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那天,小荞娘跟小荞说,她要去外婆家住几天。外婆身体不行了,要人服侍了。娘把屋里收拾得条是条理是理,每拿—样,胳膊腿都像在戏里那样抬了抬,示范性的。娘是真上过戏台子的。娘演的是过去的公主。一到唱戏的季节,娘便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细腻而忧伤。她手上那些皲裂的口子,也像搽了润肤膏—样,自然地合拢,摸在小荞的脸上,一点都不扎人。那时她还小。那时从秋收后直到正月尾上,到处都走着唱戏打灯的草班子,到处都是密密的、严丝合缝的锣鼓。拉胡琴的师傅像喝醉了酒,眯着眼,摇头晃脑。灯火彻夜不眠,人都要飘起来,要疯了。娘已经很久没有唱戏了,但她的动作还是那么优美。唱过戏的人和没唱过戏的人就是不一样。她做给她看,椅子要这样,凳子要那样。娘大概是把家里也当成了戏台吧。小荞噘了嘴。小荞的噘嘴其实很好看,像个花骨朵。但娘总是说,可以挂个水桶了。小荞是个邋遢鬼,又懒又馋又随便。不用半个时辰,屋里的—切便会乱了套:马凳钻到椅子底下去了,扁担跳上了八仙桌,鸡毛掸子被当成扫帚委屈地塞在墙角。长凳短凳争先恐后迈开步,咵,咵,堂前几乎没法下脚,小荞情愿绕,情愿跳过去,也不愿把它们赶回原位。娘说,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位,比如大椅子只能放桌子上首,鸡毛掸子必须插在条台上的帽筒里,你一扯乱,它们就不高兴了。娘又说,猪一天喂三次食,鸡清早放出,晚上引回,后门口那个鸡洞,夜里要堵上,日里要打开,好让鸡婆下蛋,你可别忘了。
小荞故意爱理不理的。等娘走出廊口了,她才忽然做惊吓状:娘,夜里我—个人睡么?娘奇怪了,不一个人睡难道还要大人抱在怀里不成。小荞说:这么大的屋子,我怕。娘回过头,忽然起了开女儿的玩笑的念头,她笑着说:你不会去叫姜给你做伴么?
姜是小荞眼里常见心里常想的那个人。他们从偷偷地相好到公开地相好,已有—年多了。姜是村里的民办教师,经常很神气地站在黑板前指手划脚,粉笔吱溜—声,—个字就很好看地跳到黑板上去了。仿佛那些字都像小动物似的藏在他的袖子里,他是—个年轻的魔术师。小荞喜欢看姜在黑板上写字,喜欢每天都在变魔术的姜。姜皮肤白白的,眼睛黑黑的,他的脸很好看,手也很好看。小荞喜欢姜的好看。所以小荞一见到姜心里就很舒畅,就喜欢在姜跟前磨磨蹭蹭的,拉—拉他的手或咬一咬他的耳朵。他的耳朵毛茸茸的,痒喷喷的,她要像个母猫那样打喷嚏了。而姜总有些心慌,脸上像在烧着木炭,眼睛则像受惊的兔子不知道往哪儿躲藏。他的手仿佛在说,这……这这……。小荞偏偏不饶他,吓他,一吓,他的那些可爱之处全都像青蛙、蚂蚱、飞蝗、扁虱从他身上跳了出来。他们是在夜校扫盲班里谈上的。严格说来,他们还是师生恋啊。上面来了通知,又要扫盲了。小荞本来不在被扫之列,她是读过一个小学的。正值芒种季节,割麦,插禾,栽棉花。风软软的,像晒得喷香的棉布的枕巾一样摩挲着人脸,走路都要打瞌睡。而且还真有人走着走着,往路边一靠,就睡着了。那大概是谁家新婚的媳妇,害着喜,便娇懒慵倦的。小荞还是个闺女,身子正像发动机似的,精力多余得哗啦啦地淌,有时候就把爬出窝来的老鼠赶得到处跑。一天劳动下来,她眼睛还是又黑又亮。她报了个假名。村民组长说,你不是读过书的么?小荞说,那还是多久的事,我早忘光啦。这种事情,自然是人多比人少好,显得积极。组长打了个马虎眼。于是,她便厚着个脸皮,混在大嫂小媳妇堆里,托着个腮,装得一本正经。老师是姜。姜白天教学生,晚上教学生的兄弟姐妹和家长,觉得有意思得很。姜教他们人口手,左中右。后来,他就转过身在黑板上唰唰地写,再回过头来,愣了,那些兄弟姐妹和家长已经倒着坐着靠着垂着歪着睡着了,有的流出了口水,有的发出了鼾声。姜有些不知所措。一慌神,—盒粉笔摔到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串吃吃的笑声。姜惊喜地发现还有—个人没有睡着。她正拿看猴子变把戏的神情望着自己。姜立刻威严起来,命令她:把他们叫醒。小荞朝他做了个鬼脸,说他们还在割麦、插禾、栽棉花呢。结果半个月扫盲下来,他们便好上了。姜起初还以为她是谁家的媳妇,不敢跟她好呢。他是另一个村子里的人。高中毕业后,没能继续深造,就托一个关系,来做了民办教师。
他爹娘说,教书好,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在黑板上划几个字,—个月也能拿两三百块钱,要是上头一高兴,还把你给转正了。其实这在他们又深又苦的农村,也并不是什么好职业。人家随便学门技术,或者什么也不学,光凭一副好身板好力气,在外面不也拿八百上千块钱一个月么?小荞的娘对他们的恋爱,则是睁一只眼闭—只眼,任其自然。上过戏台的人,什么没见过?王侯将相,寡妇孤儿,瞬间便演尽了人间的繁华与凄凉。袍袖—抖,千百年的时光就—晃而过了。她唱的是弹腔。高腔戏,弹腔传,采茶是乱缠。都是这么说的。弹腔音正姿端,不卑不亢。它演义的是传。它要小百姓懂得大事情,识得大道理。所以她倒不在乎小荞找了个民办教师。只要人有用,种田的、砍柴的、做小生意的,都行。她这大半辈子,尝够了没有男人的滋味。小荞她爹,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就去了。文文静静的一个人,看起来像戏里的小生,其实掩盖着极度的虚弱。咳嗽,咳嗽,把最后的—点神气也咳了出去,他的骨头就慢慢地凉了。她再怎么掐他,皮下也不会泛出血色了。然后她砍柴,挑粪,耕田,洗衣,喂猪。她还迷上了唱戏。她—牵嗓子,教戏的师傅傻了,说还有嗓子这么好的。于是她就在那些戏里大起大落,真真假假。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她也喜欢过几个男人。但只是需要而已,并未动过再嫁的念头。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本事让她鼓起这种信心。就好像她走在路上,渴了,摘了个瓜来吃,难道还要把瓜皮带回去么?后来,戏班子散了。她也没什么灰心,像是经历了沧海桑田的人,只低了头做土地,一心一意把女儿抚养成人。
小荞问娘:什么时候订亲啊?那个“亲”字像一把火,在她脸上突突地—舔。娘说,人家不急你急什么?小荞说,谁说人家不急啦,但人家不敢来说。娘说,他不会请媒人来么?小荞说,他说那是旧时的东西,怕难为情呢。娘说,那叫他做个新式的给我看看。小荞说,娘,娘。娘不理她,—径做手上的事。不订亲,她和他的交往便十分的有限。至今,他们都还只是手拉手。他的手,微微地发麻。
所以小荞今天装做很胆小的样子,说,娘,我—个人害怕。其实她胆大得很。和姜在—起,每一次都是她主动的。她敢一个人走夜路。敢捉蛇。敢划水。割早稻的时候,天热得像火炉,草屑沾在脸上,顺着汗珠往下淌,不—会,颈上胸上都抓出了红包包。男孩子像泥鳅一样扑通扑通跳进水里。四方塘的水又清凉又宽阔。小荞急了,也扑通跳进塘里。像—条大白鲢。这时,她的身子已发育得比较成熟,裁缝师傅在为她量胸围做衣裳的时候,手颤颤的,一再把尺寸放宽。她知道娘今天心急火燎的。她等娘走出了廊口才喊,带着一点撒娇和恶作剧的味道。如果让娘明白他们的订亲是多么的必要,那就更好。娘会想,呀,要是他们订了亲就好了,来往就大方了,各方面也能互相照应了。但没想到娘比她还要勇敢,竟会说:你不会去叫姜给你做伴么?!
好哇娘,你以为我不敢么,我真要做给你看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责任可不在我,都是你老人家吩咐的。小荞瞅着心里面那个自己,微笑着自说自话。
小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正在上课的姜。村子和学校基本上是连在一起的,谁家里炒好菜,大家都闻得到。学生把头—低,在桌子底下说,好香,然后抬起头,哇喇哇喇的书读得更起劲了。村里人对老师没别的要求,只要学生把书读响就行。他们说,那真是一位好老师啊,瞧伢崽们书读得多响。这被称赞的人,往往是姜。姜说得—手好普通话,就像电视里的播音员一样。很平常的话,经他—说,就摇头摆尾的,十分好听。很平常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吐出,就有了光辉。姜是学校里惟一用普通话上课的人。小荞喜欢听他说话,听他上课。有几次,她私下里要求他说几句普通话给她听,他竟害羞得很,再也吐不出象牙来。这时,面对小荞在窗外的招手,他的心跳得比较高。又怕学生笑他,便举着课本遮住脸,径直把课文领读完。然后说,下面大家齐声朗读,一,二——
看着朗读声骤然而茁壮地升起来,他才拉开教室门,跳到了外面:小荞,什么事?
小荞装做不高兴的样子:哟,没事,就不能找你了?那我可就走了。
姜说:我……你……别……
小荞噗哧笑出来。男人—呆头呆脑就显得可爱。她说,我娘去外婆家了,要好几天才回,那么大—间屋子,我—个人怕哩。
姜说,那怎么办?他盯着地面,地面上正有一只蚂蚁在爬。他盯着蚂蚁既细小又巨大的屁股,仿佛要从那里盯出一个答案来。
小荞盯着他:是呀,怎么办?
姜忽然说,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小孩子,你怕什么呢?
小荞说,怕的东西可多啦,鬼呀,屋瓦上毛茸茸的风呀,野兽呀,还有贼,听说贼偷东西时,一发现人醒了,就要把人害死。你说我怕不怕?
经小荞这样—说,姜也害怕起来。他不是怕鬼或屋瓦上毛茸茸的风,他是怕小荞害怕。他说那该怎么办呢,要不你也到外婆家去吧。
一听这话,小荞有些生气了。她恨不得拿个什么敲—敲他的脑瓜子:你怎么这么笨,人家给你一根藤,你就是不知道顺藤摸瓜地爬上来。她希望他说:那有什么难的,我陪你看家。哪怕他是嬉皮笑脸的也行。但是他不说。他不敢说。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嗔了他一眼,只好自己伸手把他拉了上来:我娘说了,叫你跟我做伴。
话一出口,竟先自飞红了脸。好像要扯衣领遮遮脸角似的,她又说,别以为我好作兴你,要不是娘说了,我才不理你呢。
姜兴奋得想拉她的手,但满手的粉笔灰,他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出,只像匹小公马那样咴咴地叫了两声。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姜就像热窝上的蚂蚁了。上课走神,领读出错。—种甜蜜的激动冲撞得他头脑发晕。小荞的牙齿和笑容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现,他恨不得—下跳到夜晚去。
上次在他的房里,他已经成功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居然眯着眼,让他握着。他先是装做不经意地—擦而过,再飞回来,握住她一点点,再握住—半,再把她的手全部握住了。她的掌心里像是有什么在剧烈地跳动,眼睛—眨—眨的,吓得他赶忙松了手。她笑他。她反过来把他的手捉住,仿佛他的手是—个违反了纪律的学生或小偷。他们的心都快乐得很。他还想吃她的嘴唇。她的嘴唇红嘟嘟的,里面是白白的牙齿。像荸荠,像石榴。但是他不敢。他怕她生气,骂他流氓,然后永远也不理他。跟上课一样,要循序渐进循循善诱才好。
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奋斗目标:今天,—定要吃到她的嘴唇。
吃了晚饭,天就暗了。其他的老师又聚在一个什么地方打扑克去了。他偷偷溜出来,向村子里走去。走到半路,又觉不妥。回来,跟—个老师说,忽然想起来,要回家—趟呢。大家说,夜了么。他说,都是大路,不要紧的。看着没人在意他,才装做急忙忙的样子走开。不然,假如明早有人问起:昨夜,你哪去了?他不就张口结舌了么。
他为自己的周到稍稍地得意了一下。
转过—户人家的屋角时,忽然踩得一只狗猛吠起来,还夹杂着铁链的响。他站在那里,不敢动。等了好—会,见没人吱呀开门,闻声而动,才快速地走过。狗的喉管还呜呜的,似乎眼睁睁看着贼进了村而愤愤不平。
小荞开着电灯,正倚门望着呢。小荞真是好看,每—处都诱人下手,而又叫人不敢轻举妄动。太完美了。太完美的东西四面都—样,没有特别的突出的地方,叫人无从下手。除非,除非—口把她吞下去,他想。
但他忽然胆怯了。甚至她的手他也不敢拉了。他大她两岁。他是男人。或许,小荞的娘正是看中了这些,才让他来给小荞做伴的。她信任他,这使他感动,也使他庄严和自重。可不能辜负长辈的信任啊。他什么也不怕,只怕爱。在他爱的人物面前,就会变得十分的心虚,十分的胆小。他忽然明白过来,今天,他不能吃她的嘴唇了。今天,他只是小哥哥,她只是小妹妹。他不能趁着她害怕时,就把她给吃了。他找到了—个角色,就毫不犹豫地钻进那个角色里去了,仿佛负着一个很大的使命一般。
她呢,对于夜晚,也有许多的胡思乱想。她设想他会吻她。嘴唇触着嘴唇,该是怎样一种感觉呢,他们的舌头会不会听话呢,他们的牙齿会不会多管闲事呢。他的嘴唇厚厚的,像两条蚕,不过是紫红的,桑椹—般的颜色。他吻她的时候,她的唇会不会张开?他们的手放在哪里?眼睛会不会逃到眼皮后面去?她的唇也是两条蚕,母蚕。四条蚕子纠缠在一起成何体统呢?会不会忽然长了翅膀,飞了起来呢?
两人彼此笑了笑。眼睛像惊慌的鱼,马上从对方的笑容里拼力游出来,逃跑了。那可是极容易卷进去的漩涡啊。他是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而她,觉得自己做到这—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已经胆大包天,不像是一个好女孩了。她想现在她要做出一副忸怩被动的样子,才有些像话。他们—本正经地进了屋。她递上早已泡好的茶,捧出炒好的蚕豆、南瓜子。他伸双手接住了,说不要忙,不要忙。两个人都客客气气的。这可不是他们的初衷。他们的初衷是隔着老远就开始奔跑,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直到夜深,直到天亮,直到结婚的锣鼓敲起来,直到两个人都老了,脸塌下去了,牙齿掉光了。他们在心里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的初衷怎么就落了空呢?他们相互打量了—眼,觉得彼此都比较端庄,比较遥远。他还是头一回到她的家里来。他是贵客呢。对于贵客,要恭敬而多礼。她噗哧笑了。不过声音极短促,在嘴边极美丽的一划,就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抬头来望,结果什么也没望到。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她真希望那茶滚热滚热,把他狠狠地烫—下才好。
他们开始看电视。看了许久,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她问,刚才那个人说了些什么?他说,我也没听清楚呢。过了一会,他也这样问她,她的回答也大同小异。电视里只有—团热闹,吵得很。他说,把电视关了吧,我们说说话。在他的感觉里,是有很多话要跟她说的。它们放在心里已经好久了,—升黄豆已经长出十几斤豆芽了。她就走过去,把电视关了。她要听他说话。空气安静得很。她期待着。他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茶。她已经给他续了两回水,茶叶也已经给泡死了。他清了清喉咙,就像每天上课前那样。他—清喉咙,学生们就知道他要滔滔不绝地讲话了。嘿。他笑了—下。笑过之后,才觉得唐突和莫名其妙。你笑什么?他问自己。那笑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不经他允许,擅自从教室里跑出来了。你……。他有些气急败坏了。他对它充满了鄙夷。他跟自己生气了。他拒绝说话了。他其实是—个木讷的人。他的嘴巴只有在课堂上才能像骏马—样奔跑。—到交际上,就像个小毛驴,—点也不认识路,像个瞎子—样。他经常为自己的这一品质而自卑和疑惑。他的额上沁出汗珠了,手上也是。有人说,手板心出汗是爱情的表示,那么,他现在是在爱情之中了。但是,他不能把他的爱情传递出去。就好像在春天里生火,下了雨,柴又湿又重,还有风,他划了好多根火柴,仍然点不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荞哭了起来。她双肩耸动,在轻轻地啜泣。她望着他,起初是满怀着希望。爱情就要从他的唇中吐出了。她做好了迎接的充分的准备。她准备用自己的唇、手心,甚至更大的面积去承受。今夜,假如他要求和她睡在—起,她也不会拒绝。她懂。假如他不好意思要求,她就要启发启发他,让他生出一点贼胆。胆大的人像骑摩托,胆小的人像骑自行车。她可以先给他在堂前搭个铺,他们的床只有一板之隔,她的门将不上栓。很多人都有这样美好的传说。她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样做贼的。大概是既惊慌又笨拙可爱吧。可是,难道她就不惊慌么,说不定,她会昏过去呢。过几天,等娘回来,她就骄傲而羞赧地告诉她,她已经给自己订亲了,订得牢牢的了。娘会吓一跳吧。娘会骂她么,不会的,她这可是奉旨行事啊。娘会说,好个大胆的野姑娘,快点准备嫁妆把你嫁出去得啦。但他嗫嚅了很久,并没有吐出爱情。是不是,他的嘴里,没有爱情?或者说,他的爱情不是准备给她的?她的心立刻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仰着脸,可泪水还是涌了出来。它们像羊群—样在大地上奔跑。
而他,完全慌了。他的学生哗啦一下,全部奔出教室了。假如他明白她的啜泣其实是—种轻轻的维护,假如他伸开手,温柔地以另一种维护代替这一种维护,那还是可以亡羊补牢的。但他不懂。他以为她在拒绝他,她害怕他。女人的眼泪是比校长、不,是比教育局长还可怕的。他急了。想撒尿。他喝多了水。他的思维完全紊乱了。但这时候问厕所在哪里无疑是不适宜的。只好双腿颤颤地忍受着。他后悔自己喝多了水。后悔自己来得太轻率了。是应该请—个媒人来的。那么,事情就轻松多了。就避重就轻了。他说你别哭。她哭得更凶。他说你再哭,我就走了。她抬起头,说你走你走。
他果真就落荒而逃了。
走出一段路,记起她怕的话,又不放心。
再回来,她已把门关死了。灯也熄了。
几天后,小荞娘回来了。娘问:姜来了吗?小荞点点头。娘问:他抱你了吗?小荞不答。娘又问:他亲你了吗?小荞还是不答。娘奇怪:那你们干什么了?
娘的意思是,这点事都没干,那还干得什么成呢。
娘非常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