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醒来的时候,时间刚迈过零点,四周空洞洞、黑漆漆的。母亲伸手想去拉床头的灯绳,又停了下来,身旁的父亲睡得正熟,还很响地打着呼噜。母亲随手拽了拽被单,翻了个身,又糊里糊涂地睡去。
母亲在清晨五点的时候被父亲推醒,父亲会准时地在五点起来小便。灯没有拉,因为怕刺眼。窗外已有些亮了,母亲在微亮的晨曦中坐起身来,拍了拍脸,然后找到那双快脱线的丝袜,套上。母亲起床的步骤一向是有条不紊的。
母亲挎着篮子出了门,父亲倒头又睡了过去。母亲看了看篮子、盘秤、鱼布、一塑料瓶水、钱袋,东西都带齐了。
母亲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没起身呢。
2
父亲被一泡尿憋醒,五点了吧,推了推母亲的屁股,起来了,起来了!然后走到院子里撒尿。回来,母亲正在穿第二只鞋了。别忘了回来带几条鱼,父亲在母亲关上门之前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母亲却未必记得,父亲在被子里暗想。
再次醒来,已经快七点半了。父亲慌忙起身,穿好衣裤,胡乱抹了把脸,就向学校奔去,幸好学校并不远,只一分钟便到了。
父亲三十年前教的是语文,三十年后还是教语文。课本越来越新,人却越来越老了。父亲在教室外咳了咳嗓子,走进教室。孩子们盯着父亲,猛然发出一阵哄笑。原来父亲脑后的一绺头发直立着,像根鸡尾巴。父亲摸了摸头,也笑了,忽一变脸,大声说:“读书!”于是,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又回荡在并不大的小学校里。
3
母亲赶到公路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摊位被一个陌生的胖女人占了。母亲火了,“哎,你这人,怎么抢我的位子,往边上挪挪!”胖女人却也毫不示弱,“凭什么让我移,这儿挂你牌写你名了,谁先来谁说了算!”母亲与胖女人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旁边的几个男贩都不怀好意地瞅着她们,嘻嘻地笑。
突然听到远处一阵喇叭响,母亲眼尖耳朵灵,马上停止了战斗,撒腿就向车子奔去。卖鱼的人都知道,那是装鱼的车,从渔场而来。有的人干脆蹬上自行车往前赶。等母亲追上车的时候,车子并没有停,仍向下冲去。母亲在车后紧追不舍,仿佛那是装满黄金的货车。下坡是一段沙子路,母亲一不留神,一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半晌坐不起来。母亲的眼里都涌出泪来,但她忍住了没哭,抬起撑在地上的双手,几粒沙子已深深地嵌了进去,渗出殷红的血。车子在不远处终于停了下来,母亲咬咬牙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车子。
车上的鱼已被抢得所剩无几了,只有一筐小鲫鱼被扔在车斗的角落里。刚才那个胖女人此刻正搬着一筐好鱼到摊位上去,走过母亲的身旁,深深地白了她一眼。母亲没有理她,讨价还价,买了最后一筐鱼,慢慢地拖回她已坚守了一年多的岗位。
母亲把宽大的鱼布往地上一铺,早晨沸沸扬扬的鱼市就算是开张了。
4
父亲今天的课安排在上午最后一节,那时孩子们都饿得很,父亲也是。
现在,父亲上课有时会走神,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年轻的时候可不会这样。父亲在想:自己在三尺讲台上已经站了大半辈子了,还站在老地方,好像从未挪过位置。“还不是穷教书的一个!”母亲常这么说他,他是不在乎这些的,认命吧,父亲在上山下乡那年就这样对年轻的自己说,真快,一晃就是三十年了!
孩子们在底下交头接耳,小声地讲话。父亲试着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父亲的耳朵早就坏了,儿子买的助听器他不愿戴,觉得那东西太招摇,在乡下是少有人用这玩意儿的。父亲用教鞭敲了敲桌子,也只是吓唬吓唬而已。其实,孩子们都知道,他们面前的这位年过半百却精神很好的老师是个少有的好人,从不会打骂他们。
后来,父亲就懒得管他们,抬手看了看用了三十年的老表,快下课了,父亲对自己也对底下的孩子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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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守着最后几条鱼犯了愁,太阳已升得老高,该回家了,母亲想,今早又白干了。母亲收拾了一下盘秤、篮子,正准备回家。这时,一个老头在母亲的摊前停了下来。“多少钱一斤?”“就这些了,都拿去吧,只算你三块!”母亲接过老头递过来的三块钱纸币,捏了捏,放进钱包里,卷了鱼布,塞进篮子里便往回走。太阳照得人眼睛想流泪,母亲对自己说。
鱼呢?父亲站在门口问归来的母亲。
哟,忘了。今早就赚了最后那几条鱼的钱,母亲苦笑着说。
父亲默默接过母亲胳膊上的篮子。那中午就吃点豆腐青菜吧,反正两个孩子都不在家,父亲低着头忽然说。
行啊,过日子嘛,就这样吧。母亲说着,就挽起衣袖进了厨房。
天黑得很快。母亲躺在父亲的怀里,慢慢地睡着了。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还在开着,父亲想,没有必要告诉母亲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二十五年前的今天,她嫁给自己。父亲搂紧了母亲,想起母亲的话,过日子嘛,就这样吧,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哎,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