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九月的一天,身为罗岭乡永红小学民办教师的父亲将五岁的我领到一间教室前,说,进去吧。我仰头看看父亲,发现他是很认真地对我说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教室,走进小朋友们中间,仿佛一滴水投进大海的怀抱,等我再回头,已是二十四年后的今天!
1
最初,矮小的我被安排在讲桌的一侧,一个独立的角落,我的身后是其他的孩子们,他们的眼里除了老师,就只能看见我的后脑勺了。这应该是父母的意思,他们事先就合谋好,然后在这个早晨把我丢给一年级班主任老师,也就是我的二舅妈之后,就忙他们的事去了。他们总好像有永远忙不完的事,比照顾我更重要的大事,据对门元华小奶奶后来回忆,某个冬日他们曾把不满三岁的我一个人反锁在家里,我一边哭,一边从门缝里往外撒尿,全身冻得通红。我已无法记起这样的情景,我笑着问他们,他们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这让我自觉美好的童年突然就弥漫了孤独的寒意。
教室里很安静,因为我的到来,打断了他们规规矩矩的听课。二舅妈老师用一截细细的小竹鞭敲了下讲桌,继续讲课。粉笔灰在我的眼前胡乱地跳动了几下,就飘散了,只感觉鼻尖痒痒的,想打喷嚏,然而终究忍住了。我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左手抱着右手,一动也不动,盯着近在咫尺的黑板,却始终不敢回过头去,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眼神,正等待我的转身。
终究没有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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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试图回忆起1986年那个早晨的天气,阳光灿烂,还是阴雨绵绵。遗憾的是,努力的结果只是换来一尘不染的空白,我能想见的只有永红小学两扇朱红的木门,漆已经掉落不少,斑斑驳驳的,总是敞开着,像是某种游戏的召唤。还有那个角落里的我,不言不语,或是自言自语,显出异常的不安、脆弱和无助,像个不敢见光的小老鼠。而我是多么惧怕老鼠,在我和哥哥同居近二十年的小房间里,多的是这样贼头贼脑的家伙,让我无比僧恨又十分畏惧。它们从房间之外甚至房屋之外的各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投奔到这里,聚集在我头顶的横梁上,床边,甚至我的枕边,窃窃私语,唧唧复唧唧,仿佛是在庆祝它们每天晚上准时的欢聚。我嘘了一声,得到片刻安静,然而声音又起,我愤怒地把床板踢得嗵嗵作响,也无济于事,它们鼠多势众,肆无忌惮,而我只能在它们的热闹中昏昏睡去。
昏睡其实是幸福的,尤其是在冬日的清晨,许多年后,当我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我格外怀念那种简单而深沉的睡眠。当然,这样的好日子只能是在不上学的寒暑假里停留片刻,上学的早晨是难得有这样的幸福时光的。“破坏”这幸福的往往是父亲,他总起得格外早(他把更充足的睡眠留给了我的母亲),先把煤炉打开,煮一锅稀饭,把后院鸡圈的门打开,然后站在我们的门边喊一句“起来了”,三分钟后如果我们没有动静,那么他会再次出现,推开门更大声地喊一句“快起来”,他的耐心和坚决让我们不敢违抗,并一定会为自己的懒惰而羞愧。这样的情形一直是父亲从1986年到1995年之间重复又重复的日常生活景象,从小学到初中,近三千个早晨,父亲就这样恪尽职守地充当着我们的闹钟。很长时间,我都对父亲的声音有着条件反射般的敏感,即使在工作、成家以后,我的耳畔依然常回荡着他的喊声——“快起来”,低沉,有力,不容置疑,不容懈怠。其实根本不需起得太早,家离学校只有一分钟的路,只要依次经过江华家、严家才家、余其斌家就到了,躺在床上,我甚至可以听见同学们移动桌椅或相互打闹的声音。然而不管怎样,还是得嘟着嘴心犹不甘地起身,洗漱,背上母亲缝制的小布包,走向学校。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我和哥哥不得不离开父母的床,开始单睡。说是单睡,其实是我和哥哥两个人,在隔壁的小房间里。我没有问过他当时的感受,他比我大三岁,也就是说他比我多享受了三年与父母同床的时光。在当时,我只知道再也不能捏着父亲饱满的耳垂贴着母亲暧暖的身体入睡了,却根本不知道此后这样的日子也永远不会再有。那天晚上,母亲许诺如果单睡就给我们每人五分钱,那是一笔十分可观的财富,因为过年时我们的压岁钱才两毛,所以我们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拿到母亲许诺的那五分钱。
3
现在,我应该描绘一下我亲爱的小学校园了。只是它那么小,那么寂寞,而且还显出无可救药的颓败,像一个人断壁残垣的内心,经不起他人意味深长的凝望。
校园里原先只有一排旧瓦房,八间教室。墙壁都是用土坯砖砌的,时间久了,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掉石灰,谁也不敢随意地靠在墙上。教室里常年昏暗,因为没有灯,所以即使是最明媚的晴天,坐在后排的同学脖子伸得老长也还是看不清黑板。而黑板其实只是一块长方形的刷了黑漆的拼装起来的木板,用两根粗木棍支着靠在墙上,呈现出凹凸不平的一个斜面。黑漆早已淡却,木板的裂缝里满是经年的粉笔灰,一道一道的,用力一拍,便会震出许多粉尘,甚至几只在其中生儿育女的飞虫来。
虫儿们飞得累了,总会停歇下来,就像热衷于游戏的我们。那些原始却生动的游戏,总散发着诱人的魅力,紧紧地吸引着我们,甚至因为过分关注而互不相让,动手动脚。于是,常常看到两个人抱在一起,滚在地上,小拳头你来我往,甚是激烈。结果往往是让老师跑来给拉开,各领上一顿严厉的训斥。
我们终究是惧怕老师的,即使这老师是我的二舅妈。有一次作业记错了,布置的未做,却做了另外的几道题,早读的时候,我哭哭啼啼地站在二舅妈家的门外,等着承认错误,二舅妈摸摸我的头,并没有责怪,现在想来,那时我真是个老实的孩子,而那双温暖的手和关切的眼神似乎还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二舅妈也一直在这个小学任教,她所教的班级成绩几乎年年优秀,只是她的双手此后经常出没在菜地里和麻将场上,她的眼神因为儿子愈来愈重的精神疾病而阴翳密布。她的头发已经早早地离开了她,她不得不带上假发套,虽然看上去足以以假乱真,但终究抵挡不了时光的风从她的眼角、脸上、脖颈上以及心上猛烈地吹过。
还有两位数学老师,一个姓汪,一个姓严。(我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我不想说出)汪老师是个又痩又矮头发花白的老头,戴厚厚的老花眼镜,常从眼睛上方看人,极为严厉,他要求做他的算术作业绝对不允许涂改,这让我很为难,所以每次做他的作业都格外小心,生怕出错,交去的作业往往比我的脸还干净。这种严谨的作风对年少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苛刻的锻炼,若干年后,我对我的学生们也提出了如此的要求,却遭到了这些大学生们强烈的抵制,世易时移,越来越多的东西可以复制,而也有许多东西却是无法复制的。他的小女儿与我同班,叫洁梅,很雅致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清秀的脸,营养不良的身体,笑起来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淳朴,可惜我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小学毕业之后便没有再见过。汪老师退休后,也仿佛消失了,不知现在是否还健在,从他的角度来看,或许消失的是我吧。严老师是罗岭小学真正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2002年他突然死于一场讳莫如深的车祸,乡教委照顾他的大女儿顶职做了罗岭小学的老师,女承父业,对死者或生者都算是比较圆满的安慰吧。偶尔我会在回家的路上遇见她,已完成了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蜕变,她那白皙痩长的脸庞还是让我禁不住想起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前几年改嫁给罗岭中学的一位死了前妻的老师,在二舅妈家的麻将场上我曾见过几次。对于她们,被时光冲刷之后的悲伤似可忽略不计,生者的生活远比对死者的怀念更为重要,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却也分明感觉到命运无常、物非人非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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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母亲还后悔在罗岭小学待过的那十三年。那是她人生中最青春最美好的一段,然而母亲却不得不把它奉献给了罗岭小学的厨房。那间低矮破旧的厨房,蜗缩在西北角的围墙根下,终年密布的油烟,熏黑了她的八九十年代,并在她的脸上潜移默化地留下一大片至今无法褪去的黑色阴影。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总有许多难以忘却的记忆与小学有关,而这些记忆大都含着苦涩、无奈以及悲哀。比如有一年寒冬腊月,母亲依然未讨到属于她的那点工资。她的工资当时是生产队里发放,一年到头也只有一千多块钱。当别人家都在兴高采烈地忙着置办年货的时候,我们却没有过年的钱,只能愁苦着脸。母亲跑到外婆那里哭诉,外婆掏出省吃俭用的两百块钱塞给母亲。许多年后,每逢过年,母亲总会提起那个辛酸异常的春节,提起外婆,提起那少得可怜的工资,神情激动而黯淡。
要是早点出来挣钱,说不定早就发了,母亲不止一次地这样说。我无法迎合和这样的猜想,准确地说,我惧怕这样的假设,因为在我看来,生命中的假设除了加重过去的遗憾和现在的失落,对实实在在的生活却是于事无补的,况且即使真的得到了“一定”的回报,失去的恐怕比现在得到的更难以承受吧。回想母亲离开学校后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看看现在罗岭规模庞大的老弱病残和“留守儿童部落”,我反倒感谢那时小学闭塞的庇护,是它让我们拥有了一个贫穷却完整的家,让我们的童年温暧、生动而没有遭遇爱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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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六十岁的父亲正式退休,这意味着——“小学教师”——这个父亲一生唯一从事的体面的职业宣告结束。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是否有些许的落寞和不适,比如他最终因为学历不合条件而未能评上小教高级职称。然而不管怎样,父亲现在成为“罗岭辅导小学”的一名退休员工,享受着每月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他觉得很满意,仿佛他一生的困顿、苦痛和平平淡淡都得到了回报。他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三十余年的时光仿佛那些依旧纷纷扬扬的粉笔灰,有的停在他的头发上,有的停在他的老花镜背后,而有的则可能永远潜藏在他的身体,甚至梦里。
装满我们吵闹和嬉笑的教室早已拆掉了,手挥教鞭对我们指指点点的老师们也有不少已不在人世,即使在世也已经难得一见了。在旧址上建起的是崭新的教学楼和办公楼,拥有和城里一样的多媒体等现代电教设备。现在站在学生面前的一律是新鲜而年轻的面孔,他们大多是师范生,懂得新的教学理念和知识方法,他们中有的还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现在的学生也自然是新世纪的花朵,和那时胆怯、朴素的我们似乎有些不同,学生的父母有的也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有时我在路上遇到他们,看着他们的模样,便不由得想起他们的父母来,想着想着,却发现其实我已经忘了他们父母的名字了,而他们更是一脸好奇地望着我:除了陌生,我们彼此找不到任何故乡的印记。
当某个周末的黄昏我站在小学的一间教室外朝里张望的时候,我发现,教室里空无一人,讲台还在那里,黑板还在那里,粉笔也在那里,连夕阳的余晖也还在那里。而我已不属于这里,父亲也不再属于这里,现在,连二舅妈也不属于这里了。似乎我和这个学校没有了任何实质的关系,我不能再陪着母亲穿过曲曲折折的黑暗去厨房封煤炉了,我不能再在课间一蹦一跳地到父亲的办公室玩耍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堂而皇之地走进我的小学里去了……
纸鸢未负学童意,渐晚东风又经年。呜呼!