现在终于推翻咧,民主共和国也建立咧,可是前朝的官还是原官,政权仍让这些人执掌,那我们革命干什么?为什么要革命?革谁的命?他百感交集迷惑重重,恨不得一下子能找到首领和军师,向他们问个明明白白。但不知他们现在都在哪里,急得他抓耳挠腮。
但蒋正基却踌躇满志,他早已看透了这场革命是瞎闹腾,到了最后是啥还是啥。善昌知府做了清原道尹,他的合水县中堂大老爷又做了华池县知事。只不过改变了一下名称和地方而已,看来大清的江山还是永固长存。他上任不久,便以民国华池县第一任县知事身份,和狗旦商谈裁军问题。他称狗旦为革命党小兄弟,狗旦却从来未听人这么称呼过他,所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人家这么胡乱叫,他也胡乱应。第一次裁军问题狗旦没有答应。又过了几天,蒋正基又找他谈这件事,狗旦还是不同意,蒋却拿出省里行文和道府的决定。决定每县只留巡警若干人,其他军队闲杂人员一律裁掉。狗旦仍面有难色。蒋正基却笑盈盈地对狗旦说:“革命党小兄弟,不要执拗了。现在天下由乱到治,由分到合,清庭逊位,民国建立,如今天下由袁大总统归于一统。既无战事,还养军队干什么?现在有省道行文规定如此谁还能犟得过呢。”狗旦听罢,气呼呼地离座而去。
因为在他的心中还一直想着他的首领和军师,所以蒋正基逼他裁减军队的事,他想一定要取得首领和军师的指示。又过了几天,突然从《民报》上看到:叛匪彭四海、汪兆黎大军从襄原城去正宁,遭国军马国仁部截击,伤亡过半。后又去长武、邠县地区,已全军覆没。贼首彭、汪下落不明……狗旦心里一惊,但随即又想: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因为全国已宣布停战几个月了,在这期间,无论孙总统,还是袁总统,但都是共和国的总统。宣统皇帝早已逊位。共和国政府还怎么会对革命军队实行镇压哩?狗旦经过认真分析后,对这条消息予以否定。此时军队中尽管早已产生悲观情绪、离队思想,但狗旦却仍严守首领指示,“革命已成功,今后很好地配合民国政府共同治理华池。”
一日狗旦突然从官方《邸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贼兵彭四海部,年初入陕,已被国军马国仁部全歼。贼首下落不明……他知道《邸报》是官方最真实的报纸。于是头脑里嗡的一声响,全身顿时失去了知觉。他一个人瘫痪在凳子上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他仔细一想,便更加不明白了,一支真正的反清义军却怎么被民国政府定为“贼兵”,首领定为“贼首”并出兵进行剿灭,那我们是啥呀?此时他才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安安分分地在家里种地放羊,却在义军“推翻清王朝,建立民主共和”的口号感召下,伙同几位伙伴连夜投奔义军。回想现在几位伙伴中二牛、良娃、三学已为革命捐躯,现在他营中当连长的有猪娃和维兴,维利、光化二人一直在首领左右。他想到自己将来回家,该如何面对死去伙伴的父母和亲人时,心中便惴惴不安。他又回想到几个月来跟随首领从宁州到合水,又从合水到华池,他一直忠心耿耿闹革命,一心一意为推翻清王朝,建立民主共和而奋斗。现在清朝终于被推翻了,共和国也建立了,可为什么又将为此而奋斗的起义首领定为贼首,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的思维又再一次陷入困境,百思不得其解。
时至今日,狗旦要革命的思想和精神防线才被彻底摧毁了。他马上把猪娃和维兴及另一个连长叫来,对他们说:“清庭已逊位,共和已建立,我们的革命成功了。但现在看来共和政府却并不欢迎我们。所以我看咱们还是早点回家吧,你们看哩?”其实大家早就想回家了,只是碍于他的面子,现在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很高兴,马上给各排各班一传达,大家都忙着收拾行李。狗旦问金库管理员:“还有多少钱?”答:“只有制钱四千串。”狗旦指示:“按人平均分配。”于是每人都拿着路费,背起铺盖卷,纷纷离开县衙。
狗旦也不例外,他现在似乎已经想通了,仰起头,背起铺盖卷,刚迈出衙门门槛,县知事蒋正基却笑盈盈地堵在他面前。“赵营长,怎么走呀也不打一声招呼?”狗旦见了满腔怒火,便回答说:“现在你们都成了民国的功臣,我们是叛匪!还不走等着你们剿灭不成!”蒋听了咧嘴一笑说:“小兄弟多虑了,你们在华池几个月也劳苦功高呀!再不怎么样,县衙也该设一席便餐欢送你们吧!”狗旦说:“没那必要,便餐还是留着你们吃吧!”说罢就要走,但蒋仍然拦住狗旦不放,说:“小兄弟,别人走就走咧,我看你还是留下来吧!县府现尚缺一名巡警队长,若不嫌弃咱们今后就在一块配合着干吧?”狗旦脖子一挺说:“那个官儿咱可作不了,我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想转个弯离开,但蒋却死皮赖脸地堵在面前纠缠不放。说:“哪里,哪里,小兄弟你的能耐大着哩!能当好五百名义军营长,巡警队才几十个人,一定能管好。我已经向上级请示过了。”狗旦却仍然坚持不干,他已心灰意冷,一心一意要回家。蒋正基却死缠硬磨抓住不放,当面吹捧说:“小兄弟年轻有为,我看上你是个人才。今后只要跟着民国政府办事,前途广阔。”猪娃、维兴及平日好友见了都给狗旦出主意说:“既然蒋知事这么看重你,狗旦哥,我们看你还是暂时留下来吧!如果以后不顺心,再背铺盖卷回家也不迟。”狗旦扭不过,也就只好暂时留下来。并托他二人给父母捎了信和四串制钱。这狗旦离家后第一次给家里带讯息。
过了十多天,狗旦整天闲暇无事。说是做巡警队长吧,却连蒋正基的面也见不着。又过了十多天,他看见巡警队是组建起来了,可队长却并不是他。他才有些疑惑,心想:先找蒋正基问明情况,不行再回家。
可还未等到找见蒋正基问明情况,突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来了七八个衙役皂隶,手中都拿着短枪,睡梦中将他从炕上拉下来,立即五花大绑。他醒来后大声喊道:“我是赵狗旦,是蒋知事留下来做巡警队长的!你们可不要错抓了人!”领头的嘿嘿一笑说:“我们奉命行事,抓的就是你赵狗旦!对不起,今天晚上给你另找个地方,待明天你有什么话到公堂上和蒋大人说去吧。”说罢七八个人不由分说将狗旦连推带搡地带到县府大牢。这下他越发想不通了,他糊里糊涂地再一次又陷入百思不得其解的境地,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黑夜里把他投入大牢?他想自己很年轻,才二十二岁,可从未干过亏人丧德的事。只是想革命,并参加过义军,还干过营长。
这一天晚上他一丝睡欲都没有,一直坐到天亮,来了两个衙役,又把他带到县府大堂。他仍然被五花大绑,抬头一看,蒋正基笑盈盈地坐在大堂上看着他。他怒从心头起朝蒋正基大声骂道:“你这个走狗!恨当初跑得快,义军还未来及将你杀掉!如今不知怎么天翻咧,地转咧,叫你当了知事咧?我赵狗旦是推翻清王朝的义军,犯了什么罪,黑夜里将我五花大绑投入大牢?现又将我带到公堂,我问你要审判我什么?”
蒋正基仍笑盈盈地说:“革命党小兄弟,不要性急嘛!”叫人端来一条长凳,让狗旦坐下。接着说:“既然你认为你无罪,那我问什么你就该回答什么。”狗旦脖子一挺说:“实话实说。”然后蒋手翻案卷,不慌不忙地问道:“你叫赵狗旦吗?”回答:“我就是赵狗旦!”问:“是何处人氏?”答:“宁州林更里。”问:“合水县北乡乡民蒲满文是否你杀的?”答:“蒲满文,合水县一恶霸豪绅,残害村民常万有一家三口,并打死我清乡队员四名,死有余辜!为什么不能杀?”蒋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刚才有言在先,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现在仔细地听着:蒲满文是否你杀的?”狗旦一仰头大声说:“是我奉命将这个恶霸杀的!”蒋说:“好,请画押!”一个皂隶手捧案卷要求狗旦在固定的地方按手印,狗旦毫不犹豫地按了手印。接着问:“华池县原知县王之焕是你游的街?”答:“是的。”问:“也是你杀的?”答:“是我奉命杀的!”“好,请画押!”皂隶手捧案卷,狗旦照常按过。接着又问:“华池新任知县郭发文是你杀的吧?”答:“是我将这个革命叛徒、义军的罪人杀的!”而且我恨不能将天下像这样的恶人斩尽杀绝!”“好,请画押!”狗旦照前按了手印。这时蒋正基才突然一改平时笑盈盈的面孔,非常严肃地将早已写好的判决书当场宣布:“杀人犯一名,赵狗旦现年二十二岁,家住宁州林更里。该犯假借革命造反为名,杀死合水县北乡乡民蒲满文,又杀死华池县原知县王之焕,和新任华池县知县郭发文三人。事实确凿,本人已画押供认不讳。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本堂判决死刑!已上报清原道批准,立即执行!”
念罢四五名皂隶和四五名衙役猛扑上来,立即将狗旦连推带搡地拉上院中早已停放的大轱辘囚车上。胸前挂张大木牌,上写着:“杀人犯赵狗旦”并用红笔打了个叉。大车游街示众,绕华池县城一周,到了西山脚下问斩。第二天华池县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问斩杀人犯赵狗旦的布告。
狗旦被害消息传到家乡后,族人大哗。大家都不明白:眼下清庭已被推翻,那赵狗旦参加义军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什么错?特别年轻人反响强烈,他们都怀着悲痛不解的心情三三两两地又来到六老太爷的窑洞里听他的主见。六老太爷语出惊人,他大声说:“这些人死了活该(包括他的亲孙子二牛及陈良娃、李三学)!谁叫他们聚众造反?这朝廷的反是随便造的吗?”大家听了虽都难以接受,但却默然无语。
六老太爷又长叹一声说:“现在清庭是逊位了,但民国上台也未给老百姓带来什么好,赋税徭役有增无减,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目前正是夏秋季节,可你们看看村上人哪一家不是瓜菜杂粮度日?这样下去,到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肯定是要饿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