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经人介绍,双桥镇中心小学教师徐小红和一个叫张凯的陌生男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见了面。她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爽快,完全是因为她以前有个师范同学也叫张凯。那是一个个子高高、会写诗也会指挥乐队的外县男孩。她想,这个姓张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有一种好奇心。
她的爽快令介绍人有些喜出望外。
寒喧之后,介绍人刘老师说,你们慢慢谈,我去办点事。说着,便小心地、满怀好意或不怀好意地退出去,并把门轻轻掩上。
介绍人一走,徐小红望着那突然空出来的一块,才意识到介绍人的重要性。若不是出于礼貌,说不定她也会跟着逃出去。现在,她有些慌乱也有些后悔。可再走,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看着自己被留了下来,丢弃在一张暗朱色的木椅子上。犹疑不决是她这一生的弱点。它使她错过了许多机会。她摇摇头,一种类似于叹息的气体从唇齿间轻轻逸出,但她自己并不觉得。她觉得的,是自己忽然与外面的空气隔绝了,她有些喘不过气。窗外摇动的树和飞走的尘,竟恍若隔世。近来,她常有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看到了前生或者后世。事物的模糊和相似性使她惊奇,然后是一阵阵的害怕和寒冷。她像一条柔软而早慧的鱼,被什么抛掷在岸上,处境暧昧而危险。
她迟缓地收回目光。目光划过介绍人家里黯淡的家具,发出一种锐痛的声音。同时她听到了鼠类在某个角落的吱吱啾叫。它们在议论什么?房子实在是太小了,她的目光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无论是出于程序还是出于礼貌,她都不得不把目光投射到对面那个也叫做张凯的男子身上。
——名字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能让毫不相干的东西发生关联,让人产生联想。她太纵容内心的感觉了。正是这些,使她的一生变得莫名其妙。
——但她发现他早已在看着她了。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于是她的目光又仓皇地飞腾起来。
这时,她听见张凯的男性声音像一只熊猫从那幅松竹图下爬出来。他说:我和刘老师的儿子王之涣是同学,他又和你同学,根据数学上的等量代换,我们也可算得上同学了,你说呢?
说实话,在看了张凯第一眼后,徐小红便有些失望。她觉得这个张凯没有一点张凯的样子。她也不喜欢数学。读书时,她一上数学课就头痛。她只是偏着头,微微笑了一笑。
张凯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句幽默的话出手后,对方并没去接,而不屑似的让它孤零零掉在地上,不禁有些尴尬和沮丧。他伸出脚,用力把那句话踩了踩,像是捻灭火焰似的。他是一个做起事来有章可循,有条不紊的人。昨晚,他把那几本恋爱指南方面的书重新看了一遍,今天可以说是胸有成竹(听说外国人把这个词费劲地翻译成心里长出了竹子)。但出师不利使得他一下子失去了语言的积极性。他感觉额上突然冒出了汗。霎那间,他甚至对自己彻底地灰心起来。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赢得单位领导的喜爱,并且也果真得到了,但恋爱并不顺利。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家甩掉。久而久之,他对年轻女性有了一种既讨好又畏惧的心理。时而狂喜,时而幻灭,就像在领导们的目光里办事一样,神经既脆弱又敏感。现在,正当他往深渊里坠落的时候,忽然瞥见了徐小红的微笑,那微笑便像悬崖边伸出的树枝一样把他挂住了。
他便也有些迫不及待似的一笑,慌张地把那救命的树枝抓住。
但完全爬上那崖顶还需用力。这个关于数学和同学的话题无疑不能再进行下去了,他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要说的或想说的话还不能说,中间还缺少必要的铺垫和过渡。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的那只齿形衣架上。他要说的那些关键性的话就像钉子,得找准墙缝才能把衣架牢牢钉住。这衣架就是徐小红。
由于没有声音,局面有些难堪起来。没有了语言的遮蔽,两个人不免惊慌失措。但他们表面上又不约而同地故作镇静。这本来是一种机会,可惜他们都过于注意自己,而忽视了它的存在。张凯的脚有些麻木地在地上划来划去。他的两手紧绷着撑在椅子的两边。他想结果就要出现了。他又要失败了。无论他怎样地调整,他还是免不了失败。这是他可悲的宿命。多年的机关生活,已使他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虽然他知道很多捕获爱情的路数。但就像一个拿着弓弩的猎人,却不知道把它置放在哪里。他越来越茫然。结果使得他饥不择食。他不需要其他,只需要一个女人。可是就连这一个卑微的愿望,现在看起来也有些可遇不可求。于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耍起赖来。他像一个丧失了一切的人那样赖在那里不起来。“我是流氓我怕谁。”他很奇怪自己怎么想起了这么一句名言。所以,他用一种局外人的目光打量对方和自己,心里反而坦然起来。他发现那个叫徐小红的女人(谁也没把握她是一个处女)比他还要局促不安。她的两手像一窝白鳝绞在一起,惊慌地翻腾。他笑了。
徐小红也正兀自懊恼。她问自己是不是很贱。为什么是两个人呢?假如是大庭广众中,她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自己的沉默。她一向不轻易说话,更不用说发表自己的意见。她的这种性格,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很快地形成了。她出生于那个不以有主见为美德的时代。可是现在,她被恶作剧地推到了舞台的最前沿。那里灯光耀眼,一片沉寂。浓重的沉寂。她无处躲藏。她想起了她过去的生活中那少得可怜的几次舞台表演。简直不堪回首。一想起来她就脸红,心跳过速。
徐小红索性躲进自己的想象里去。她想:就是这个人,被人安排来和自己产生爱情么?应该说,这个张凯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她也知道自己的浪漫想法在现实生活里行不通。她只是一个自卑的小学教师,而他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国家公务员。她也很清楚,眼前这个人,是看在自己家境贫寒,双亲无依无靠上,才贸然托人来说亲的。这样一想,她便有了一种淡淡的受了侮辱的感觉。她拒绝他的钉子。虽然他还没有拿出来。她越来越责怪自己的轻率冒昧,和后悔自己的好奇。不就是名叫张凯么?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她在心里,由后悔产生了对自己的憎恨,又由憎恨产生对自己的厌弃了。人一旦厌弃了自己,便由着自己破罐子破摔。她对自己说:你看,你也不过如此!
是的,她之所以极爽快地答应了介绍人前来赴约的原因,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的好奇心吗?现在,她开始明白那不过是搪塞自己的一个理由。她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孩子。在师范读书时,她和几个才貌双全的女生一起被称作冷血动物。她从小就受着严格的做人的训练,性格中又天生地有着听话的成分。她冷淡得像一个修女。对男女间的花前柳下,卿卿我我十分讨厌。虽然她也渴望。但越渴望,也就越讨厌。几个热烈追求她的男生,都被她冷淡地拒绝了。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个会写诗和指挥乐队的张凯。到后来,她们甚至拒绝参加学校的舞会。当看到那些呆头呆脑的男生因没有她们的参加而一落千丈脑袋发焉的时候,她们忍不住放声大笑。可是毕业后,那几个浪漫同盟竟以惊人的速度在爱情上做出了成就,并马上调离了学校,让她迷惑不解。她问她们:为什么?为什么?她们说:因为生活。说这话的时候,她们神情潇洒。她说:那以前……?她们笑了起来:难道真的做一辈子乡村女教师吗?霎那间,她对张凯们产生了愧疚和同情。现在,她们纷纷进城,改行,把家依次安顿在银行、政府机关、财局、税局。同学间的来往是越来越疏了。她的好强的性格又从她的自卑和冷漠里昂起了头。她有些悲哀地发现,她这一生大概是离不开她们的。再说,父亲死后,母亲改嫁,是祖母把她和妹妹拉扯大。一个缺少阳气的家庭的艰难于她实在是有切肤之痛。只是自尊心迫使她不轻易承认这一点。
算一算,这个张凯是别人介绍的第几个了?第一个是同学介绍的小车司机,第二个是校长介绍的一个亲戚,第三个乡政府的秘书……但她都拒绝了。可拒绝后,又有些后悔。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人。并且,这拒绝的后果,是对方的年龄一个比一个大,呈递增趋势。
所以她私下里也小心地希望着她和张凯的约会会出现一个转机。她从自己的想象里伸出头来她在心里说张凯你拉我一把吧,我没有经验。
她还不想破罐子破摔。
这时,她听见张凯说:这样说话有些别扭是不是?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们可以慢慢来,不要慌。好不好?
仿佛为了显示自己的不慌张似的,张凯走过去把虚掩着的门打开。
这样就望见了门外的天空、树木和白驹过隙似的人影。徐小红有些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张凯继续在那里似安慰她又似安慰自己:不要慌,我们慢慢来。
沉默终于被打破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为了打破这沉默,他们可是同时使了力气的。现在,他们带着胜利者的神情相视一笑。
这一笑,使他们彼此有了好感。
张凯:瞧我们手忙脚乱的。
徐小红:谁叫我们没谈过恋爱呢?
张凯:其实我谈过。
徐小红:是吗?
张凯:我这人,一谈恋爱就发慌。
徐小红:是吗?
张凯:所以不敢谈恋爱。
徐小红:不要慌嘛,慢慢来。
两个人都笑。
张凯:还是你比我有经验。是不是?
徐小红:那当然。
她有些得意洋洋。
张凯也很高兴,不过他还是像在政界上那样提醒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
他:听刘姨说,你已经教了五年书了。是不是?
他:我农校毕业时还比你大两岁呢。我初二留了级。我在乡政府干了六年,到去年才调进县城。
他:本来,我在乡里工作得还可以,但县里硬要调我去,有什么办法呢。不过进城也好,你说呢?
徐小红发现张凯说话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用“是不是”“你说呢”等询问性的词语,其实并不一定要你回答;二是他的一颗当门牙被什么腐蚀过了,像在不断地给他说的话打着标点。
徐小红奇怪自己怎么也用上了她并不喜欢的分析法。
于是她有些歉然。
张凯倒没在意。他说:今年元月份,单位给我分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这在县城里也不容易是不是?当时竞争的人很多,但部长力主给了我。你以后会知道,我们部长是一个顶好的人。
徐小红想,张凯的那颗门牙说不定是他在学校读书时吃多了从家里带去的咸菜引起的。如此说来,他的家世也是很可怜的了。
张凯说:部长对我的个人问题很关心,他说,小张呀,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县城里没有合意的,就到乡下去找,乡下女孩纯洁,朴实,过个一年半载,我负责帮忙把她也调到城里来。我说我本是乡下人,我也想找一个乡下女孩子。
徐小红偏着头,带着看穿了张凯的有些笨拙的把戏,但并不想点破的神情笑了一笑。
张凯动身给徐小红倒了一杯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的手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还在想,他已像一个高明的匠人把那些钉子巧妙地钉进墙缝中去了呢。他怀着得意偷偷打量了一眼徐小红。他发现她真美。她的脖子,她的胸,她的身材,她的气质。
他看见徐小红在接过水杯时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书上说,红晕是爱情的先兆啊。
张凯说:小红,听刘姨说你很喜欢读书,这一点,真值得我学习。一般哪方面的书读得多一点呢?
徐小红说:有时候闲着没事,就看看小说和古人的诗词。
张凯忽然来了兴致似的:你不知道,刚毕业时,我也热爱过一阵子文学。但后来太忙,就渐渐放弃了。我的一首诗,还登在市报上。
徐小红说:我看书不过是消遣罢了。
张凯说:对对对,消遣才是真正的境界。
徐小红吹着水杯上的白汽。
张凯说:如果你还想读书,可以想办法到大学去进修一下嘛。小妹有我照顾就行。你说呢?
事实上,张凯已经从刘老师那里打听到,徐小红一直想去进修,但因为妹妹还在读中学,需她负担,不得不打消念头。
徐小红觉得张凯的话有些包打包办,自作主张。她有些不乐意。她想拒绝。但这时她正含了一口水。水有些烫,她不能马上吞下。等水温和下来,张凯的那句话已经跑出了老远。
事后,徐小红回想起那次约会,竟恍惚如梦境,觉得不可理喻。这大概就是前世的缘份了。
张凯的确是个好人。对自己说的话负责。办起事来依然是那么有条不紊。他先把徐小红的妹妹转到县城一中做了住读生。这样,徐小红进城的次数就多了。而几乎每一次,她都能在县中门口碰上张凯。然后他陪她去看望妹妹。时间长了,竟成了习惯。每到县中门口,她的心就有了小小的盼望。小小的兴奋。小小的温柔。有一次,她没有碰上张凯,竟有些怅然若失。她左顾右盼:他怎么没来?下乡了,还是出差了?出了什么事么?正疑虑着,忽听耳边嗨了一声。正是张凯。他躲在她背后了。她急急地回转身,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捶了一下。
——你真坏!
动作和语言出手后,她才意识到,有些唐突。
所以飞红了脸。
张凯却乘胜追击。
这一天,她又来了。她打算像往常一样,看看妹妹,送点零花钱,然后买点不用牙齿咬、易消化的东西带回去给祖母。从县中出来时,张凯忽然邀请道:到我那儿去坐坐,歇歇凉,这天怪热的。她被张凯那凡事都要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的架势逗乐了。她说好啊,心想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但越往前走,她的心还是慌张了起来。这一次,可不比上次在刘老师家里。她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了。
——哎,还是不去吧。
——怎么啦?你怕了吗?
——有一点。
——怕什么呢?
——怕你欺负人。
他们都笑了起来。觉得两人在一块其实很放松。心里有什么说什么,即使有些遮掩,对方也都看得见。就像鱼在清水里的惊慌游动,只增添了可爱。
张凯说:到了。
张凯掏出钥匙来开门。
徐小红小心走了进去。房间里空空荡荡,徐小红一阵晕眩。她坐在沙发上,两腿并拢,两手护卫似的放在胸前。她看了看大门。门没有关上。
张凯给她开了瓶冷饮。徐小红的到来,无疑使房间里有了生气。这时已是初夏,徐小红穿了一件白色的丝质长裙,黑色的胸罩带子依稀可辨。他想这时的徐小红既放荡又含蓄,真是美不胜收啊!
他们并排地,坐在一起。有一段距离横亘在他们中间。他们的手便放在这距离的两岸。一只栖息在水边,有如平沙落雁。另一只却是一副要过渡的样子。忽然,这一只飞了过去,扑在那一只上面。那一只想急急地逃脱,结果河水一下子没有了,它的逃脱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她不看他,只是笑。她的笑十分迷人,有一种勾引人的味道。张凯觉得自己快把持不住自己了。这是他有生以来关于异性的最幸福的体验。
张凯步步为营,继续向前推进。他的目标很明确。今天,他要跟她发生嘴唇部位的接触。这是他几天前就计划好了的。为此,他饭后仔细地漱了口,并按求爱指南上的提示,嚼了几颗口香糖。薄荷的凉嗖嗖的滋味使他觉得口腔已不是口腔,而仅仅是一个器官。他的口腔在徐小红周围盘旋,偶尔来一个俯冲,又很快拉起机头隐入云端。他的手已经偷袭到了她的肩都。它在她的丝质衣料上匍匐。她的胸罩的带子。她的细腻的肌肤。他的手在向它们求爱。有一阵风把她吹起来。她飘飞着。太阳离她越来越近,逼得她喘不过气。她不由自主地张开。
突然她闻到了自己嘴里的鱼腥味。中午她吃了鱼。她十分喜欢吃鱼。可是现在,这味道却让她羞赧和后悔。怎么能让张凯闻到她嘴里的鱼腥味呢?他会讨厌她。瞧不起她。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让张凯有丝毫的进入。
张凯只好暂时放弃了进攻。他开始思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本来是一路顺风,怎么一下子……?他有些狼狈——
牙齿!问题全出在牙齿上!
他立即泄了气。早该去镶颗牙齿啊。有一个女孩子曾在背后说它像一颗烂豆芽。烂豆芽就烂豆芽吧,他还不想遮掩呢。但现在他开始后悔。他没想到会遇上徐小红。他觉得他这颗牙齿极不礼貌,像只拦路虎那样,把徐小红吓得簌簌发抖。
他放声痛哭起来。他十分委屈。很早就想大哭一场。就是这颗牙齿,让他在情场上吃够了苦头。可也正是它,使他获得了其他人没能得到的幸运。当初,正是因为他的这颗牙齿,才被部长看中而调到了县里。部长也是农村里出来的,也有一颗吃过苦的,不受城里女人欢迎的牙齿。
徐小红愣住了。她没想到他是一个感情如此丰富而脆弱的人。他的不顾一切的哭声像一只鼓槌咚咚咚敲在她的心上。看起来,他像一个孤独无依,被人抛弃的孩子。她身上的母性被唤醒了。它像母牛的胃,宽厚,温柔无边。要把什么包卷。她顾不上嘴,顾不上羞赧,朝着他,勇敢地扎了进去。
——腥么?我的嘴里腥么?她急急地问。
——腥,腥得像一条大母鱼。他说。他要让自己的门牙变成一头牛,把那草甸子一般厚实的鱼腥扯嚼个干干净净。
这时,他们已经卸除了武装,无遮无拦地拥抱在宽大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